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家姊妹總芳菲，
十八年來花信迷。
今日秦淮恐相值，
防他紅淚一沾衣。
叢殘紅粉念君恩，
女俠誰知寇白門？
黃土蓋棺心未死，
香丸一縷是芳魂。
《寇白門》——錢謙益
這是明朝末年，號稱“文壇祭酒”的東林黨領袖錢謙益為追悼一位個性風流而又紅顏薄命的青樓女子寇湄所做的兩首小詩。
寇湄，字白門。於明末天啟四年（公元1624年）出生在金陵鈔庫街的寇家大院。記載寇家的資料實在少之又少，只知道寇家世代娼門，至於為何要世代為娼？這就要從“娼門”的由來說起了;據說明成祖朱棣發動靖難之變登基後，對建文帝朱允炆的前朝舊臣家屬的處理方式就是賜娼籍，世代為娼，因為這種家族都是官門轉娼門，顧稱“官娼”。大致如此。據說直至清乾隆年間，才由乾隆帝下旨赦免娼門。所以大抵官娼女子本就知書達理，頗有書香門第，大家閨秀的才華、風度與氣質。
而寇家正是這種官娼家族。雖為娼門，卻並不貧寒，相反，寇家在金陵還算的上數一數二的大戶，據說用家資豐盈，日進斗金來形容也毫不為過。寇白門自幼就在這漫風撫垂柳，明波映畫舫的無限繁華的秦淮河畔和她的姐妹們過著輕歌曼舞，對詩飲酒的愜意生活。直到她遇到了那個改變了她人生軌跡把她帶進天堂又拋回地獄並最終成就了她“女俠”稱號的那個男人——朱國弼。
崇禎十五年（公元1642年）暮春，17歲的寇白門遇到了保國公朱國弼。朱國弼家世顯赫，據傳朱家的祖上就是當年隨成祖皇帝靖難中，立下赫赫戰功的名將朱能。朱棣登基後，封朱能為公。自此，朱家世代候門。而寇家則淪為世代娼門。一場靖難之變，朱寇兩家就這樣走向了各自截然不同的結局。
朱國弼其人風流成性卻又才華橫溢，知書達理謙恭和善。世家公子的氣質深深的吸引了17歲的少女寇白門。而寇白門風流豪放的性格加之美豔動人的容貌及出口成章提筆成畫的才華，也令這位公爺刮目相看。於是朱公爺向寇家提了婚。
是年秋夜，17歲的寇白門華服盛裝，珠翠羅綺的登上了去往國公府的花轎，離開了她從小生活的秦淮河畔。我想此時17歲的寇白門心中是無限喜悅的，對於一個娼門女子，什麼還能比脫離娼籍從良出嫁更能讓她快樂呢？更何況嫁的是這位身世顯赫才華出眾的保國公。朱國弼為表示對他這位新夫人的重視，更是派5000名士兵手持紅燈，從武定橋沿途肅立直內橋國公府，沿途張燈結綵，笑語喧譁。金陵城裡看熱鬧的百姓更是人山人海，車馬塞途。這場盛大的婚禮成為當年金陵城裡人們的熱議話題，也讓一個17歲的小丫頭寇白門享盡了風光。她完全沉浸在幸福之中，她堅信這個男人對她的愛情是堅貞不渝的。即使朱國弼在過後的日子裡又惹出了種種的風流情債，她都不以為意。如果歷史停留在1642年，如果大清豫親王沒有帶兵南下，寇白門也許會就這樣幸福的生兒育女，過著相夫教子的幸福生活，然而，歷史是不能假設的，隨著清帝國南征的鐵蹄風馳電掣般席捲了中原向江南逼近，窛白門幸福的生活也到了終點。
清，順治二年（公元1645年）5月，定遠大將軍多鐸率清軍南下抵南京城，標誌著南明政權就此覆亡，而此時那位世受皇恩，身世顯赫的保國公朱國弼已經剃好了頭髮，和錢謙益等南明重臣冒著瓢潑大雨跪在南京城門口雙手高舉降表等待著大清豫親王多鐸的受降了!
降清後的朱國弼，被舉家遷往北京軟禁。朱國弼整日愁容滿面，鬱鬱寡歡。而寇白門一介女流，她不懂家國天下，不懂忠君愛國，只想用盡一切她能想到的辦法，解除他夫君的軟禁回到金陵，作為一個普通的布衣百姓，繼續他們幸福的生活。然而就在她到處找關係想辦法的同時，聽到了朱國弼要賣掉她贖身保命的消息。她找到朱國弼，問他是否真有此事，朱氏默而不語。白門終於明白了，即使再奢華的錦衣玉食，再盛大空前的婚禮都不能證明一個男人是否真的有一顆愛你的心。她對他說：“若賣妾所得不過數百金，若使妾南歸，一月內當以萬金以報公。”朱國弼思忖良久後點頭同意了。儘管寇白門對朱國弼的薄情寡義憤恨在心，但一個月後她仍然用盡各種辦法籌到了兩萬金，把朱氏贖了出來。解除軟禁的朱國弼也許真的被寇白門感動了，想與其重歸舊好。但寇氏回到：“當年你把我贖出娼門，今日我把你贖回金陵，自此你我各不相欠。就此一刀兩斷吧！”寇白門短衣匹馬，僅帶一婢女返回金陵。
梨花似雪草如煙，春在秦淮兩岸邊。
一帶妝樓臨水蓋，家家粉影照嬋娟。
這是孔尚任在元曲《桃花扇》中對秦淮河的描寫。從南朝開始，秦淮河成為名門望族聚居之地。兩岸酒家林立，濃酒笙歌，無數商船晝夜往來河上，許多歌女寄身其中，輕歌曼舞，絲竹飄渺，文人才子流連其間，佳人故事留傳千古。
寇白門又回到了錦繡十里春風來，千門萬戶臨河開的秦淮河畔，這是她自幼生長的地方，夕陽中的垂柳，清波中的河藻，畫舫凌波，漿聲燈影，都是她少女時代的歡樂時光。風霜已如年輪，鐫刻在她尚未老去的眉間，當年春波幾尺浴鶼鶼，姐妹同舟笑語添的愜意情懷已經無處可尋。她“築園亭，結賓客”，一如既往的夜夜笙歌，一如既往的賓客盈門在紙醉金迷中沉淪著。消耗著自己的情感，也消耗著自己的身心。直到身體一天一天的垮掉……
久臥病榻的寇白門已無舊年風采，青春轉逝，容顏漸老。如今她如深秋枯葉，墜墜欲落般的躺在床上，她滿心的鬱苦無人訴說，也沒人真正的想去了解。她找來了素日最親近的情人韓生，想和他一絮心中的煩悶。是夜，她一再挽留韓生，而韓生再三婉拒，最後竟甩開她的手拂袖而去。不久，門外傳來了韓生與自己婢女調情嬉笑的聲音……。寇白門一個人靜靜的斜倚在榻上，兩行熱淚順著臉頰滑落。她已經沒有力氣再去憤怒了，雖然她從小生活在秦淮河畔，看慣了無限風月、人情冷暖，但她還是不明白，一直被她當成妹妹和家人的小婢女和那個她認為可以用物質換來情感依靠的文弱的韓生，為什麼會這樣對待她！她看透了，心死了。這就是風月場，一個滿目繁華卻缺失靈魂的風月場。如果你認為在風月場能用錢換來真心，那你一定是這個場子裡稀有的尚存一顆單純心靈的人。而寇白門，雖名列秦淮八豔、金陵花魁，但在她的心裡也許還仍然保持著一片單純的淨土。
夜深了，秦淮河上的喧囂聲、琴樂聲、歡笑聲都慢慢的隱去，只有蟋蟀在斷斷續續的嚶鳴。寇白門拖著殘敗的病體踉蹌的走到窗前，推開軒窗，一陣涼風透窗而入，她不禁感到了一絲涼意，無意識的用雙手護住肩頭，也許是身涼，也許是心涼，回想她並不平靜的一生，一縷哀容湧上眉間。也許這才是一個真實的寇白門，在綾羅素裹，珠翠滿身的軀殼裡，隱藏著一顆孤寂的心靈，嬉笑怒罵，輕歌曼舞的面具後，是一副憂傷的素面。窗外皓月當空，停靠在岸邊的遊船、畫舫在銀白色的月光中隨著水波搖曳。岸邊的垂柳隨風擺動，幾片柳葉落入水中隨波流走。遠處還有幾盞尚未熄滅的紅燈籠影影綽綽的掛在這片淒涼的暗夜中，彷彿要為這片深夜守住最後的光明，燈內的紅燭就要燃盡，然而它們卻並不甘心，努力的釋放著即將破滅的火花。秦淮河，也許只有處身其中，看盡繁華的人，才能真正欣賞它孤寂淒涼的另一種美。
寇白門走了，帶著她三十幾年對人世間的幸福、悲苦、失望離開了這個世界，也離開了她生長的秦淮河。
很多人說寇白門的人生是失敗的，失敗在過於依賴愛情，依賴男人，導致以後的傷心絕望和自甘沉淪。很多作者在自己的文章中批判了寇氏走出和朱國弼第一段失敗的婚姻後重回青樓，是一種自甘墮落。而我看到寇白門卻是一個有情有義，個性豪放的獨立女性。她雖混跡娼門，確是身世所致，無可選擇。在當時被封建禮教嚴重束縛下的女性，生活的選擇性是非常單一的，不能參加科舉考試，不能自行在社會工作謀生，唯一的出路就是婚嫁，然後做一個相夫教子的賢妻良母。 而寇白門出生於官娼世家，婚姻的失敗直接導致了她無路可走，作為一名女性要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她只能選擇她最熟悉的環境裡謀生。而在這種環境中，有的只是每天的逢場作戲，歌舞昇平和紙醉金迷。但並不代表著她甘心沉淪於此，不過是為了繼續生存下去。沒有人是天生甘願墮落和甘心見識醜陋的，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理想的完美世界，我想寇白門也不例外。無奈的是現實和理想總有很大的差距。而多數人終其一生，也只能活在這段說來容易的差距當中不能自拔。逐漸習慣成了自然。我個人認為這與她的品性是沒有關聯的。而她的品性雖然並沒有什麼光輝偉大的閃光點，但她信守自己的承諾，南歸酬金兩萬兩為一個薄情寡義的負心人解圍脫困，就足以讓我們當今社會的許多人從她身上發現閃光點。而為朱國弼贖身後選擇離開他，隻身面對一個動盪殘酷的社會，她做了自己的選擇，選擇了一條比妥協更難走的人生道路，這充分體現了在當時封建制度嚴重束縛，社會秩序動盪不安中一個女人所表現出的極大勇氣和堅韌性格嗎？
也許寇白門還有更多的故事，我們不得而知。僅有的文字記載也都是從明末清初的文人雅士留下的隻字片語中得到的。也許只有靜靜流過的秦淮河和河畔那白牆灰瓦的亭臺樓閣在默默見證著從古至今的那些粉黛佳人和她們的悲喜往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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