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里村記憶之三十二——坑塘滄桑

“半畝方塘一鑑開,天光雲影共徘徊”,每讀到宋代學者朱熹這兩句詩,我都會想起六十多年前我們學校旁邊的那個坑塘。它大約有一畝多地那麼大,東西長,南北窄,周圍栽種了幾棵高大的旱柳。記憶中它水質清澈,柳枝依依,頗有些“天光雲影共徘徊”的味道。由於它正處在我們寨裡村的南頭兒,我們都叫它南頭大坑。

寨裡村記憶之三十二——坑塘滄桑

那時,抗日戰爭剛剛勝利,停辦多年的小學又開始上課了。學校只有一個老師,帶著四個年級的課程。在給一二年級上課時,三四年級學生自己複習;在給三四年級上課時,一二年級學生自己複習。我那時上一年級,常常利用自習時間坐在南頭大坑邊上邊讀書邊看風景,直到一九五零年讀完四年級升入高級小學,才離開這座坑塘。

寨裡村記憶之三十二——坑塘滄桑

四年間,這座坑塘及其岸邊的滄桑變化留給我的記憶,讓我至今難以忘懷。

這座坑塘是因何原因、何時開挖的,已經無人知曉。只記得開始時水是清的,樹是綠的,人可以在裡邊洗臉,牛可以在這裡飲水,兩岸住戶的女人們可以在塘邊洗衣服。我常常一邊讀書,一邊聽著女人們在岸邊石板上有節奏捶打衣服的響聲,抬頭看她們手持棒槌一上一下的身影。待無人時,還可以拿著瓦片打水漂。有一天中午風平浪靜,我注目往水裡望,突然看見天光雲影中出現一個打扮俏麗的女人,身形婀娜,面似粉團,滿身綾羅綢緞。抬頭觀望,那人正站在坑塘的對岸。

她是何人?在我們這個貧困落後的鄉村,可是極為罕見。我問住在大坑附近的同學,他們驚訝地說:“連她你也不知道?這可是個有來歷的人。”她家是有名的財主,她哥傅雲章是縣政府的科長,威風著呢!可她身上卻是個謎。算他的年齡,應該過了四十,和她年齡相當的姑娘早已出嫁,有的已經有了孫子,她就是誓不嫁人。由於家境較好,人又長得漂亮,說媒的人成群結隊,她就只回一句話:“要當一輩子老姑娘。”她不愁吃不愁穿,只有一個愛好:打扮。飯後無事,就是搽粉告胭脂,穿上乾淨時鮮的衣服,搬個小凳子坐在池塘邊上對著清水照鏡子,見了街坊鄰居也不多話,只是微微一笑。傅雲章多次勸妹子:“找個好人家嫁了吧!”她臉一紅說:“咋啦?嫌我吃你家喝你家的啦!可別說閨女入不了孃家墳,我死了不就是佔一片個荒坡野嶺麼,容我不得?”當哥哥的,也只好由著她了。

大家對她有多種說法:有的說他私下有了主兒,非此人不嫁,可是誰也沒有見過她和哪個男人有來往;有的說他陰處有病,羞於嫁人,可也只是猜測,沒有實據。村裡有幾個年齡相近的男人,頗仰慕他的美色,因懼怕她哥的權勢,誰也不敢亂說亂動。有人走訪村裡老秀才傅良相,傅先生笑一笑說:“從小讀過兩天五經四書,讀糊塗了,只念會了‘男女授受不親’,不懂得‘陰陽相配乃天理也’的道理!”

一九五零年,村裡稿土改,他家定為地主。她哥因為是留用人員,成了人民政府的幹部,兒子尚小不管事,搞土改的幹部提出把她定為地主分子。可是她從未管過家裡的地畝錢糧,又從未欺負過窮人,沒有民憤,也只好作罷。在宣佈劃成分的大會上,說到這家地主時,也只是笑著說:“上百畝地養了一個老來俏。”她聽了微微一笑說:“老來俏就老來俏,我一不坑人,二不害人,有啥罪?”她活了六十多歲,最後被埋在一處荒坡上了事。

大坑的北邊住著一戶當官的,出入一身戎裝,腰裡彆著短槍,煞是威風。村裡人都叫他王連長。他帶著一連兵士,常在大坑周圍出操,一二三四的喊聲響徹半個村子。學校老師多次提出意見,說影響孩子們上課,可是無濟於事。那時日本鬼子投降不久,這支隊伍是國民黨打著維護社會治安的旗號派駐來的。兵士們出操之後無所事事,不是出外打野食,就是吃喝嫖賭。大坑北側有一個大煙館,他們是這裡的常客。煙館開了整整五年,從早到晚煙霧瀰漫,連屋裡的老鼠都染上了煙癮,人們經常見到犯了煙癮的老鼠在院子裡打擺子。兵士們往往為一口煙爭得你死我活,我在坑塘邊就經常聽到有人高喊:“老子的槍可不是吃素的!”接著就把槍栓拉得嘩嘩地響。有時也聽到了槍響,不過都打到了屋頂上,沒有聽說傷到人。

王連長是本村人,人還不怎麼壞,他似乎管理不了這個連隊。發現有的兵士做壞事,他也處罰,好像總是敷衍了事。有一次,一個兵士在寨西邊對著寨城射擊,一顆子彈正好打在我的族兄老汪哥腮幫上,鮮血直流。族人不依不饒,結夥找到王連長,他也曾很是氣憤,命令把那個兵士捆綁起來,說要執行軍法。人命關天,族人怕把事情鬧大了,又讓幾個老太太出來求情,乞求饒他一命。王連長表示說,看在老百姓的面上,死罪可免,活罪難饒,吩咐打了二十軍棍。至於老汪哥治傷的醫藥費是誰出的,我就不知道了。

一九四九年解放大軍進入我們村,這支連隊大部兵士望風而逃,只有王連長帶著少部分人投誠。土改和鎮反時經人民政府審查,他也沒有什麼惡跡,就留下來當了農民,終老於此。

在我上學的最後兩年,這個大坑也發生了變化。開始幾年,大坑周圍的村民,每至開春還要結夥為它清淤,並從城門外引進活水,讓水質保持清潔。可是隨著村裡惡霸地主的肆虐,加之兵連禍結,老百姓的日子越來越難過,清淤之說再也無人提起,一池清水變成了臭水,人們站在岸上再也照不出來影子來了。

在我離開學校到六里外的土山店高級小學上學時,在大坑邊上看到的一幕,一度讓我驚心。那是一箇中午,我的一個住在大坑邊上名叫保元的同學提著一個水桶下到坑裡,挖出一桶汙泥提到家門口,他母親把一匹剛剛織出來的白布攤開,讓他把汙泥倒在上面用腳踩,用手糊。我驚奇地問:“這是幹啥?”他媽笑著說:“染布呀!你看這幾年顏料越來越貴,買不起了。用這黑泥染布,一分錢也不用花,多好!”我說:“行嗎?”她說:“啥行不行的,有點顏色總比穿著一身白孝布,好像家裡死了人一樣強呀!”以後給保原做出來的衣服我也見過,白不白,黑不黑,像是灰色。沒有想到,保元他媽這一舉動竟然開了風氣之先,不幾天半個街道的女人都攜著白布來這裡挖泥染布,一時間這大坑四周成了染坊,村裡不少人人也很快穿上白不白,黑不黑,像是灰色的衣服了。

時間又過去了五年,我先後由高小升入了縣城初中、省城高中。再回來看時,這個大坑日益乾涸,到合作化以後已經被填為平地。可是它旁邊曾經發生過的人和事,在我的腦海裡仍然記憶猶新:那個坐在池邊照鏡子的老來俏,那個挎著短槍威威武武的王連長,還有窮的用汙泥染布的老太太……。

(此稿系今年八十一歲的兄長鬍雲林創作於201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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