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教授吳曉東:沈從文是魯迅之後的第二大文學家

近日,北京大學中文系吳曉東教授做客北大書店,圍繞經典閱讀和文學經典的現實意義展開,分享了什麼是“經典”,為什麼要讀文學經典特別是現代文學經典,以及現代文學經典對我們有著怎樣的現實意義,並以沈從文的《邊城》為例進行了解讀。以下講座內容摘編自主辦方提供的現場錄音整理稿,經主辦方校核,未經主講人審定,小標題為編者所加。

當代美國最有影響力的哲學家、思想家理查德·羅蒂在《築就我們的國家》中曾談到:經典書籍塑造了美國人,每一部經典通過講述美國故事,講述美國人應該是什麼樣的,在塑造美國人的性格或者說民族性上發揮了重要作用;文學經典不僅關係到每個人關於現實的具體的認知,甚至也關係到整個人類的未來。正因如此,美國大學要求剛入學的大一新生必須上一門“經典通識”的必修課,規定了他們大學四年、乃至一生閱讀的經典範圍。

北大教授吴晓东:沈从文是鲁迅之后的第二大文学家

活動現場

但是,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國內在經典書籍的認知方面卻極為欠缺,國內沒有任何一所大學能夠列出一份得到大家公認的經典書目,這在某種程度上也影響了大家對經典的閱讀。不只是普通人,甚至許多大學生都不知道自己應該讀哪些經典。比如北京大學圖書館2016年的閱讀報告中,在最受歡迎的書裡排第一的是魯迅,但第二名卻是東野圭吾。雖然東野圭吾的作品非常優秀,但他的作品離經典還有一定距離,這就涉及到什麼是“經典”的話題。

閱讀經典,什麼是“經典”?

關於“經典”的定義,西方作家眾說紛紜。意大利小說家卡爾維諾在《為什麼讀經典》一書中給出了14條定義,其中第一條就說“經典是那些你經常聽人說‘我正在重讀……’而不是‘我正在讀……’的書”。所以真正夠份量的經典不是隨便在手機上翻翻的那種,而必須是要經過重讀才能領悟其中深刻的奧義。尤其是西方二十世紀現代主義的文學經典,它們的寫作特點就是越來越晦澀、越來越難懂,比如喬伊斯的《尤里西斯》,還有福克納的《喧譁與騷動》。有記者曾經問福克納,說讀者們抱怨你的小說讀一遍、兩遍、三遍都讀不懂,能提供什麼好的辦法嗎?福克納回答說讀四遍。這是一個很機智的回答,但同時也透露出西方現代文學經典的一個非常重要的特徵——只能被重讀。

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法國理論家羅蘭·巴爾特發明了兩個概念,一個叫“可寫文本”,一個叫“可讀文本”。“可寫文本”是要花費很大力氣去閱讀的文本,是要一遍一遍重讀的文本。這樣的文本是多重性的,可以供讀者進行深入發掘,只有在一遍一遍的閱讀中才能逐漸展現它的深意。而“可讀文本”相反,讀一遍就明白了,不需要多重的闡釋。真正的文學經典可以說都是“可寫文本”,它們必須被重讀。比如《紅樓夢》作為中國的經典也有必須被重讀的特徵。

北大教授吴晓东:沈从文是鲁迅之后的第二大文学家

《廢墟的憂傷:西方現代文學漫讀》

關於什麼是“經典”,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也給出了一個定義:“經典是一個民族或幾個民族長期以來決定閱讀的書籍,是世世代代的人出於不同的理由,以先期的熱情和神秘的忠誠閱讀的書。”什麼是“先期的熱情”?就是當你還沒讀這部經典的時候就有了一種躍躍欲試的熱情。那什麼是“神秘的忠誠”?就是你要像對待自己的戀人那樣對經典不離不棄,而且始終有神秘感。如果大家對於經典能有一種躍躍欲試的熱情,或者也能像對自己的戀人那樣保持長久的興趣,我們整個民族的文化素質的提升也就指日可待了。

博爾赫斯是從閱讀的角度來對經典進行了界定,他給我們的啟示是:所謂的“經典”,不是那些浩繁的圖書館裡蒙著厚厚的灰塵沒有什麼人看,或者看了也讓人望而生畏的大部頭,而是那些與我們讀者的種種需求息息相關的、鮮活的文學話語,也就是說當我們在現實生活中遭遇到困擾、危機,從而需要從文學前輩那裡尋求幫助,甚至尋求解答的時候,經典就會煥發出它應有的活力。世世代代的人之所以對經典有一種“先期的熱情”和“神秘的忠誠”,正是因為經典是我們這些後來者與那些偉大的先行者進行對話的最有效的途徑。

為什麼要讀現代文學經典?

所謂的“文學經典”是那些最能反映人類歷史和社會生活的豐富圖景,反映人類生存的普遍境遇和重大的精神命題,最能反映人類的困擾和絕望、焦慮和夢想的創作,也是瞭解一個時代最應該閱讀的作品。比如要想了解中世紀就應該讀但丁,要想了解文藝復興時代的英國就讀莎士比亞,要想了解十九世紀的法國就讀雨果和巴爾扎克,而如果要想了解二十世紀的現代中國就必須要讀魯迅,特別是《魯迅全集》中非常詳盡的註釋。

和古代的文學經典相比,現代文學經典有著特殊的無法替代的意義,這種意義在於它是和今天的生存密切相關的。雖然今天已經是二十一世紀,但可以說我們依舊生存在二十世紀的陽光和陰影之中。二十世紀是人類有史以來最複雜的世紀,它的複雜性甚至超越了以往所有世紀的總和。想了解什麼是現代,瞭解二十世紀人類生存的境遇,就必須讀現代的文學經典,因為它們是在用最形象的方式,或者說也是最自覺的方式,真正傳達了二十世紀的困境和人類經驗的圖景,所以就需要在新的角度和意義上來界定什麼是二十世紀的現代文學經典。

這其中有兩個最重要的尺度:一方面是最能反映二十世紀的人類生存困擾和絕望、焦慮和夢想的小說,是瞭解這個世紀最應該讀的小說;另一方面是那些在形式上最有創新性和實驗性、探索性的小說,比如大家熟悉的像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卡夫卡的《變形記》。卡夫卡的《變形記》在開頭第一句就寫道:“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隻巨大的甲蟲。”雖然如今大家都已耳熟能詳,但是當年的讀者第一次讀到這裡時無不感到非常震撼,震撼之後馬上又迎來了新的震撼: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開頭第一句同樣讓大家看不懂:“許多年以後,面對行刑隊,奧雷連諾上校總會想起他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北大教授吴晓东:沈从文是鲁迅之后的第二大文学家

《夢中的彩筆:中國現代文學漫讀》

但是,現代派之所以在八十年代的中國文壇風靡一時,絕不僅僅是因為形式上的創新性和實驗性。正如洪子誠先生所說:“我們那時關注的是現代主義文學表現出的對人的處境的揭示和對生存世界的批判的深度,譬如文壇對卡夫卡的《城堡》的關注,就與我們對“十七年”(1949年-1966年)以及“文革”的記憶及反思密切聯繫在一起。”也就是說,正是二十世紀人類生存境遇本身的複雜,才有了日漸複雜的現代小說,二者的複雜性是相一致的。因此,二十世紀的文學經典是認識二十世紀乃至今天的人類生存境遇的一種重要途徑。

讀中國現代文學經典有什麼現實意義?

從藝術性的價值上看,中國現代文學也留給我們大批的好作家,還有許多藝術性非常高的好作品。但是在我看來,整個二十世紀最好的作品可能都在二十世紀上半葉就已經寫出來了,之後直到今天,我認為仍然沒有人能超過老舍、曹禺,更不用說是超過沈從文和魯迅。即使就藝術感受力和文字表達工夫而言,也沒有人超過張愛玲。上世紀末香港的《亞洲週刊》曾經組織過一次全球最有名的華人學者評選二十世紀的百部小說經典,其中排在前十部的作品中有九部都是二十世紀上半葉的作品,臺灣作家白先勇的《臺北人》是唯一一部五十年代後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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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紀《亞洲週刊》中文小說一百強書單

評選出來的這十部小說可以說反映了現代文學藝術所能達到的高度,也有助於我們認識什麼是好的文學作品。正是這些作品構成了二十世紀中國人的文學經典,同時這些經典也構成了我們二十世紀的文學傳統。傳統是什麼?關於傳統的理解一直有一個誤區,認為傳統是過去的東西。其實傳統並不是死去的東西,傳統應該是活在現在,或者換句話說是我們活在傳統之中,因為我們本身也正是生存在傳統的血脈裡面。譬如現代文學的傳統就滋養了我們今天的當代文學,二十世紀的文學之所以走到今天,和魯迅那一代作家奠定的現代文學傳統的滋養密切相關,所以我們應該把現代文學理解成我們的血脈,這樣我們就可以虛心地傾聽前輩們這一百年來如何應對這個世界,積累了什麼樣的經驗,有哪些血與火的世紀性經驗和教訓。

中外現代經典的重要意義就在於,它跟我們今天的生存依舊是息息相關的,因此對於我們理解中國還有世界的現代歷史,理解現代社會究竟是怎樣的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比如像魯迅、周作人、老舍、沈從文、錢鍾書、張愛玲,當然還有趙樹理、汪曾褀,這些作家他們提供的對人性、對世界的感悟,對於理解我們怎樣成為現代人,以及我們現代的中國人是怎樣生存的都有很大的作用。所以現代經典具有一種切身性,讀現代經典大家能夠感覺到現代還沒有走遠,現代作家對世界的認知和呈現都和我們今天的中國人有非常密切的相關性。譬如像魯迅當年的很多論斷,似乎都可以在今天的中國社會現實中得到印證,很多讀者都是讀了魯迅的雜文認識到什麼是現代,同時也大聲疾呼魯迅當年寫的那些話好像說的都是我們今天的事情。所以從這個意義來說,至少魯迅沒有離我們遠去,許許多多的現代作家都沒有離我們遠去。當然也包括像沈從文這樣的大家。

沈從文的“邊城神話”

未來的文學史家,很可能會把沈從文看成是二十世紀繼魯迅之後的第二大文學家,這是我個人的一個判斷。這些年來,關於沈從文有一個所謂的“文學神話”,也就是所謂的“鄉下人的神話”,但他真正的文學神話在於他營造了一個湘西的《邊城》世界。

《邊城》已經成為今天中國文壇的神話,甚至是象徵。沈從文當年在西南聯大的弟子汪曾褀對《邊城》有這樣的概括:“‘邊城’不只是一個地理概念,意思不是說這是個邊地的小城。這同時是一個時間概念,文化概念。‘邊城’是大城市的對立面,這是‘中國另一地方另外一種事情’。”(《邊城題記》)汪曾褀說沈先生從鄉下跑到大城市,對上流社會的腐爛生活,對城裡面的庸俗小氣、自私市儈深惡痛絕,這引發了他的鄉愁,是他對故鄉尚未完全被現代物質文明所摧毀的純樸民風的懷念,邊城世界就這樣在與大城市和現代物質文明的對峙中獲得了文化的、時間的雙重自足性。

還有一位作家叫林斤瀾,他關於沈從文的《邊城》世界言說的也非常精彩:“沈從文是個什麼樣的作家呢?他拜美為生命,供奉人性,追求和諧。他投奔自然,《邊城》的翠翠就是水光山色,爺爺純樸如太古,渡船聯繫此岸和彼岸,連跟進跟出的黃狗也不另外取名,只叫做狗。”在林斤瀾的理解中,《邊城》是充滿了太古一般的人性之美和自然世界,但是《邊城》為什麼不叫“爺爺和翠翠”,也不叫“翠翠與黃狗”,而叫“邊城”?就是因為沈從文想寫的是邊城神話,他為自己故鄉小城立傳,就像四十年代的女作家簫紅給自己的故鄉寫的那本《呼蘭河傳》,所以沈從文也是中國現代小說家中少有的書寫神話的作家。

北大教授吴晓东:沈从文是鲁迅之后的第二大文学家

《邊城》

但是沈從文畢竟是一個現代小說家,他有著非常鮮明的現代意識,這體現在沈從文已經預見到湘西神話已無法挽回的歷史命運。在《邊城》結尾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情節,作為小城標誌的白塔在暴風雨之夜倒掉了,而祖父也正是在這個夜晚死去,翠翠的心上人則離家出走,也許永遠不會回來,也許明天就回來。這裡白塔的倒掉,不僅僅象徵著小城的風水,而且已經成為邊城世界的一個象徵,它的倒塌預示的是一個田園牧歌神話的必然終結。

關於《邊城》最有詩意的論斷出自山西著名作家李銳,在他的《另一種紀念》一文中說:“這個詩意神話的破滅雖無西方式的強烈的戲劇性,但卻有最地道的中國式的地久天長的悲涼,隨著新文化運動狂飆突進的喧囂聲的遠去,隨著眾生喧譁的‘後殖民’時代的來臨,沈從文沉靜深遠的無言之美正越來越顯示出超拔的價值和魅力,正越來越顯示出一種難以被淹沒、被同化的對人類的貢獻。”

如果說魯迅的《阿Q正傳》寫的是改造中國國民性中根深蒂固的精神勝利法的啟蒙主義的神話,沈從文的《邊城》世界就是關於中國的田園牧歌的詩意的神話。所以沈從文對於我們瞭解中國,瞭解中國歷史的豐富性,還有了解中國鄉土社會的詩意的遺存都具有非常經典的意義。

結語

文學經典賦予了一個人活著的意義,特別是關乎未來的超乎想象的意義。從這一點上來說,經典作品雖然可以偶有變更,但基本範圍不應該經常遭受質疑。因為經典與我們對傳統的認知密切相關,也與我們要成為什麼樣的人,我們應該有什麼樣的文化密切相關,所以經典應該是比較永恆的、不變的。如果說今天的書單上出現的是這樣一批經典,到了明天又換了另外一批,這也就意味著歷史形態或者文化自覺出了問題。

誠然,如今我們中國人確實可能在經典的認知上出現了一些問題,這可能與我們這個時代的盲目是一致的。所以不妨去看一下理查德·羅蒂在《築就我們的國家》書中提出的問題,會使我們警醒自己的國家、國民,還有下一代的經典教育的問題。當一個國度有了大家一致普遍認同的經典,同時每一代人都傾情閱讀,就像博爾赫斯所謂的有著“先期的熱情”和“神秘的忠誠”,這樣的國度就會讓她的國民在手足無措的時候憑藉對經典的閱讀,在現實世界中或者在現世獲得心安,同時對未來獲得希望,進而獲得前行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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