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杀猪匠,小时候最怕的人

呵呵,杀猪匠,小时候最怕的人

杀猪匠

一个周日午后,一片阳光攀上阳台,阳台上的花儿笑意盈盈。那些花儿,大多是绿色的,开花的很少。坐在藤椅上的我,浸泡在一片笑意盈盈的绿色里,淘洗着浑身的困顿,忘了周遭的喧闹。

突然电话响了,眼前的舒适惬意像一群受了惊吓的鸽子,跑得无影无踪。让我异常惊讶的是,弟弟说郝爷去世了,说是从他外甥的三轮车上摔下来,拉回家再也没醒来。郝爷一生精瘦轻巧,总是习惯偏腿坐在农用车的车帮帮上。这一次,可能是外甥的三轮车在土路上正巧颠簸了一下,可能正在想着什么事情的郝爷正巧被颠了下来,可能颠了下来的郝爷失重之后正巧头脑着了地。

郝爷和父亲亲兄弟一般,每次我回去看父亲,我前脚进了家门,郝爷就后脚跟了进来,问东问西问得比父亲还仔细。自从父母先后去世后,每次我回家看到郝爷,就像看到了父亲一般,就能想起郝爷和父亲的许多往事来。可是,郝爷就这样去了,去得让人措手不及,去得让人感叹不已。

郝爷是我们小镇有名的杀猪匠,一辈子杀猪无数。

一进腊月,郝爷就成了村里的香饽饽。请郝爷杀猪,你得提前约好,可能是五六天,也可能是十天半月。郝爷按照先后顺序从东家杀到西家,再从张家杀到李家,我们村里大大小小的猪就成了大家的案上肉。

先一天晚上,父亲背来郝爷那口杀猪的大木桶,放在院子中间,在木桶周围垫上一些干土,就开始挑水了。这时候,我家大大小小的缸里、桶里、盆里就都盛满了水。人往缸前一站,把头往缸前一伸,水里的人影就会轻轻晃动起来。轻轻晃动起来的,还有我们小孩子的一颗盼等过年的心。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就烧好了开水,把家里所有的电壶灌满,再把两大锅添满烧开,就专等郝爷进门了。

天色未亮,郝爷就提着家当来了。美美地抽完一锅父亲递过去的水烟,郝爷就脱下棉衣,换上那身沾满油垢的皮衣皮裤,穿上那双同样沾满油垢的长筒泥鞋,就着手杀猪了。

猪圈里,饿了一宿的猪被母亲赶了出来。出了猪圈的猪,在院子里开始找吃的。还没等猪把一棵坏菜吃进嘴里,眼疾手快的郝爷就两手抓住了猪的两条后腿,几乎把猪提了起来,猪的两条前腿乱蹬着离了地。父亲同样眼疾手快,靠前抓住了猪的前腿。这时的猪,似乎才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妙命运,便声嘶力竭地嚎了起来。郝爷和父亲提起一百多斤重的大猪,几步提到廊檐下,把猪摁倒在廊沿边上。

这时候,父亲在廊上,一个膝盖死死地跪压在猪的前肩上,另一个膝盖跪压在猪的腰身上,一只手揪着猪的一只耳朵压着猪头,另一只手按着猪的一条后腿压着猪臀。猪的另外三条腿死命地乱蹬着,一张大嘴死命地干嚎着。父亲有些气喘,但猪也动弹不了。郝爷在廊下,拿起明晃晃的长刀子,喊着母亲,快把盛血的盆子端好伸在猪脖子底下。郝爷的一把长刀子顺着猪脖子捅了进去,热腾腾的猪血就顺着郝爷的刀子郝爷的那只手喷了出来,一些喷到了郝爷的皮裤上,一些喷到了盆子外面,但大多随着母亲的挪动盆子而流进盆子里。

郝爷的刀子又往进送了两次,猪的嚎叫声就越来越低,猪腿的蹬动就越来越弱,猪血的流线就越来越细。盆血已经超半了,母亲有些端不住,就把盆子放在了相应的地上。当郝爷笑着抽出刀子的时候,父亲也就笑着松开了手。

郝爷和父亲擦擦手准备进屋吸一锅水烟的时候,我还躲在厨房里,贴着窗玻璃,双手捂着耳朵,大气也不敢出,还在看着那头猪。猪的哼叫已经气若游丝了,猪的滴血已经似有若无了。突然,猪头一抬,猪腿一蹬,猪身一起,吓得我赶忙大声喊:大,猪要起来了!只见父亲顺门看一眼猪,笑着说,你郝爷已经杀了的猪,还没有一头站起来过。猪的四肢伸展了,郝爷笑着放下了水烟瓶,我才放心地走出了厨房门。

猪死了,郝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拔猪鬃。郝爷说,猪鬃是做刷子的上等好料,必须趁着猪身子还热的时候拔,不然,猪身子冷了,就都拔断了,就等于浪费了。

郝爷拔着猪脖子与猪背上的猪鬃,父亲提着水桶往杀桶里先倒冷水,后倒开水。拔完猪鬃的郝爷,不停地看看水位,不停地试试水温。水温似乎越来越高,郝爷的手就快速伸进去快速抽出来。等大锅小锅和电壶里的所有开水都倒得差不多了的时候,郝爷就和父亲提起猪身,放进杀桶里,开始烫猪。

猪的下半身在桶外担着,上半身在水里烫着。郝爷和父亲一左一右,一只手揪在猪尾上,或抓在猪腿上,晃动着猪身以便猪身更多面积地被开水烫着,另一只手同时快速地拔着猪毛。桶里的腾腾热气罩住了郝爷和父亲的视线,郝爷和父亲就斜脸瞅准之后快速地俯身伸手。桶水很热,烫得猪身红红的,也烫得郝爷和父亲不时地吸着气。

郝爷和父亲的动作都很快,一面猪身上的毛拔得差不多了,就把猪身从桶的这边担到了桶的那边,开始处理另一面猪身。等到这一面猪身也差不多了,父亲就抓在猪的两条后腿上把猪身往出一扯一提,郝爷就准确地揪住了猪的两只耳朵,然后抓住猪的两条前腿往上一提一扯,父亲就把猪尾顺进了桶里,郝爷就把猪头按在了桶边。

猪屁股在水里烫着,郝爷和父亲不再浆动猪身,而是细心地打理起了猪头。猪头收拾干净了,就在桶上搭一根短棍,借助桶的边沿,把猪身搭平,开始刮毛。用来刮毛的,可以是碎瓦渣滓,也可以是破碗碎块,还可以是瓦窑烟洞里锈成的东西。后来,郝爷用来刮毛的专用东西就是三四块砂轮了。

刮毛可以不急,我们小孩子也能搭上手。刮下的,可能还是一块没有除净的垢皮。我们一边刮,一边手拔残留的猪毛。父亲一边刮,一边用勺子舀水冲洗。郝爷手拿杀刀,在父亲冲洗过的地方刮着,刮下的有猪毛,也有污垢。郝爷刮过的地方用水一冲,猪身就白嫩嫩的了。郝爷拍几下白嫩的猪身,就向着父亲说,老怂,今年的猪肥着哩,年就过欢火了!父亲嘿嘿一笑,就说说母亲喂猪的辛劳,说得一旁的母亲也嘿嘿笑出了声。

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刮净了猪毛,郝爷一使劲就掰下了猪蹄“外套”。在猪的两条后腿膝盖与揽筋构成的三角地带,郝爷用刀各割出一个洞眼之后,就问父亲,老怂,架搭稳着没?父亲嘿嘿两笑,说,他郝爷,你办事,我放心!我办事,你放心!

情同弟兄的郝爷只比我父亲大四岁,可按我爷爷一辈曲里拐弯的辈分,我得把郝爷叫爷爷。郝爷可能在其他人家杀猪的时候遇到过塌架的情况,就谨慎地问别人一样随口问了父亲一句。不过,父亲还是走到南墙根的架下,双手抓住两个绳钩,垂着自己的半个身子,上下垂了垂,左右晃了晃,说,他郝爷,稳得很,也牢得很。

架是父亲前一日傍晚搭的,用两根洋槐椽支成一个“人”字,再把一根短椽的一端绑在“人”字叉上,把另一端绑在就近的树干上,成了横担。两根三拃长不粗不细的麻绳,一头绑在横担上,一头绑了一个一拃长不粗不细的洋槐棍棍,成了绳钩。

在郝爷的帮助下,猪身扛到了父亲的肩上。郝爷按着滑溜溜的猪身,父亲一阵疾走。到了架下,郝爷抓住两条后腿往起一提,父亲缩身踮脚往起一抖,郝爷就准准地把绳钩套在了猪腿洞眼上,父亲轻轻一斜身,猪就稳稳地倒挂在架上了。

郝爷杀猪很仔细,看着倒挂的猪身上还有数根杂毛,就用另一把专用刮刀,顺着猪身挨个儿刮了起来,那些猪毛就被刮得干干净净了。郝爷一歪头示意,父亲就端起盆子里的凉水,朝着白溜溜的猪身泼了上去。

在郝爷眼里,杀一头猪就得像优秀学生写一篇作业那样干净利落一气呵成。当郝爷把一头白白净净的大猪倒挂在架上时,郝爷就乐了。这时,身子瘦小的郝爷就眯起双眼,背起双手,左看看右看看,横看看竖看看,美滋滋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似乎不忍心再动手了。

等到猪身上的水珠不再下滴,父亲就用铁锨把备在近旁的一堆干土垫到架下。之后,郝爷左手指头插进猪鼻提着猪头,右手拿着那把明晃晃的杀刀,顺着猪脖子一转,然后口衔杀刀,两手用劲一扭,只听喀嚓几响,猪头就提在了郝爷的手里。父亲接过猪头,顺手挂在了另一边的树杈上。

为了防止秽物外流,郝爷就用刀尖小心地旋着猪屁眼,然后用一根细麻绳使劲一扎。之后,郝爷手拿长刀,从上往下一划,猪肚就开了。再轻轻巧巧一划,只见撑得圆鼓鼓的灰色大肠露了出来。郝爷放下杀刀,轻车熟路一般,很快找到了大肠头子。用麻绳扎好了肠头,郝爷右手就捋着大肠的粘连物,左手就往出扯,扯出的大肠盛在父亲端着的竹箩里。

大肠全部出来了,郝爷就用麻绳扎好了另一头。父亲把大肠端到了木桶旁,郝爷就开始收拾肠子。收拾肠子是郝爷的拿手好戏,因为只需一截竹棍,郝爷就能比其他任何杀猪匠收拾得更加利落,更加干净。接下来,母亲会用碱面和玉米面浸泡肠子,再一遍一遍又一遍地清洗肠子。

郝爷再次拿起杀刀,把那些悬挂在腹腔内的猪肝呀猪肺呀,一件一件地割了下来。父亲用绳子一样一样地绑好,一样一样地挂在廊柱的钉子上。

我们迫不及待的,是盼等郝爷赶快割下猪尿脬。尿脬终于割下来了,却被弟弟抢走了。弟弟把尿脬丢在土里,用脚来回搓挼。等到尿脬的臊气味儿淡了,弟弟就拿着半截早就备好的竹棍,从入口处插进去,用麻丝扎紧,然后搓挼一阵,拿起吹一气,尿脬就越挼越薄,也就越吹越大。有时候心急了,就蹴下来直接用手搓挼。有时候弟弟觉得不够大,就拿去让父亲吹。父亲鼓着腮帮子,使劲儿吹,直到脸涨得通红,尿脬也小篮球一般大了,才用一根细绳子使劲扎住开口。弟弟拿着猪尿脬,往空中抛一阵,往地上拍一阵,往墙上撞一阵,有时候拿了拍拍小伙伴的小脸蛋。

这时,我一边看着弟弟,一边看着郝爷。只见郝爷用牙齿咬着刀背,端起母亲递过来的一盆温开水,顺着已经空空的猪腔泼了过去。水哗哗地流下来,郝爷脚底的土湿透了,猪身在架上微微地晃动着,像是荡着秋千。

最后,郝爷用杀刀和一把轻巧的小斧头把猪身一分为二。父亲扛着两瓣猪身,款款地放在母亲早已打扫干净的案板上,郝爷就开始撕扯猪油。等把一块一块的猪油撕干净了,才算万事大吉。

这时候,洗净了手脸的郝爷,就稳稳地坐在上房床板前的椅子上,拿起父亲装好水烟的烟瓶,拿起细细的木柴棍儿,对着灯盏点燃木棍儿,再点燃水烟。水烟瓶呼噜呼噜响起来,只见郝爷眯着眼睛美美地吸了一口,然后悠悠地吐出一股白色的烟圈儿,那烟圈在郝爷眼前绕着环形,最后慢悠悠飘得无形无影了。郝爷眯着眼睛,再次美美地吸了两次水烟,再次看着那些环形的烟圈飘散了,才舒坦地把水烟瓶递给一边的父亲。吸了水烟的郝爷坐在椅子上,眯缝着眼睛,就像活神仙一样。

母亲烙的葱花油饼子端上来了,用鲜肉炒的菜端上来了,父亲就摆出了一瓶二锅头,邻居也巧巧地赶了进来。于是,炕桌的两旁,郝爷、邻居和父亲一边吃着,一边喝着,一边赞着母亲的好厨艺。吃饱了喝足了,邻居提起郝爷的家当,郝爷就跟在后面,又去邻家杀猪了。

郝爷杀猪的劳动报酬,起先是割下的猪头与猪肩连接处的半拃宽的猪项圈,后来就直接收钱了。如果收别人十元,郝爷就只收父亲五元,如果收别人二十元,郝爷就只收父亲十元。

自我记事起,郝爷每年都要给我家杀猪。只要父亲一张嘴,无论多忙多急,郝爷都会很爽快地答应下来,而且见缝插针地安排时间,给我家尽可能地第一时间杀猪。后来,郝爷年纪大了,不干这营生了,但我家的过年猪仍旧是郝爷处理的。

郝爷不但为村民们杀猪,而且村里的红白喜事都离不开他。他是总管,大小事务需要他的安排调度。他是热心人,他总管过的事情,大家没有说不妥的。他是开心人,他到哪里,欢笑就到了哪里。人多的地方,肯定会有郝爷的影子。

郝爷家与我家隔着三户邻居,算是近邻了。晚饭后,只要听见大门外一声“耳听得谯楼上……”的秦腔唱词,保准是郝爷来串门子了。这时候,父亲总是说一声,你郝爷来了。不等父亲的话说完,郝爷就推开了大门,大着嗓门问一声,晚饭吃完了没?父亲很快应一声,他郝爷,你来了?赶紧上座!

去了那边的郝爷,可否依然和父亲在一起杀猪,一起抽水烟,一起喝酒搞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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