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

王國維說“稼軒詞豪,東坡詞曠”,可謂慧眼如炬。

蘇辛同是大手,又同是豪放派,能用這樣精準的兩個字分辨兩人的風格,精微至斯不復他求。

稼軒詞豪,豪在何處 ,豪在辛棄疾不經意就戳到到男人的腎上腺上,讀辛詞,總有一種小宇宙爆發的快感,讀罷周身如火,所以男人晚上不能讀辛詞,讀了註定是要失眠的。而讀別人的詞很少有這種感覺。

辛棄疾實在太懂什麼叫男人的浪漫,李清照不是沒有豪放語,

“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

氣魄何其大也,

“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讀至此兩句就不由得令人翹嘴角了:畢竟只是個女人。豪則豪矣,會感嘆,會扼腕,然而不會燃。

蘇東坡不是沒有豪放語,

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

畫面何其壯觀,然而一句“老夫聊發少年狂”,一句“為報傾城隨太守”,不由得令人啞然失笑:畢竟只是個文人。

辛棄疾不然,他的《破陣子 ·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起手一句“醉裡挑燈看劍”,已經戳中無數男人的淚點。“八百里分麾下炙, 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多少男人一輩子的夢想;

“馬作的盧飛快, 弓如霹靂弦驚。“男人就該有攻擊性;

“了卻君王天下事, 贏得生前身後名。” 事了拂身去,深藏功與名,男人該有的浪漫;

”可憐白髮生“,男人的遺憾。

辛棄疾實在太懂男人要什麼了,男人無論富有還是貧窮,帥氣還是醜逼,心裡都住著一個武人,所以秦武王貴為國主,也要去舉鼎;明武宗九五至尊,最想做“威武大將軍朱壽”。

無聊否,無聊;蛋疼否,蛋疼,可誰讓我們有個蛋蛋呢。

因而稼軒詞豪,換個詞就是酷,就是性感。

而辛棄疾能寫出這樣的詞,蓋因他就是這樣的酷哥,他不是自詡英雄,他是真的英雄。他二十二歲就拉起兩千人的隊伍,二十三就帶一哨人馬闖入敵營,擒敵酋,招叛軍,決然南歸。

稼軒之才可謂驚豔絕倫,宋人謝枋得曰“使公生於藝祖、太宗時,必旬日取宰相。”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旬日取丞相的男人,因著南宋的偃武修文,只能沉居下僚,遠離他熱愛的事業,混跡官場,一力主戰最終“不為世人所容”,這是怎樣的痛苦。

幾許鬱悶,“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

幾許憂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

幾許怨恨,“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幾許悲憤,'短檠燈,長劍鋏,欲生苔。雕弓掛壁無用,照影落清杯。'

幾許回憶,“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觮,漢箭朝飛金僕姑”

幾許自戀,“我看青山多嫵媚 料青山看我應如是”

最終釀成了自嘲,“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遊宜睡。早趁催科了納,更量出入收支。乃翁依舊管些兒,管竹管山管水。”

然而心畢竟未死,曾經也有懂他的,陳亮,同樣的主戰派,同樣的豪氣干雲,策馬來見他,路過石橋“三躍而馬三卻”,陳亮怒而拔劍斬之,辛棄疾望見陳亮,滿眼都是年輕時的自己。兩人盤桓十數天,多方唱和。

“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因著這樣的同類,辛棄疾發出這樣的感嘆。

然而

“陳亮夜思稼軒沈重寡言,醒必思其誤,將殺我以滅口,遂盜其駿馬而逃。”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

早年慷慨激昂的辛棄疾在南宋壓抑太久,已然沉重寡言,碰到陳亮方釋放出自己全部的激情,想來二人相處的十多天,一定批判了朝廷種種缺失。因著早年辛棄疾殺伐果斷的威名,陳亮深恐殺他滅口,盜馬夜遁。也許英雄註定跟刺蝟一樣,不能離得太近。

既然“推倒一世之智勇,開拓萬古之心胸”的陳亮都不能理解我,那就這樣吧,就這麼孤獨下去吧,我註定只能酷到沒朋友吧。

那就這樣吧,假如生活欺騙了我,我辛棄疾還是不想沒有出息的哭哭啼啼,我還是選擇熱愛它。畢竟這世界還有: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裡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頭忽見。

茅簷低小,溪上青青草。醉裡吳音相媚好,白髮誰家翁媼?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

這是一個英雄最後的出路,現實已然無希望到極致,他依然選擇了用最浪漫的方式來傾訴,此豪之謂也。

再說蘇軾,蘇軾何人,一言以蔽之,聰明人,具體點,學霸。

別人還在苦哈哈的皓首窮經的時候,他已然進士及第,時年21。

然而光讀書厲害就算了,詩詞歌賦文,樣樣精通,不惟當時儼然文壇領袖,放眼中國文學史,他都是最頂尖的之一,然後高智商的學霸總是不會囿於在一個領域稱霸,於是書法,宋四家蘇黃米蔡有他老人家一號,繪畫,他是南派始祖之一。

你以為這樣就完了,你真是圖樣圖森破。他連美食也不放過。我想蘇軾同時代的人一定很鬱悶,怎麼到哪都有你?

但是你以為他是在使出全力跟你比賽?你呀,還是圖樣圖森破,他只是在玩。“東坡每事俱不十分用力,古文、書、畫皆爾,詞亦爾。”看看,人家隨便玩玩就虐你了,你不服不行。

高智商人士普遍有個特點,愛思考而思維跳脫,蘇軾也一樣。

他的詩詞文,動不動就不知不覺地思考到人生、宇宙,所以他的詩有理趣,詞亦然,因為智商高,所以想的多,也惟其智商高,所以想的透。(題主所提三個字,如果換一個字來代替曠的話,我會換這個透字)。

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

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酒闌不必看茱萸,俯仰人間今古。

明明是好好的寫景,他一跳就跳到寫景,寫景你就好好寫吧,忽然一下子又開始思考歷史和人生了。抱歉,照顧一下我們這些學渣吧。

我最不能忍的是,他的史論。蘇東坡的史論,可以一言以蔽之,胡扯淡。但是,你看的時候卻完全沒有胡扯淡的感覺。看完以後你琢磨過來味兒了,然後去找他毛病,居然發現還有理有據,我竟無言以對!這樣一本正經的胡扯淡你竟拿他沒辦法,你被他耍了他還躲在一邊偷笑呢。

而蘇學霸一向是有前科的,他應禮部試的《刑賞忠厚之至論》,當時主考官是文宗歐陽修,一見就驚為天人,但是懷疑是自己的弟子曾鞏做的,就給個第二。這還不完,文中有兩句:

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

歐陽修也是大學霸,可絞盡腦汁也想不出這是出自哪裡。不過學霸就是學霸,不會死要面子,不懂就問。蘇軾說在《三國志·孔融傳》中,歐陽修趕緊翻書,可翻了半天,沒有。歐陽修以為自己讀書不細,繼續不恥下問,蘇軾怎麼說的?

“曹操滅袁紹,以紹子袁熙妻甄宓賜子曹丕。孔融雲:‘即周武王伐紂以妲己賜周公’。操驚,問出於何典,融答:‘以今度之,想當然耳’。

想當然,這就是胡扯淡的文雅說法。我能想象這貨把大學霸騙了以後,那種得意到飛起的嘴角。

但是要知道,歐陽修是主張寫文“言必有出處”,蘇東坡居然捏造了個典故,這是公然在挑釁他的文學理論。不過大學霸就是大學霸,歐陽修非但不怪他,蘇軾依然當進士,還說“老夫當避此人,放出一頭地。”

這就是高智商人士的第二個特點,嘴賤!愛吐槽,愛開高冷的玩笑。

蘇東坡還幹過很多這種事。

他日國忌,禱於相國寺,伊川令供素饌,子瞻詰之曰:‘正叔不好佛,胡為食素?’正叔曰:‘禮,居喪不飲酒食肉,忌日,喪之餘也。’子瞻令具肉食,曰:‘為劉氏者左袒。’於是範淳夫輩食素,秦、黃輩食肉。

這是吐槽道學先生程頤,(我很懷疑某人只是饞肉)不過程頤道學是道學,畢竟是一代宗師,不會跟他計較。蘇東坡就是這樣,時時不忘吐槽,還愛在別人擅長的領域吐槽,比如跟佛印各種論禪的段子,還有各種民間與蘇軾鬥智的段子,總的來說這些吐槽都是善意而無傷大雅。

然而有人不這麼認為,不是每個人都有一顆欣賞幽默的心。

在蘇軾的人生中,不能不提烏臺詩案。

王安石變法後,為官者大致分為兩黨,新黨和舊黨,蘇東坡這個人,有人歸之為舊黨,但其實他哪黨都不算,他作為大宋知名段子手,當然不會放過這麼可樂的事,新黨犯錯,他會編個段子,舊黨犯錯,他也趕緊寫首詩,反正丫有才,不像段子狗一樣吭哧吭哧憋半天,他玩得不亦樂乎。

然而他不知道,有人是開不起玩笑的,

蘇軾於當年移知湖州,照例上表謝恩。御史何正臣上表彈劾蘇軾,指其“愚弄朝廷,妄自尊大”。這原本是件小事,宋代御史的責任我們知道,主要任務就是噴人,不噴人不能立功,不能升官。皇帝也噴,宰執更噴,越是位高權重名望高的越挨噴。所以“御史大法好,噴人有逼格”,沒事就逮誰噴一下,何況蘇東坡是文壇領袖,噴他絕對沒錯。按他以往的作風,再寫一兩篇文章自辯,在圈裡一轉發,沒準又能騙幾十萬點擊,“噴噴更健康,你好我也好”,想想還有點小得意呢。

然而關鍵的一擊來了,一個叫李定的上書:

“至於包藏禍心,怨望其上,訕瀆謾罵,而無復人臣之節者,未有如軾也。蓋陛下發錢以本業貧民,則曰‘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課試郡吏,則曰‘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無術’;陛下興水利,則曰‘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陛下謹鹽禁,則曰‘豈是聞韶解忘味,爾來三月食無鹽’;其他觸物即事,應口所言,無一不以譏謗為主。”

這個李定,他得罪過,李定媽媽病逝,按例當守孝,李定戀棧不去。蘇軾又犯了老毛病,嘴賤說他“不孝”。李定記住了。

這幾句詩評,句句都是誅心之論,但是詩這玩意,是藝術不是論文,玩的就是模糊,你怎麼解釋都行。有人讀詩是享受的,有人卻是要殺人的。所以蘇軾被捕,中間一定經過很多折磨,令他這樣想得開的主,幾次想自戕。

最後輾轉周折,蘇軾在自覺必死無疑的情況下,竟僥倖未死。

蘇東坡好就好在,儘管遭遇了不幸,依然不扭曲,他的依然是光明磊落。當通透遇上磊落,頓時化作“曠達”。蘇東坡變了,豪放變成雋永,跳脫變為超脫。

最能反映他心境的應該是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

《定風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餘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既然風雨無情,既然沒有雨具,那又何必懼怕躲避它,反正前方還是有風雨,就讓風雨來吹打我的臉吧,就讓我在這風雨中吟嘯徐行吧,既然不能反抗他,那就讓我享受它,風雨過後,別有一番世界。既然這世界開不起玩笑,我就在旁邊靜靜的看著它。

如果說面對無情殘酷無理取鬧的生活,豪是依然選擇熱愛,曠就是依然選擇原諒;豪是尋求世間的美好,曠是遨遊天地,憐憫這些無聊的凡人;豪是英雄的歸宿,曠是智者的幽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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