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莊岸
2018-08-16 15:15 來源：澎湃新聞
以法律人自居的網絡大V陳杰人成了敲詐勒索嫌疑人。
據紅網7月7日消息，公安機關破獲一起“以網牟利”，大肆進行非法經營、敲詐勒索等犯罪活動的案件，犯罪嫌疑人陳杰人已被公安機關依法採取刑事強制措施。通報稱，公安機關初步查明，陳杰人本人或夥同他人，以營利為目的，使用網絡發帖炒作、刪帖等手段，從中非法牟利；大量蒐集、歪曲、誇大有關單位和個人負面信息，以在網上曝光、負面炒作相要挾，大肆進行敲詐勒索，獲取鉅額資金和非法財產；多次冒充領導親屬和國家機關工作人員身份招搖撞騙。
湖南警方介紹，陳杰人糾集弟弟、前妻、情人等，利用其網絡大V的身份和影響力，以為當事人提供“法律服務”為名，通過網上發帖虛構和誇大事實，幫人“了難”斂財，已涉嫌敲詐勒索、非法經營等多項犯罪。用陳杰人的話說，他“實際上是一個打著公平正義的旗號，其實為了個人私利，幹了很多不良勾當的網絡害蟲”。
警方稱，陳杰人案系具有網上黑惡勢力性質的“家族式”團伙犯罪，該團伙採取網絡暴力稱霸一方，敲詐勒索受害者不僅有企業主和普通民眾，還包括一些政府部門和黨政幹部，地域涉及湖南、江西、貴州等11個省市。
陳杰人在湖南雙峰老家的私家宅院。
明碼標價，銀行流水過億
辦案民警介紹，近年來陳杰人參與上百起案事件炒作，被調查之前，陳杰人賬戶2014年以來銀行流水過億元，在北京、長沙等地購置有房產10餘套，初步統計涉案涉事金額已達4200餘萬元。
陳杰人的做大做強，在2018年6月20日其在微信公眾號發佈的文章可見一斑。
陳杰人在這篇《好消息：“傑人觀察”擴大社會服務就疑難案件複雜問題接受付費諮詢》的文章中稱，“幾乎每天都接受來自全國各地乃至境外朋友的諮詢，感覺時間不夠用”。隨後他開始明碼標價：第一類通過網絡或電話遠程簡單諮詢，收費標準2000元起步至2萬元，視問題的複雜性和性質而定；第二類當面諮詢，即諮詢者攜帶資料面對面溝通、交流，探討解決之策，見面地點可以選擇北京或長沙，該類諮詢收費標準為5萬起步至20萬元，個別簡單的個人問題，可以在5萬元以下收費，但不低於2萬元，所有收費均為稅後，並實行先交費後諮詢。
陳杰人出生於湖南省雙峰縣農村，1988年從婁底師範學校中專畢業後進入當地鎮政府工作，此後十餘年裡先後在多個鄉鎮工作，從辦事員到副科級幹部。1998年陳杰人自費到清華大學學法律，讀了2年拿到清華大學法學院第二學士學位。
此後，陳杰人輾轉多家中央媒體擔任記者、評論員，屢因報道假新聞和新聞敲詐被單位開除，之後便成為一名自媒體人。辦案民警介紹，2006年時陳杰人還考入中南大學讀博士，2017年被學校做退學處理，但陳杰人多次打著“中南大學博士”的頭銜參加活動。
憑藉擔任央媒記者和評論員的經歷，陳杰人積累了一定的人氣和知名度。在陳杰人的微信公眾號上，他羅列了一系列標籤，自稱為中國“方圓智庫”理事長、資深媒體人、法律文化學者，品牌策劃和危機公關專家，曾入選“中國最有影響力100名意見領袖”。
2016年初，他還和前妻鄧某某合夥成立“北京華霖管理諮詢有限公司”，註冊資本200萬元，佔股70%。儘管該公司經營範圍不包括法律服務，但陳杰人多次藉此公司開展“法律服務”業務。辦案民警稱，陳杰人所謂的“法律服務”，實際上是以網絡發帖、密集炒作、刪帖等手段非法牟利，並以曝光單位個人負面信息相要挾，進行敲詐勒索。根據《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於辦理利用信息網絡實施誹謗等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在信息網絡上發佈、刪除等方式處理信息為由，威脅、要挾他人，索取公私財物，數額較大，或者多次實施上述行為的，以敲詐勒索罪定罪處罰。
警方介紹，陳杰人與其前妻、情人、弟弟等先後註冊和運營控制21微信公眾賬號、頭條號等自媒體賬號發文炒作牟利，5萬起步至20萬元的“當面諮詢”還只是公開的價格。2018年，江西贛州一家鋼鐵企業因被國務院有關部門認定為高能耗企業必須徹底關閉，企業負責人為逃避公司關停，請陳杰人出面運作，僅諮詢費就先付了105萬元。收了105萬元之後，陳杰人還沒來得及運作，2018年7月4日就被警方抓獲，隨後被採取強制措施。
糾集弟弟、前妻、情人，家族式作案
警方介紹，陳杰人案呈現家族式作案特點，團伙成員分工明確，層級明顯。陳杰人負責指揮調度、管理微信公眾號、起草併發布文章，其前妻負責財務管理，情人負責代理案件、收集內部爆料、協助陳杰人管理微信公眾號，弟弟陳偉人、陳敏人負責接單、線下操作、收集炒作線索，同時還對陳杰人運作來的工程項目進行施工。
在前述《好消息：“傑人觀察”擴大社會服務就疑難案件複雜問題接受付費諮詢》微信公眾號文章後面，陳杰人還留了助理劉律師的聯繫電話。據辦案民警介紹，該劉律師就是陳杰人的情人之一劉某。陳杰人供述，有時候要去辦一個案件，噹噹事人還需要委託一個律師時，他就把她作為律師推薦過去。劉某稱，好多老闆找陳杰人，解決一些工程款、土地、門面之類的問題，法律和新聞成為陳杰人掙錢的工具。
警方介紹，陳杰人的前妻鄧某某供述，她幫著陳杰人在公司做假賬，近幾年陳杰人先後給了她2000萬元左右，這些被她用於購置房產、購買理財產品等。
2016年，陳杰人得知湖南省正在全省開展環境汙染整治行動，環保部門決定對他雙峰老家一條河道進行清淤治理，遂安排陳偉人等人拎著一編織袋四處蒐羅來的死雞死鴨，到縣政府前上訪並“擺拍”照片。並貼在《與湖南環保廳長XXX商榷：綠色發展不能光說不練》的帖子內發出，照片上網後，引發輿論關注。隨後，陳杰人找到基層幹部，稱爭取來治汙資金是他的功勞，必須將其中清淤工程交由他的弟弟陳敏人來做。後陳杰人以其堂弟公司的名義簽訂了施工合同，陳敏人負責具體施工。
警方介紹，此項工程前期完成工程量不足200萬元，陳敏人並不會做工程報價，在陳杰人的三次指導下，報價做到了600多萬元。最初，陳敏人按整數製作施工預算表，陳杰人指出“整數金額太多，一看就是假的”；其後經2次修改，才將預算表上報。這份預算報表，讓陳杰人兩位弟弟大感驚訝：最初以為最多能賺幾十萬，沒想到光調一個預算、改個報表，就能賺幾百萬。對此，陳杰人稱“報上去就是錢”。
打“政治牌”，自導自演脅迫黨政幹部
辦案民警介紹，打“政治牌”無限上綱上線，然後自導自演舉報行為，是陳杰人的一貫手法，而實名舉報背後其實是謀取私利。
“借敏感話題脅迫地方黨政幹部，造成一些領導幹部承擔了不應有的心理壓力，而在一些網友看來，只要有實名舉報，就有值得圍觀的網絡動靜”，陳杰人向警方供稱。
2017年12月，陳杰人通過“傑人觀察視角”發表《添堵還是炫富？XX省XX市在北京豪華酒店開扶貧報告會》、《奢華至極不可思議！實名舉報XX市委書記和紀委書記頂風違紀》等文章。
警方介紹，這一系列文章背後，是陳杰人為了幫助商人施某某解決在某地投資汽配城項目的土地問題，在前期與當地領導溝通不暢之後，據陳杰人供述：“帶著惡意挑錯的心理，反覆發文章炒作，抓住扶貧工作的政治敏感性，迫使XX市委息事寧人，解決土地問題”。事後，陳杰人獲利140萬元。
警方介紹，2018年5月31日，湖南省邵東縣一客運公司司機趙某在上班期間感到身體不適，請假回家後到醫院就診，後家屬又放棄治療將其接回家中，6月2日趙某在家中病亡。家屬不願做工傷鑑定又想以工傷標準拿到更多補償，在和公交公司商談未果後，通過中間人找到了陳杰人。
最先出面的是陳偉人，他和趙某家屬談妥，如果協助拿到的補償款低於40萬，則收取10%的服務費，若補償款高於40萬，則服務費升至30%。他還要求趙某家屬先期支付了26000元的“諮詢費”。
辦案民警介紹，談妥價格後，因為客運公司總經理是當地人大代表，陳杰人讓陳偉人帶著幾個小孩子到客運公司門口，拉著橫幅，上書“黑心人大代表李XX草菅人命、再添新墳”，並拍攝照片。緊接著，陳偉人通過“偉華思考”發帖，標題即為橫幅內容，帖子裡東拉西扯了此前客運公司曾經發生過的一起交通事故。由於帖子裡把趙某的死亡時間寫錯，陳偉人還被哥哥陳杰人罵了一頓。
隨後，陳杰人又通過自己的公眾號發佈了一個“控訴”客運公司的帖子，貼出了此前策劃的小孩子拉橫幅照片，標題為《墓地事件後，湖南邵陽又發代表醜聞中小學生在邵東縣委抗議人大代表草菅人命》，以此向當地政府及客運公司施壓。
上述人大代表說：“之後縣委、縣政府領導多次找我談話，希望我能顧全大局抓緊處理好此事”。
最終，趙某家屬拿到了88 萬元補償，陳杰人、陳偉人也從中獲利26.3萬元，隨後陳杰人刪掉了文帖。
“打著公平正義旗號，其實為了個人私利”
在陳杰人的老家，他修建了一處佔地2200多平米的私家宅院，並取名為“富德堂”。無論是佔地面積還是庭院裝修，在當地都堪稱“豪宅”。
陳杰人老家的私家宅院取名為“富徳堂”
在弟弟陳偉人看來，陳杰人已經偏離了方向，眼裡只有金錢沒有親情，“在家裡的時候高傲自大，如果你服他，你認他，他就給你飯吃，如果你要是跟他對抗，他就不會給你事做。”
陳杰人有一名同族的堂叔是一位自來水廠廠長，他稱自己也曾被陳杰人發文挑釁業主質疑水錶定價而遭到聲討，在陳杰人暗示下他送去5萬元現金，就立即平息了事件，“他就是這樣的人，只認錢，不認人”。
陳偉人回憶，2013年一次回家，發現母親遍體鱗傷，“我就問媽媽身體怎麼了，她說是被我哥打的。我馬上到我哥房間把我哥哥叫出來，我說你把媽媽打成什麼樣子了？他說打了又怎麼了。”第二天，陳偉人把三個舅舅叫來陳杰人才下跪認錯。但當舅舅讓他寫一份書面認錯書時，陳杰人又說“我寧願剁一隻手，也不會去寫那個東西放你們手裡”。
經警方查證，陳杰人還與多名女子保持不正當關係，其中兩人與其生育了子女。
辦案民警介紹，陳杰人供述：“我是一個披著光鮮外衣的所謂的網絡大V，但實際上是一個打著公平正義的旗號，其實為了個人私利，幹了很多不良勾當的網絡害蟲”，“看上去好像是公平正義的，追求法治的，義正辭嚴的，但實際上我的目的是為了功利，我通過表面的包裝贏得了各位粉絲的信任，但我實際上辜負了各位粉絲的信任”。
陳杰人供述，他還曾寫文章向某省一中級法院施壓試圖影響司法裁判。他在文章中東拉西扯一些跟案件毫無關聯的陳年舊案，試圖營造該省司法不公的假象，以使司法判決向著有利於其委託人的方向進行。這次事件中他共收取費用150萬元。
警方介紹，湖南省委省政府為落實中央“三大攻堅戰”部署，全力加大淘汰落後產能工作，陳杰人為謀求利益，以網絡大V自居，阻止干擾政府依法行政。2017年，婁底市準備關停10家煤礦，煤礦老闆聯繫陳杰人出面阻止政府關停，約定了前期費用200萬並簽訂了服務協議。陳杰人先是找婁底市有關部門，後又於2018年5月針對湖南省安監局發帖，最後實際收取“服務費”210萬元。
警方稱，針對湖南全省“禁炮”行動，去年底今年初，陳杰人與瀏陽一些煙花生產企業負責人密切勾聯，採取東拼西湊、移花接木等手法，陸續發出《湖南盲目“禁炮”釀慘劇八旬老漢放鞭炮被村幹部逼死》《傑人觀察：關於禁炮問題致湖南平江縣委縣政府的公開信》等帖文，給政府施壓。
警方介紹，2018年以來，湖南省委進一步強化意識形態工作責任制，大力淨化網上輿論環境，對個別市縣政府部門與人合作違規管理網絡宣傳平臺進行清理整治。陳杰人聞知“暴跳如雷”，不甘心利益受損，6月以來連續網上發文發帖，大肆攻擊、汙衊、恐嚇有關黨政領導幹部，擺出一副全面“宣戰”的架勢，宣稱“我憑我的本事，兵戎相見，看誰笑到最後”。陳杰人以400多萬元的價格購得長沙市嶽麓區 “柏利大廈”一套面積300多平米的商業寫字樓，掛上“湖南星際文化傳播有限公司”和“華霖方圓智庫湖南研究中心”兩塊招牌，自稱是“中國方圓智庫創始人”，不僅依舊我行我素地開展所謂“服務活動”，更是妄圖讓其“炒作”生意更加集約化、專業化，並使之披上合法化外衣。
目前湖南省委及有關部門已對涉嫌違紀違法的相關地方及有關負責人啟動問責追責程序。
“倚網自重，我行我素”
公開資料顯示，截至2017年12月，我國網民規模已達7.72億，相當於歐洲人口總量，其中手機網民7.53億，人人擁有“麥克風”、個個都是“主持人”的時代早已來臨。
運營自媒體賬號幾乎沒有門檻，運營者“魚龍混雜”，目的不一。如陳杰人的大弟弟陳偉人曾先後5次因為盜竊被勞動教養或者判處刑罰。據陳偉人供述，因為看到哥哥的自媒體能賺錢，2016年的時候他也開始進入自媒體，創建了“偉華思考”“湘中閒話”微信公眾號。這個只有小學文化水平的農民，搞了六七個月才弄明白微信公眾號怎麼發文章。
與此同時這也帶來部分微信公眾號等自媒體文章內容的失範。如陳杰人所說：“我一度認為，自己不屬於哪個媒體，所以就可以在網上我行我素，任意寫作。”
陳杰人做大做強背後除了自媒體賬號的運營亂象，或許也不乏涉事當事人“破財免災”、“息事寧人”等思想的“扶持”。
辦案民警介紹，這次調查的一系列案件中，陳杰人之所以每次能夠成功獲利，關鍵就是抓住了受害人害怕自身名譽或經濟權益受損的心理。
警方介紹，河南一家企業曾遭陳杰人發文攻擊，該法律顧問欒先生說：“我就上網看了一下這個人，看到這個人的確不好惹，有一大堆的粉絲，我們是做生意的，這些所謂的不正義之人我們惹不起，後來我們就說乾脆破財消災。”
據陳杰人供述，在過去幾年他網絡上發表了不少文章，其中不少是對地方的黨政領導幹部進行攻擊。逢年過節，一些黨政領導幹部會往其家去跑，給一些菸酒。陳杰人說，這些禮物雖然價值不高，但體現出他一個網絡大V在這些領導幹部中有一定威懾力。“他們可能也沒做什麼事兒，但是他們害怕我在網上興風作浪，在網上製造熱點去給他們製造麻煩，給他們的工作帶來一些不必要的影響。所以為了籠絡，而送給我一些禮物” ，“順我者在筆下成了好乾部，逆我者則成了壞名聲的代名詞” 。
這或許也折射出地方黨政官員的困境，面對網絡大V的“圍剿”，該如何面對處置此類壓力。
陳杰人說：“我依仗這些年來在網上形成的知名度和影響力，動不動就以亮身份進行威脅的辦法，和一些領導幹部提出要求，如果得到不滿足就以製造輿論相威脅，倚網自重，把站在我背後高度信任我的廣大網友當成要挾領導幹部的資本。”
“我以一個法律人自居，在網上寫文章製造動靜時，時常不忘搬出法律條文來辨析，給人貌似依法說話的正直形象，幕後卻有那麼多利益勾當，這是廣大網友所不知道的真相”，陳杰人說。
陳杰人對辦案民警說：“我作為一個所謂的網絡大V確實有很多粉絲，甚至有一些鐵桿粉絲，但其實粉絲們都被我騙了，互聯網是一個信息非常複雜的社會，看到一篇文章或者某個網紅的時候，一定要擦亮自己的雙眼，多問幾個為什麼，要多去撥開雲霧看真相。” 辦案民警也提示網民，看到未經證實的網文爆料，跟帖點贊之前要多加思考判斷，以免被利用成為達到他人非法目的籌碼。
警方介紹，目前案件正在進一步偵辦之中。隨著調查的深入，更多有關陳杰人的真相也將一一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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