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瘸了一條腿

瘸了一條腿(遠人/文)

住在四樓的王奇志爬到三樓的雨板上,住在三樓的劉寡婦正在洗澡。劉寡婦發現窗外有人偷看後一聲尖叫。嚴重的後果立竿見影。王奇志一頭就從雨板上栽了下去。正在一樓“天天平價超市”買東西的幾個鄰居去抬他的時候根本用不著去醫院就知道,他的右腿已經斷了。鄰居們把王奇志送進了醫院。一場軒然大波在宿舍區隨之而起。

“瞧瞧,瞧瞧,”說話的是趙愛萍,住在五樓,“男人就是這個德性,”

當天下午,她和丈夫楊為民去“天天平價超市”買衛生紙的時候,在幾個人的議論中插了這麼一句。

“王奇志怎麼樣了?”超市老闆劉建忠轉過臉問她。他不和坐在外面的那些人說話了,因為在這個宿舍區,趙愛萍最熱衷於說話,知道的事也最多,有什麼事問她準沒錯。

“整條腿都斷了,”趙愛萍說,“膝蓋碎得不成樣子。”

“算了算了,”她丈夫楊為民說,“樓上樓下的,說三道四幹什麼?”他又轉向了劉建忠,說,“再拿包煙。”他這幾個字聲音說得比較小。

“我說三道四?”趙愛萍頓時瞪圓了眼睛,對著丈夫喝道,“男人就沒一個是好東西。”

“你這是說誰哪?”楊為民的聲音又降低一分。

“說誰?”趙愛萍不依不饒,“昨天給你五塊錢買菸,煙呢?才見你抽了幾根,啊?今天又要買。那五塊錢你幹什麼去了?”

楊為民頓時慌了,“昨晚我不是去打麻將了,都抽完了。”

“少去打幾場會要命啊?”趙愛萍把煙往劉建忠面前一推,“不買了,衛生紙拿來。”

“男人抽幾根菸有什麼要緊?”劉建忠趕緊打圓場,“上午我去進貨了,那王奇志到底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趙愛萍說,“老婆跟人跑了一年,還不是憋不住了,去看人家寡婦洗澡。你看看,你看看,真是!”

“怪不得,怪不得,”劉建忠說。

“怪不得什麼?”趙愛萍又問。

“沒什麼,沒什麼,”劉建忠哈哈一笑,把那包煙又推了回來。

“噓,噓,別說了,”劉建忠的老婆張白英從貨架後突然把頭抬了起來,“劉寡婦來了,”

三個人同時扭頭。果然,劉寡婦牽著她四歲的孩子從兩棟宿舍間的樹壇後走了過來。

劉寡婦走得小心翼翼。自一年前丈夫死後,她走路就一直這麼小心翼翼。尤其在她牽著小華的時候。大概她是想到超市買點什麼東西,但她發現超市內的四個人都在看她,就趕緊轉了個身,牽著小華順牆根往巷子口走去了。

“是劉寡婦吧?”超市又進來一個人。是住二樓的鄧先憂,“拿包煙,”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又向劉寡婦的背影望去,“是劉寡婦吧?”他又說一句。

在宿舍區一直有個傳聞,光棍鄧先憂和劉寡婦有那麼一腿。但大家一直沒有找到證據,傳聞飛來飛去,像一隻蒼蠅。鄧先憂對這隻蒼蠅從來不趕,甚至還暗示這隻蒼蠅的確伸直了翅膀在飛。他希望這隻蒼蠅最好能一直飛下去。

楊為民和趙愛萍走了。張白英又蹲下身清理貨架。

劉建忠從櫃檯下拿了包煙給鄧先憂。“你不跟著去?”他說,意味深長地望著從兜裡掏錢的鄧先憂,把眼睛眨了眨。

“我跟去的時候哪能讓你看見?”鄧先憂同樣意味深長地一笑,說。

劉建忠看了看貨架,張白英沒起身。她沒起身,他以為她就不在了。

“你說王奇志到底看沒看見劉寡婦洗澡?”他壓低聲音問。

“那就要問王奇志了,”鄧先憂又是一笑,把錢遞了過去。

“你是看見過的,我知道。”劉建忠說,也笑了起來。

鄧先憂把身子俯在櫃檯上,說,“這個可不能告訴你。”

“說說嘛,說說嘛,”劉建忠把身子也伸了過去。

他話音剛落,貨架後傳來兩聲咳嗽。

“哈,”鄧先憂回答,“你看,我要告訴你了,嫂子可又會把菜刀拿出來了。”他說完,把煙往兜裡一揣,揚長而去了。

“你是不是想看劉寡婦洗澡?”張白英從貨架後站起來,對著劉建忠問。

“哪裡哪裡,”劉建忠說,“我只要看你洗澡就行了。”

“老色鬼!”張白英罵一句,又蹲下了身子。

劉建忠二十年前就在橡膠廠兢兢業業地守傳達,橡膠廠破產後就以同樣兢兢業業的姿態待崗在家。實際上,這個宿舍區的大多數人都以這種兢兢業業的姿態待崗在家。只是劉建忠的姿態引起了張白英的強烈不滿。據說有一年左右的時間,他每天在家裡都要被張白英罵得狗血淋頭。張白英是如何罵,他又是如何捱罵,大家都不得而知。趙愛萍倒好像什麼都知道。“要不是白英天天罵,他哪會去開什麼超市?”趙愛萍說。有了收入,自然就不再捱罵。劉建忠的捱罵經歷都是趙愛萍在麻將館的桌子上說的。據說最嚴重的一次是張白英在把狗血淋得差不多的時候,反身拿了一把菜刀,劉建忠若不是當時跑得快,很難說能逃脫大卸八塊的命運。這件事被趙愛萍公開以後,大家都愛拿這件事和劉建忠開玩笑。

楊為民和劉建忠相比,也好不到哪裡去。他和劉建忠進廠是同一天,下崗也是同一天,很難判斷他捱罵是不是也是同一天。在劉建忠的超市開業不到一個禮拜的時候,他也在宿舍區一樓開了個麻將館。沒有人去考證他開這個麻將館是不是也是被罵出來的。住在一樓的是徐老太,快八十歲了,耳朵背,房子租給了楊為民,自己留了一個裡間,外面鬧得水開了一樣,她老太照樣八點上床,一個人發出的鼾聲足可和一桌麻將聲媲美。

趙愛萍喜歡跟張白英同一桌,因為她和張白英同一桌的時候總是贏錢;張白英也喜歡跟趙愛萍同一桌,因為她總是想把輸給趙愛萍的錢贏回來。

“快來快來,”趙愛萍一看見張白英進來,就趕緊揚手,“給你留了個位子。”

張白英坐了下來。位子每次都相同,她坐在趙愛萍的下手。她一直想換,但總沒有換成,因為她總是最後一個來,位子已經分配妥了。久而久之,大家都習慣這麼坐,只有張白英暗地裡不滿,她坐在趙愛萍下手,從來就沒牌吃。

“聽說王奇志要住一個月的院哪,”說話的是坐在張白英對面的顏亞男。她是光棍鄧先憂的哥哥鄧先樂的第二任老婆。

“活該,活該,”表示贊成意見的是坐在她上手的鄭曼桃。

“一看就知道王奇志是個色鬼!”鄭曼桃接著說,“上個禮拜我就親眼看見他對你們家小莉動手動腳地沒安好心。”

“對我們家小莉?”趙愛萍瞪起眼睛,“你看見他是怎樣的?”

鄭曼桃說,“那天你們家小莉放學不是?也不知是怎麼搞的,書包扣鬆了,沒喝完的那瓶礦泉水從書包裡滾了出來,王奇志正好在旁邊,他把水撿起來,給小莉時竟然趁機在小莉手上摸了一把。”

“這畜生!”趙愛萍說,“下次我剁了他的手!你告訴我,他是哪隻手摸的?”

“記不清了,”鄭曼桃說,“好像是右手。”

“我剁了他那隻右手!”趙愛萍說,“二條,吃不吃,白英?”

“該剁!該剁!”顏亞男說,“碰了。”她從自己牌隊裡倒下一對二條,伸手把趙愛萍打出的牌拿了過來。

“劉寡婦倒好像看不見人了,”顏亞男接著說。

“她也真是,”趙愛萍說,“洗個澡吧,怎麼窗子也不關好?”

“她沒關窗?”張白英把頭一側,望著趙愛萍問。

“那還有假?”趙愛萍說,“她要關了窗戶還能讓王奇志看到?”

“你說王奇志看到了?”鄭曼桃說。

“沒看到怎麼會摔下去?”趙愛萍很不以為然地答道,“什麼不好看?真是!”

“還有什麼比看女人洗澡更過癮的?”坐在旁邊麻將桌上的一個男人說話了。這人有個外號,叫“傲腿”,因為他從來就沒在這裡輸過錢。當然,也不是每次贏很多,贏個五塊十塊的,不會再多了。他有兩大愛好,一是摸麻將,二是和有夫之婦睡覺。除了楊為民和鄭曼桃,每個人都知道趙愛萍和他睡過,至於是幾次,就沒辦法知道了。他們睡覺的地點更是捕風捉影,眾說紛紜。因為鄭曼桃就是他老婆,鄭曼桃當然不會慷慨地把自己的床讓出來。

“看你家曼桃洗澡去!”趙愛萍說,扭身對著傲腿的肩膀捶了一拳。

“看你洗澡還差不多,”傲腿不懷好意地一笑。又衝老婆眨眨眼。把真話當假話說是他對付老婆的慣用招式。他第一次使出的時候就發現十分管用,於是他打算把這一招一直用下去。

“去,去去,打你自己的牌。”鄭曼桃說,她習慣了丈夫的油嘴滑舌,不把它當一回事。

“今天你先洗澡吧,”傲腿又對著老婆一笑,“我爬到雨板上參觀參觀。”

“還沒看膩啊傲腿?”和傲腿同一桌的鄧先樂說話了。

“亞男你聽見沒?”傲腿又側過身子,對著顏亞男說,“先樂說已把你看膩了。”

“喂喂,”鄧先樂趕緊說,“出牌,出牌,該你了傲腿。”

“我說王奇志也是有意思,”坐鄧先樂下手的金勝昔說話了,“想和女人睡覺花點錢就是了,看人家洗澡有什麼味?”他說這話的時候拿眼睛瞟了瞟趙愛萍的側面。他一直也想和趙愛萍睡一次,但總是沒找到機會。他瞟趙愛萍一眼的時候就覺得心癢難熬了。但他從來不表露出來,說完話後又低頭看牌了。

坐他下手的也有個外號,叫“炮手”,對旁邊說的話充耳不聞,他從開牌起就沒有贏過,現在已經輸了五十塊錢,正愁眉苦臉地望著自己桌上的牌。

這時傲腿打了一張牌,炮手頓時站了起來,他激動不已地喊了句,“糊了,糊了,快拿錢,快拿錢!”

“你還糊了?”拗腿不信,把他的牌推倒細看。

“你看你看,”傲腿說,“你這哪是‘一句話’?岔糊,岔糊,一人賠五塊!”

炮手把自己倒下的牌定睛一看,頓時傻了眼,果然是傲腿所說的那樣。

“但劉寡婦也肯定是有問題的。”金勝昔忽然說。

“有什麼問題?”鄧先樂問,一邊把炮手給他的錢塞到抽屜裡。

“你們想想,王奇志為什麼會從她家雨板上摔下去?”

“你說說看,”傲腿又發言了。

“她叫了一聲,”金勝昔皺著眉頭,像是發現了什麼問題,“她為什麼要叫?”

“為什麼?”鄧先樂還真的奇怪起來。

“因為她看見王奇志站到她家的雨板上來啦,”金勝昔下了結論。

“他媽的還以為是什麼問題,”傲腿顯然十分不滿。

趙愛萍那一桌也無疑在聽著金勝昔的說話。那四個人都哈哈笑了起來。金勝昔倒是十分滿意,至少,在那一個時刻,他已經相當成功地吸引了趙愛萍對他的注意。只是這種注意的後果會是怎樣,他就沒去多加考慮了。

“如果是我,我就乾脆進去放她一炮!”炮手突然把那張愁眉苦臉的神態一掃而空,抬起頭來對著金勝昔說。

“你有那膽?”趙愛萍接過話茬,“怪不得你叫炮手。”

“哪能白叫?”炮手說,他的樣子意氣風發起來,傲腿他們頓時知道,炮手這一把摸了圈好牌。這三個人抿起嘴巴,仔細去看自己的牌了。

楊為民忽然躡手躡腳地從外面走了進來。

“你到哪去了?”趙愛萍一瞟見他,就提高了聲音問,“這麼多客人,你也不招呼招呼?”

“沒到哪去,”楊為民趕緊說,“我剛把床單洗完。”

“沒人看你洗吧?”顏亞男看了楊為民一眼,開個玩笑說。

“你以為是洗澡啊?”趙愛萍說,“他就是洗澡也不會有人去看,誰看他?真是。”

“嫂子你就不看?”傲腿又轉過身子對趙愛萍說。

“看你個鬼!去,打你的牌。”趙愛萍說。

楊為民對趙愛萍俯下身子,低聲說道,“家裡沒醬油了。”

“你不會去買啊?”趙愛萍頓時發火了,“沒看我在打牌?”

“我身上沒錢啊,”楊為民聲音放得更低了。

“沒錢?”趙愛萍聲音更大了,“上月才給你五十塊,用這麼快?你用到哪去了?”

楊為民像大禍臨頭似的說,“早就沒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真是!”趙愛萍說了一句,伸手到抽屜裡拿了十塊錢給楊為民,“快去快去,”楊為民接過錢,又站了一會,趙愛萍又瞟他一眼。他知道,不會有更多的了,嘆口氣,走出門了。

“老楊,晚上親自上桌吧?”傲腿衝著楊為民的背影喊了一句。

“再說再說,”楊為民回了一句,出門了。

“你們說劉寡婦和王奇志是不是有一腿?”鄭曼桃忽然說,“否則她洗澡怎麼也不關窗戶?而且恰好就是王奇志可以偷看的那扇?”

“還真是,”張白英說,“他們樓上樓下的,這個可能性倒還真有。”

“你這麼一說還真像了,”趙愛萍說,“王奇志老婆跟人跑出去一年了,劉寡婦也守了這麼久寡,正好是乾柴烈火,這兩個人碰在一起,那還了得?”

“你還是不是烈火啊?”傲腿又故意對趙愛萍說了一句。

“你家曼桃就是烈火啊,”炮手摸了把好牌,心情特別舒暢,也對傲腿開起了玩笑。他當然知道傲腿和趙愛萍睡過覺,心裡不無妒意。他有點希望鄭曼桃發覺她丈夫的姦情,但又很怕傲腿,這時趁機暗示了一下。

鄭曼桃一點感覺也沒有,炮手的話有點讓她沾沾自喜,她甚至下意識地挺了挺胸脯,只是她的平胸無論在什麼時候都是無法和趙愛萍豐滿的乳房去相提並論的。她意識到了這一點,又把身子彎了下去。

傲腿狠狠瞪了炮手一眼,炮手趕緊裝作在看自己的牌。金勝昔看在眼內,心領神會地給炮手打氣。

“是呀,是呀,”他說,“烈火,烈火,傲腿你吃不吃得消?”

傲腿趕緊又瞪金勝昔一眼,不作聲了。

鄧先樂也希望有好戲可看,跟著又說,“我看趙大姐的火更烈一些,你說是不是?傲腿?”他見傲腿沒回答,便又說一遍,“是不是?傲腿?”

傲腿趕緊轉移目標,對鄧先樂說,“我看都比不上你家亞男。真正的烈火啊。”

顏亞男整個臉都笑了起來,說,“就知道烈火,晚上燒死你們這堆乾柴。”

“你可別燒我,”傲腿說,他很滿意自己成功地把目標轉移了。

趙愛萍一直倒還若無其事,對張白英說,“真的,說不定還是劉寡婦耍了什麼手腕。你們是沒看到,每次王奇志從樓上下來的時候,都裝作傷風咳嗽似的要在劉寡婦家門口咳上半天,不是打暗號是幹什麼?”

“他們還會這樣?”張白英說,“怪不得了。”

“什麼事怪不得?”鄭曼桃問。

“怪不得他敢在劉寡婦洗澡的時候去看了。”張白英說。

“既然是這樣了,他幹嘛不乾脆進去?”顏亞男說。

“怕被人看見嘛,”趙愛萍指出。

“什麼事都做了,還怕人看?”顏亞男又說。

“進去就不會瘸條腿了,”鄭曼桃說。

“會瘸另一條腿哪,”傲腿又發言了,為自己的笑話樂不可支起來。

趙愛萍白了他一眼,說,“你就知道那條腿,”

麻將館內的幾桌人都為這句話笑了起來。大家都明白她說的是什麼。

“王奇志可真是划不來,”顏亞男說,“弄得現在這個樣子。”

“我覺得是那劉寡婦過分了,”張白英說,“想男人也用不著要男人去爬雨板啊。”

“你也真是,”趙愛萍回答,“他不爬雨板怎麼看得到?”

“劉寡婦想男人只怕也是想瘋了,”顏亞男又說。

“人家也守了這麼久寡嘛,”張白英說。

“守寡?”趙愛萍撇撇嘴,打出一張牌,說,“你們還以為她真的在守寡啊?”

“哈哈,”鄭曼桃把話接了過去,低聲說道,“她不是一直在勾引先憂嘛,”

“沒想到竟然會把王奇志也勾引上去,”張白英說,“你們說說,等王奇志出院了,鄧先憂會不會和他打一架?”

“這就不知道啦,”趙愛萍說,笑了起來。

“我看她平時倒還裝得真像。”顏亞男說。

“是呀,是呀,”張白英又補充一句,“你們是沒注意劉寡婦的那個眼風,八輩子沒見過男人似的,”

“王奇志是不是就是被她的眼風勾引上去了?”顏亞男打張牌,說。

“當然還有別的東西了,”趙愛萍聲調特別地加了一句。

麻將館內的其他人也紛紛發表意見了,所有人都統一了一個前提,那就是劉寡婦和王奇志是有沒有敗露的姦情的,否則事情不會弄得這樣難以收拾。真的,劉寡婦怎麼能這樣?沒有誰要你不再嫁人啊?王奇志有什麼不好?沒錯,他是沒錢,有錢的話,他老婆也不會跟別人跑了,但古人早就說過,貧非罪啊,住在宿舍的又有哪個是有錢的?大家不都是一樣,不都是從一個工廠下崗了嘛。再看看你劉寡婦,還拖著個兒子,能有人要就不錯了,還要求什麼?和王奇志好就好吧,實在是沒必要要人家去爬雨板吧?實在是沒必要。

一個統一的認識在一個居民區的傳播速度是令人目瞪口呆的。不到一個下午,整個宿舍就都知道這件事了,甚至連在麻將館裡間睡覺的徐老太也知道了,這個耳背的老人以德高望重的口吻總結了一句,“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還是舊社會啊?”

這件事是如何傳到劉寡婦耳中的,沒有一個人知道,但肯定有人去傳播了。樂於宣傳的人有多少,是一個名正言順的宣傳幹事所不能統計的。總之,這件事,或者說這些話,沒過兩天就一字不拉,甚至是添油加醋地傳到了劉寡婦耳中。

事情頓時變得嚴重起來。劉寡婦上吊了。

劉建忠剛剛把“天天平價超市”的大門打開。劉寡婦的兒子小華就在三樓大叫一聲。小華只四歲,但他父親死後這一年懂事懂得特別快。他下樓還是很慢,但總算下來了。

“我媽媽,我媽媽,”小華上氣不接下氣了,對劉建忠說,“我媽媽上吊了,劉伯伯你快去。嗚嗚嗚……”說到後面他已經哭了起來。

劉建忠對劉寡婦和王奇志的姦情還是前天聽老婆張白英從麻將館回來後說的。他有點不信,在他眼中,倒是認為鄧先憂和劉寡婦是有一腿的。但昨晚到他店內買東西的人都無一例外地說起他樓上的姦情,有的人說得繪聲繪色,像是親眼看見過一樣。說到後來,已經沒人不相信了。而且,瘸了一條腿的王奇志還躺在醫院裡,據說要住一個月院,劉寡婦真是害人匪淺哪。

但誰也沒有想到劉寡婦會上吊。宿舍區頓時又來了一輪新的說法。

“劉寡婦上吊了?”

“是呀,是呀,”

“死了沒有?”

“沒有,幸虧當時劉建忠上去得及時,把她救了下來。”

“哦,那還好,你說說她為什麼要上吊?”

“還不是和王奇志的事敗露了,覺得沒臉活下去。”

“那王奇志也真是,”

“真是。”

劉建忠把劉寡婦救了下來,據說劉寡婦當時一定要去死,好幾家人都跑去勸了,但誰也勸不動。最後,趙愛萍說了句,“不管怎麼樣,你總得讓小華有個媽呀。”小華也很配合,分開人群撲到劉寡婦懷裡,“嗚嗚嗚”地大哭起來。劉寡婦死念打消了,但只過了幾天,她就帶著小華從這裡離開了,據說她是回鄉下老家去了。走之前她把房子賣了,誰也不知她竟會這麼快,後來買下她房子的人一聽說這房裡有人上過吊,說什麼也不敢住了,房子很快被租了出去,一直到現在,那套房子還是由一個單身漢租住著。

劉寡婦走了的消息使宿舍區發出一陣惋惜的長嘆。

真的,她為什麼要走呢?這裡的鄰居沒有誰對她不好吧?還有小華,更是沒有誰不喜歡他,誰看見他都要抱抱他,親親他,甚至還會買些吃的零食給他。這麼好的鄰居她到哪裡去找。她到鄉下去了,鄉下有什麼好呢?真是。

“小華長大了肯定會埋怨,”趙愛萍說,“她怎麼能這樣?”

“是呀,”鄭曼桃說,伸手打出一張牌,“八萬。我若是劉寡婦,我就不走。”

“吃了,”坐她下手的顏亞男把她打出的“八萬”拿過來,說,“我倒覺得走了比較好。”

“如果是我啊,”趙愛萍說,“我就等王奇志出院,把他也乾脆帶走。”

這句話讓大家都笑了起來。

傲腿又轉過了身子,對著趙愛萍說,“只怕沒用了,王奇志不是瘸了一條——腿嘛。”

傲腿故意把話拉長的效果使大家又笑了起來。

“王奇志真是害人哪,”鄭曼桃又感慨一句。

“可不是,”顏亞男立刻贊同,“看看劉寡婦。如果不是王奇志,她會走嗎?”

“我早說過,”趙愛萍說,“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鄰座的金勝昔趕緊抬頭,說,“別一竹篙打翻一船人嘛,”

“你以為你是好人啊?”趙愛萍頓時沒好氣。金勝昔想和她睡一覺的想法早就由傲腿告訴她了,因此她對金勝昔說話就特別不客氣。當然,她知道她完全可以對他不客氣,但暗地裡也想過是不是真的和金勝昔也睡上那麼一次。畢竟,她已經不年輕了,有興致和她睡覺的男人肯定越來越少,這是沒辦法的事。

“依我看,問題是完全出在王奇志身上,”顏亞男望著趙愛萍說。

“他是活該,”趙愛萍說,“我家老楊還問我去不去醫院看看王奇志,我怎會去看那畜生?!他不是還對我家小莉動手動腳嗎(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轉向了鄭曼桃)?我看他的目的就是要劉寡婦走,這人哪,會安什麼好心?”

“我也這麼想,”張白英說,“否則他怎麼平白無故去看別人洗澡?”

“打寡婦的主意,真是下流!”顏亞男說,“早知道他是這樣一個人,我就不會讓先憂送他去醫院了。”

“這話說得沒錯,”趙愛萍摸了一張牌,遲遲不打,話卻沒有停,“王奇志這下流貨色是怎麼看怎麼不順眼,幸虧當時老楊沒在家,否則他還會算上一個。一條!”

這牌沒人要,但她的話總是有人接過去。

“我也早看出王奇志是下流東西,他偷看劉寡婦洗澡只怕不是一朝一夕了,”顏亞男又說,把頭抬了起來,對著她丈夫鄧先樂說,“先樂!先樂!……喂,叫你呢,你聾了?”

“什麼事?”鄧先樂也不回頭,他的牌正好到了緊要關頭,正專心致志地看牌。

“等王奇志出院了,你少和他打點牌,聽到沒有?”

“知道了,知道了,”鄧先樂說,但看他的神態,很可能他老婆說什麼話也沒聽清。

“我以前就覺得王奇志看著我的眼神不對頭,”顏亞男又說。

“你們知不知道?”趙愛萍忽然壓低聲音說,“不止是你,王奇志還打過我的主意呢。”

“真的?”旁邊幾個人幾乎同時問。

“那還有假?”趙愛萍把壓低的身子抬起來,“你們是沒看到他望著我的那個樣子。”

“這可真想不到,”張白英說,“王奇志這色鬼!”

“以後得小心點,”顏亞男說,“別讓這王奇志佔了便宜。”

“說得對,說得對,”大家的意見又統一了。

於是,整個宿舍區又有了一種說法。色鬼王奇志一直對劉寡婦糾纏不清,劉寡婦對自己的操節誓死維護,王奇志在色迷心竅之下采取了鋌而走險的方式。他爬到雨板上偷看劉寡婦洗澡肯定不是第一次了,說不定他採取這種極其下流的方式已經很久了,有多久呢?只怕在他老婆跟人跑了之後就已經令人作嘔地實施了。

真是想不到,在這個宿舍區竟然有這樣一個色鬼,一個勢利眼(這個名稱也居然出來了),一個偽君子。怎麼大家一直沒有發現?這次摔斷了腿不是?真是活該!現在他躺在醫院裡了,大家看看吧,這就是一個色鬼,一個勢利眼,一個偽君子的下場,他躺在醫院裡最好就不要回來。他怎麼沒摔斷脖子?要是摔斷了脖子才好呢。到醫院看看他?這是誰出的餿點子?還看他?還要買些水果去吧?誰出的點子就誰去看吧,我們可是不會去的。難道他還該吃水果?你就不怕他又爬到你家的雨板上偷看你老婆洗澡?真是虧你想得出。

當然,躺在醫院裡的王奇志做夢也想不到為什麼一個鄰居也沒去看看他的真正原因。不過他的斷腿實在太痛,可能也沒工夫去想這個問題。他在醫院躺了一個月後出院了。當他回到宿舍時,發現這個宿舍已經沒什麼人願意和他打交道。當然,也並不是沒人願意和他說話,只是大家都懷著一種異樣的神態將他孤立了起來。所有的飛短流長都傳到了他的耳中。他努力嘗試著和鄰居說話,但和他說話的人往往只是和他“哼哈”兩句就走開了。還有的人就和他開玩笑,譬如傲腿就問他是不是真的看見了劉寡婦洗澡時的裸體。王奇志沒回答,也許是不願意回答,便扶著柺杖一聲不響地走開。

後來他發現樓下原來劉寡婦的房子已經租了出去。他總想和人說話,覺得那個陌生人或許會願意和他說上幾句。

於是有一天,他就一拐一拐地下樓,去敲那個單身漢的房門。那時天已經快黑了。

那個單身漢——也就是我,把門打開。短短一個多月,王奇志的臉上已經佈滿迅速蒼老下去的痕跡。

“你剛搬來?”我請他坐下後,他又問,“你貴姓?”

“叫我小軍吧,”我說,“我剛來,住這裡還不到一個月。”

“一個月,一個月,”他喃喃地重複一句。

“抽菸嗎?”我問,遞根菸過去。他接了過去,拿在手中,一直不點。

宿舍發生的事我一搬來就聽說了,因此我不知對他說什麼好。他也好像不知該對我說什麼。過了一會,他從一種難堪的沉默中抬起頭,突然說了句,“今天,是我兒子生日。”

“你兒子?”我有點奇怪,“他沒和你住一起?他多大?”

“算起來,他有十三歲了,”

“他沒和你住一起?”我又問。

他隔了一會,慢慢說句,“他八歲就死了,”

我心裡一驚。

“我叫他不要去游泳,但他,但他就是不聽,瞞著我去了,結果,結果……”他沒說完,我看見他眼眶在燈光下開始發紅。我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他忽然又說,“這是他的照片。你看,我只留下這麼一張。”

他伸手從衣兜裡拿出一張兩吋的黑白照片。

“上面怎麼有血印?”我接過去,端詳著問了一句。

“那天我在窗戶旁看他的照片,”他說,“也不知怎麼搞的,它忽然就飄了出去,落到了三樓,也就是你家的雨板上。我急了,什麼也顧不得,就爬到雨板上想撿回來,我沒想到,沒想到……”

我更加不知說什麼好。“我幫你點菸,”我站起來,說,“你抽一根。”

“不用,不用,”他縮了縮身子,說,“我有火機,有火機,”他把手伸到褲兜裡,眼睛望著我手上拿著的那張照片,過了很久他也沒把火機掏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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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於《青春》2011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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