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夫妻

刚订婚那会,我们就像一对慵懒的小白蟹,趴在时光的海滩上,贪婪地享受着拥有阳光和彼此,除此以外的时间,觉得都是挥霍浪费。

时间缓进,我们的感情急速升温,而这一切,母亲功不可没。

他当时工作的单位离他的家较远,往常他都是在单位食堂就餐,自己洗衣。母亲比我想象中更喜欢他,除了邀请他每天来吃午饭以外,甚至让他把换洗的衣服带至我家,母亲亲手给他洗。

有一次我撇着嘴问母亲:怎么对他比对我还好呢?

母亲露出特有的温柔:对他好和对你好不是一样的吗?

我不屑地:切,哪儿一样!

内心的羞涩和喜悦却已经泛滥成灾,哦,原来我们已经是一个整体了。

母亲是极爱干净的一个人,洗衣服很仔细,浅色和深色从来不会混在一起洗,上衣和裤子也分开,我们姐弟的衣服也不会和她的放在一起洗。

洗他的衣服,母亲也会单独浸泡,单独清洗,甚至为了让他那些白色的衬衫更为出色洁白,会不辞辛苦,行走至一公里外的泉谭洗衣服。

有一天,母亲外出有事,浣衣的事情落到了我的手中。

原本只是稀松平常的事情,然而,因为有他的衣服,更因为他就站在我的身边,亲眼看着我洗衣服,这让我局促不安。

为了节省时间,我慌乱地把所有的衣服扔在一个盆里,然后又恍然大悟地把他的衣服挑拣出来。

突然犯难了,我们的衣服能一起洗吗?衣服虽然是不言不语不分性别的布,可是我为什么感到一阵羞愧,仿若犯了大罪,让它们授受不亲。

他见我把衣服挑出来,疑惑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我说。然后又把他的衣服扔进盆里。

心里却叹:唉!倒真的像有了肌肤之亲。

遂又觉得自己可笑至极,这种无中生有的想象和这些衣衫裙裾有什么关系。

最终还是浸泡在了一起,未分我他,心中却小鹿乱撞,没有镜子,不然我想看看自己的脸是不是比那天的云霞还要灿烂。

我带着他一起去泉谭洗衣,周遭无人,除了风声鸟鸣以及洗衣声,还有我们彼此的心跳声。

他大抵是故意想看我慌张而娇羞的样子,所以一直离我很近,害得我那次洗衣的经历如同奔赴战场,自始至终都紧张而慌乱。

前天早晨,他在卫生间洗漱,我在洗衣机拿已经洗好的衣服。衣服被洗衣机搅得全部纠缠在了一起,我一件件地抖落,剩下最后两件——我的裙子和他的裤子。裙子的带子藤蔓一样绕在他的裤腿上一道又一道,我低着头耐心地解。

思绪电光火石般地回到十年前,抬头看看镜中的自己,并未发现从前没有看见的红晕,心中也没有小鹿乱撞的感觉,有的只是从容与一份细微的感动。

他又疑惑地问:怎么了?

看着他一无所知的表情,我突然明白,这就是夫妻的感觉。

母亲的腿疾又犯了,针灸、拔火罐都无济于事,于是父亲带她去一位老中医那儿,抓了好几十副中药。母亲体质一直不太好,父亲对她一直很照顾,这煎汤熬药的事情自然也就落在了父亲的肩头上。

在乡村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这里一个风俗,就是熬中药后遗留下来的药渣,不能随意乱倒,必须要倒在一个三岔口或者十字路口。据说这样是为了让来往走路的人将病气带走,让喝药的人早日康复。虽然大家都知道这不会有多少作用,只是给喝药的人一个心理安慰,但是谁家有人喝中药,药渣是一定是倒在路口的。

那天母亲喝药之后,我想起这个事,于是问父亲:“爸,你把药渣倒在哪儿了?”

父亲只是低着头洗着药罐,没有理睬我。

母亲接话:“当然倒在垃圾桶了!”

也是,住在城里总不能吧药渣倒在闪烁着红绿灯的十字路口吧?!

我附和着:“药渣倒在哪儿都是一样的。不过不知道是谁开创了这个先例,如果真的有用,他就忍心让毫不相干的无辜之人传染病气啊,真是笑话。”

父母家住的小区后面一公里外有一座小小的山,山前有一座寺庙,叫甘露寺。他们在老家的日子,母亲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去甘露寺烧香请愿,而父亲每天早都会从甘露寺穿插过去,在山中小径慢跑锻炼。他说在山中比在体育场和公园安静多了,因为没人,空气也更好。

有一天早晨,我突然心血来潮,想和父亲一起去他的那一方私人天地去晨练,我在电话里如实对父亲说。

父亲有些吃惊,不过他还是答应了。

或许是因为甘露寺的原因,那座山上真的能感觉到幽幽禅意,一种我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寂静和青草树木的气息痴缠在身前身后,让人顿感身心通泰。

后来因为我的体力不支,我们的慢跑变成了漫步,于是我和父亲穿梭在山中小径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突然,我在一处灌木丛的旁边,看到了一堆中药的药渣,而那从灌木正好生长在一个不能算三岔路的三岔口。

我呆呆地站着,看着那些药渣,并向父亲投去疑问的眼光。

父亲笑着,没说话,继续往前走。我赶上去问:“爸爸,那些药渣怎么会在那?”

“我倒的。”

“我知道是你倒的,可是为什么要倒在那?”

“因为那是一个三岔路口。”

“我知道那是一个三岔路口,可是那里没人走,除了你。”

父亲停下脚步,看着我,郑重地说:“嗯,我知道,只有我从那里走。如果真的能带走你妈的病气,就让我带走吧!”说完继续往前走。

我站在原地,看着父亲微驼的背影,再回头看看那堆药渣,才发现那堆药渣里面,有我父母难能可贵的爱情。

我没见过我的奶奶。

我的父亲见过,但是我想他也不记得了,因为奶奶因病去世的时候父亲才3岁。

奶奶长眠在村庄南边的山脚下,我猜想她一定始终以祥和的目光注视着她在人间的亲人们。不然为什么每次我站在她的墓前都能感觉到身体周遭有一些温馨的东西在流动。

爷爷没有再娶。我很难想象那时的爷爷带着尚年幼的弟弟妹妹以及刚会走路的儿子,如何熬过了那些艰难困苦的日子。但我从爷爷那永远驼下去的背影中,依稀看到了他当年的苦辣辛酸。

爷爷去世的时候,是个春寒料峭的早晨。

爷爷葬在了他生前就已经选好的地方,在山腰处的开阔地,能够看到乡村的田野,也能看到那个最清澈的泉谭,也能看见奶奶的坟墓,只是他们之间隔着半座山的距离。

今年的清明,我跟随父母一起回到老家祭祀已故的亲人。时值杜鹃花开放的时节,放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杜鹃花的芳姿,不经修剪自由绽放的它们,像是从天空泼洒下的红艳染料,装点了漫山的风景。

我和父亲一起拔掉爷爷奶奶坟头上的杂草,再折两大束红艳的杜鹃,在他们的坟前各放一束。我能做的只有这些,我不知道天堂里的他们能不能看见那红艳的杜鹃,能不能感受得到我对他们的怀念。

我曾经不止一次问过父亲,爷爷为什么要选择在山腰处长眠?为什么不和奶奶合葬在一起?或者相挨着也可以。

对于我的问题,父亲一直没有给我答案。

那天下山时,我发现了生长在山沟两边的两株杜鹃花,身姿长相几乎一致,半米高,枝干很单薄,花呈淡粉色,花骨朵儿呈深粉色。我猜想那两株杜鹃花一定是产生了感情,不然怎么朝着彼此深情地凝望。我动了恻隐之心,便央求父亲帮我挖出那两株杜鹃,我要将它们带回城里,将它们合栽在我家的大花盆里,让它们生生世世都相拥在一起。

站在山脚下,望着山林里影影绰绰的红杜鹃,突然觉得那些长眠在大山里的亲人们,要比拥挤在公墓里的亡灵幸福得多。

回到城里的家,我将带回来的两株杜鹃合栽在一个大瓷盆里,对它们悉心照料,给予雨露和阳光。我虔诚地期待它们能够适应新环境,让它们的爱在我这里延续下去,也让故乡的花绽放在这逼仄的城市里,给我一些心灵的慰藉。

可是事与愿违,仅仅三天,那两株杜鹃花就出现了萎谢的样子——花朵尚未完全开放,就软绵绵地耷拉着脑袋开始凋零了,原本绿油油的叶片也露出痛苦的表情,一副垂死挣扎的样子。

我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它开花的时候不宜移栽?还是两株合放在一起不行?

我将杜鹃花的情况打电话说给已经回了南通的父亲听。

父亲说:它们最好的归宿是在无垠的山林里,而不是花盆里,扎根土地,它才能永生。

停顿了一会后,父亲又补充道:还有,遥遥相望也许是最好的守护方式。

我才终于明白,爷爷和奶奶的墓葬为什么会隔着半座山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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