極致的《影》,回歸的張藝謀|獨家專訪

極致的《影》,迴歸的張藝謀|獨家專訪

“歷史人物在那一段歷史時期他是非常成功的,他代表了那個時代。這很像我們第五代,在八九十年代也代表了那個時代。每個人的藝術生命都是非常有限的,所以你如何延長自己?一個是要有敏銳的視覺、敏銳的感知,瞭解時代,與時俱進,還有一個是你不斷地磨礪自己,提高你創新的能力,這些都很重要。”

作者 | 申學舟

設計 | 張鵬飛

從北京到威尼斯沒有直飛的航班,耗時最少的行程是在慕尼黑轉機,需要12小時45分鐘。想要到達威尼斯電影節所在的麗都島(Lido),還需要從機場再坐1個小時的渡船。

已經辦到第75屆的威尼斯電影節被稱為“國際電影節之父”,它是最有影響力的國際影展之一,與戛納電影節、柏林電影節並稱為歐洲的三大電影節。每年八至九月,來自世界各地的電影人、媒體人,都齊聚於此,讓這個相對偏僻的島嶼變得熱鬧非凡。

對於張藝謀來說,威尼斯電影節還要更特別一些。作為中國最早走向國際的導演之一,張藝謀曾四度獲得威尼斯電影節提名,執導的《秋菊打官司》和《一個都不能少》都曾獲得最高榮譽“金獅獎”,《大紅燈籠高高掛》則獲得“銀獅獎”。

今年,他帶著最新的作品《影》重回威尼斯,在非競賽單元進行展映,也是這部作品的世界首映。不僅是張藝謀,樂創文娛董事長、CEO張昭,騰訊集團副總裁、騰訊影業首席執行官程武,以及完美威秀娛樂集團CEO Ellen Eliasoph(艾秋興)也趕赴威尼斯出席這次首映。樂創文娛、騰訊影業,以及完美威秀娛樂均為《影》的出品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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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到威尼斯,都像回到老家一樣,用中國的話說就是回孃家了。”首映之前,張藝謀在能容納1036人的Sala Grande劇院被授予“榮耀電影製作人獎”。這一獎項曾授予北野武、史泰龍、阿爾·帕西諾等,而張藝謀是在北野武之後的第一位亞洲獲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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闊別威尼斯多年,再次帶著新作品回到這裡,對於張藝謀來說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時刻。在《影》中,他選擇了一個接近黑白的、水墨式的視覺呈現,結合中國文化中的太極、陰陽等,來講述一個跟“替身”有關的故事——這與他早前在威尼斯獲獎的作品相比,在視覺呈現上走向了另一種極致。

“首先,你要讓觀眾有代入感,要讓他有興趣,必須要有強烈的色彩風格,極致的視覺呈現。”張藝謀在首映後接受《三聲》(微信公眾號ID:tosansheng)獨家專訪時表示,只有這樣,觀眾才會主動地去了解作品背後想要傳遞的文化和精神內核。

經過116分鐘的放映之後,Sala Grande劇院的燈光重新亮起,臺下觀眾起身轉向張藝謀和一眾主創座位的方向鼓掌致敬,掌聲長達數分鐘。散場之後,不少外國的觀眾三三兩兩地聚集在一起,討論影片中所呈現的東方元素。一位外國觀眾還試圖向身邊的中國朋友詢問,陰陽、太極的文化內涵與“替身”這一故事設定的關聯性。

看起來,張藝謀這次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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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身”的故事

三十多年前,張藝謀看完黑澤明的《影子武士》後,就想要拍一部關於中國古代“替身”的故事。

“中國古代題材都拍爛了,就沒有拍過替身,中國史書記載中關於替身的也非常少。我們的鄰國日本就有一個著名的《影子武士》,我不相信中國悠久的歷史中沒有過替身。”張藝謀對《三聲》(微信公眾號ID:tosansheng)解釋說,“為什麼史中沒有記載?他們的下場怎麼樣?他們是什麼樣的人?從哪裡來?挺好玩的,所以對這個故事感興趣。”

實際上,《影》這一項目最初的劇本跟“替身”並無關係。《影》最初的靈感自朱蘇進的《三國·荊州》,當時這個故事更偏正史,在立項約半年到一年後,才確定了“替身”這一主題,也因為這一主題的確立,所有人都變得興奮。

最終的故事中, “三國”的歷史被架空。鄧超飾演的沛國大將軍子虞,被胡軍飾演的敵國戰將楊蒼擊敗,負傷之後啟用從小培養的替身境州(鄧超飾),為他行走在朝堂和戰場。同時,鄭凱飾演的沛國國君與大將軍子虞互相算計,境州則在帝王將相權謀的夾縫中掙扎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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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張藝謀感興趣的是,《影》不再是一個以帝王將相的權謀為主視角的故事,它把視角聚焦到了小人物身上。做為“影子替身”存在的境州是一個在貴族的權謀遊戲中苦苦求生的平民,為了活下去而經歷種種困境和掙扎。

“我對這個人物的塑造很有興趣,在帝王將相的故事中,很難得有一個角度和視覺是平民的。”張藝謀說。

一些評論認為,境州雖然是小人物出身,但想要擺脫命運,依然要藉助貴族階層的權謀體系。對於這一點,張藝謀覺得,歷史是無數個循環組成的,無數農民起義最終又成為帝王將相。“但是,他在故事結尾做的那一步是非常聰明的,要活下去,首先要掌控全局,方可脫身,否則你是沒有活路的。”

在故事最終,“影子替身”境州示人以弱,在王和大將軍的互相算計中,他做出了最理智的選擇,但卻也是最為瘋狂的。

“特定的時期、時刻,人性都會被激發出某種瘋狂的一面,人性是多面體的。”張藝謀解釋說,天使和魔鬼是一條線的區隔,跨過一步就會成為魔鬼,“有趣的是,即便成為魔鬼,這也是魔鬼們訓練出來的。”

“我對替身這個故事長期以來有興趣,也是在這裡。”他說。

從視覺呈現上看,《影》也不再是以往大紅、大綠的風格,整體的視覺轉而使用幾乎是黑白的水墨風格。“我特別跟外國人也講,《影》這個黑白世界都是實拍,不是用電腦做出來的。”張藝謀認為,今天電腦調色易如反掌,但反而是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才能更好的傳遞作品的文化價值。

“用心打造每一個細節,把它在物質上體現出來,也才是一種傳統的傳承,(重要的)反倒不是新技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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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種接近黑白的色系下,劇情中戰鬥時的血腥也進一步被凸顯出來,動脈被割裂時血液滋滋的噴薄聲,鮮紅的血液在黑白背景下,視覺衝擊也被放大。“這是故事走向,你死我活,刀光劍影。有這樣的力度才會有這樣的震撼,才可以力透紙背,才可以去凸顯人性的另一面。”他說。“但是,這些都是表面,核心還是人性、還是情感。”

“我自己看很像是一個莎士比亞大悲劇的結構,裡面的主題也是討論人性、人性的掙扎、生存。”張藝謀表示,“我也是借這樣一個結構,傳遞中國文化的一種美學的概念,從美學的角度,對人性做一個開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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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自信

坐在臺下看完首映的程武覺得非常感動,儘管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看片。

“除了作品本身帶來的感動,最大的感動是,在全球範圍內,通過威尼斯這樣一個國際級的電影節,對《影》背後所呈現出的中國文化的一種肯定。”程武對《三聲》(微信公眾號ID:tosansheng)解釋說,《影》代表了一種基於中國文化的創新。

在張藝謀自己看來,《影》的確是一部具有創新性的作品。“很高興自己拍了幾十年電影,還有創新,還能得到大家的肯定。”他在發表獲獎感言時表示。

這種創新一方面體現在對於中國東方美學的推廣,另一方面則是美學背後的中國文化符號。

“用的都是傳統的中國美學概念,它的黑白、水墨風,它的陰陽,它的八卦,太極,以柔克剛,隱忍。裡面美學的那種所謂對影成三人,人心如影。是中國文化符號的一個集中表現,也符合這個故事的要求。”張藝謀告訴《三聲》(微信公眾號ID:tosansh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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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陽、太極這些概念,是中國人的價值觀和世界觀,它刻劃了人性,刻劃了整個人的情感世界。”張藝謀覺得,這種文化傳承對人性的隱喻,對國外觀眾具備強大的吸引力。

“比如說,中國水墨畫講的並非’非黑即白’,恰恰是借水的流動和勻染展示出了豐富的中間層次,是水墨畫最獨特的韻味。你用這個概念跟他講人性也不是’非黑即白’,它中間的部分是非常複雜的。”

在跟海外的電影界及媒體交流後,程武發現,國外對這種看似穩妥的中國文化,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和好奇心。“人性的、普世的東西是共通的。在這種普世的價值觀底下,會有各個國家和地區的民族文化特點,也就是我們叫做文化符號的一種表現。”

在他看來,中華文明是唯一一個五千年綿延不斷,線性流傳下來的文化,今天的中國人和中國的所有的藝術、商業活動,都深受這五千年的文化的影響。“其中有很多東西可以提煉出來,做成非常優秀的文化作品,不僅提供給當下的中國觀眾,也能夠代表中國文化走出去。”

在騰訊影業成立之前,程武就曾參與到張藝謀導演一部電影的現場探班,他被張藝謀在創作中的投入,和對每一個鏡頭的精雕細琢所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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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拍攝過程中每一個環節、每一個鏡頭,每一個鏡頭的再次拍攝,他都會走到拍攝現場,會跟掌機、跟整個的劇組人員、演員去討論,他有自己的想法但是他充分聽取大家的意見。”兩天的觀察下來,程武覺得,這是中國電影行業裡面匠心的最好的代表。

這種匠心跟剛剛成立三年的騰訊影業不謀而合。程武表示,騰訊影業作為一個年輕的電影公司,不是要急著上市、賺錢。“而是要真正去結合騰訊所能連接到的文化素材,所能連接到的以年輕人為代表的受眾群體,互聯網的平臺,以及數據和工具,能夠助力像藝謀導演這樣的優秀的創作人,一起去打造一些優秀的影視作品。最好能和中國的傳統文化有非常好的結合,這是我們的初衷和想法。”

張藝謀也記得程武的那次探班:“他就是完全不吭氣坐那兒,一直呆了兩天。我倒是很感動,我覺得像他們這種公司的老闆來到底下,真的看一個創作的過程,是十分難得的。”

事實上,張藝謀也看中了騰訊作為互聯網公司所能帶來的能量和影響力。

“能量和影響力,這個是無需質疑的,在年輕人當中影響非常大的。”在張藝謀看來,他是一個與時俱進的導演,“我很願意去嘗試新鮮的事物,包括我去做舞臺劇的、高科技的那種東西,甚至昨天我們還討論過一個拍網劇或者可能連續劇的可能性,我都不排斥。我好像一直是喜歡這樣子。”

“跟我做人是相反的。我做人是很低調的,循規蹈矩的,但我創作上我始終願意拓展自己的空間。騰訊這樣的公司其實會給你這樣的可能性。”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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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場和時代

在張昭看來,這種文化自信背後,也需要市場基礎和整個電影製作體系的支撐。

“電影既是藝術片,又是商品。”張昭表示,隨著中國電影市場的發展,會給電影人創作帶來文化上的自信,“這件事要成立,不僅需要有好的製作團隊,有張藝謀這樣的大師,有內容本身,還要有龐大的市場體系來進行運作。”

一種擔心是,市場對張藝謀的期待太高了,以至於不論他做出的作品有多好,總會有批評的聲音。對此張昭不禁提出反問:“你們期待是他這個人呢,還是對他這個作品?”

“我覺得,你就是對他的人有期待就行了。”張昭說,導演的作品就是一種自我的表達,但觀眾的喜好卻有很多種,一部作品很難滿足所有人的口味。“你對他的人有期待,每一次都不會讓你落空,一定有新的東西。”

從內容運營的角度來看,張昭認為《影》是一部非常強的IP——它具備當代性,“《影》聚焦小人物如何獲得選擇的權利,這是十分具有當代性的一個內容角度。”

“他的大部分電影都是在掙脫。”張昭對《三聲》(微信公眾號ID:tosansheng)表示。在他看來,張藝謀導演過去的作品,不管是《菊豆》、《大紅燈籠高高掛》,包括《滿城盡帶黃金甲》都是關於“個人如何掙脫束縛”,而這一次的《影》亦是如此。

“我相信這個IP是可以做的,因為它有非常強的價值觀、世界觀,以及人設。希望通過這一部電影確立以後,還可以繼續延展。你想想,用替身的方式,去講很多歷史上的故事,還是很有意思的對吧。”他說。

另一個層面,張昭認為,電影公司也需要儘快找到跟不同受眾溝通的方式。比如如何通過短視頻、娛樂媒體、甚至小遊戲等方式去觸達不同年齡段、喜好不同的受眾。“這個事情是我們很重要的一個工作,因為電影產業它不僅是內容行業,產業是要把用戶包含在裡邊的。”張昭說,“你要為不同的用戶,去產生不同的意義。”

“樂創從一個純電影公司,走向以電影作為核心品牌的泛娛樂形態的文化公司。重點不是對票房有什麼好處,點不在這兒,而是怎麼能夠獲取更多的觀眾,讓觀眾獲得更好的回報。”張昭認為,“大家如果參與到整個產品的生產過程中,再消費產品的時候,其實這個產品的價值就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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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代中,觀眾的注意力被無數產品所分散。張藝謀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但他認為,真正好的作品依然會找到自己的市場。

“現在大家的選擇太多了,誰也沒有這麼大的野心說可以立即引起所有的關注,大部分時間你是無人理睬的。”張藝謀表示,最重要的還是先完善自己,“你對自己認真的時候,別人也會對你認真的,你相信這一點好了。所以如果還是無人喝彩,無人理你,你檢討自己,是不是做得不夠好。”

“的確現在的訊息很多,包括表達的形式和方法、觸達用戶的渠道都特別多。大多數的用戶在大多數時間是信息過載的。”程武說,“我們也希望能借助我們對用戶的瞭解,藉助對用戶興趣的瞭解,能夠對用戶分層,制定相關的宣傳的方法、策略能觸達他們。”

“現在的年輕用戶和觀眾,也對有底蘊的高品質作品是有強烈的需求,只不過你要做出來,你要讓他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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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前許知遠的採訪中,張藝謀認為庫布里克、黑澤明放在今天可能不會被時代接受,今天是屬於諾蘭這些人的。我們問他,覺得自己屬於哪一類?

“歷史人物在那一段歷史時期他是非常成功的,他代表了那個時代。這很像我們第五代,在八九十年代也代表了那個時代。”他說,“每個人的藝術生命都是非常有限的,所以你如何延長自己?一個是要有敏銳的視覺、敏銳的感知,瞭解時代,與時俱進,還有一個是你不斷地磨礪自己,提高你創新的能力,這些都很重要。”

“怎麼提高這些能力?”

“充實自己唄。其實我跟網絡關係很密切,我是天天上網的,看各種東西。增大你的知識儲備,也增加你對於流行東西的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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