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七天很快地過去了,埃德加·林敦的病情每天都在快速發展。

前幾個月他就已經垮了,如今更是一小時一小時地在惡化。對於凱瑟琳,我們還想瞞住她;但她的機靈騙不過她自己;她暗自揣度著,深思著那可怕的可能性,而那可能性已漸漸地成熟為必然性了。當星期四又來到的時候,騎馬的事她已沒有心情提及,我向她提起,並且得到了允許陪她到戶外去:因為圖書室(她父親每天只能待一會兒,他只能坐極短的時間)和他的臥房,已經變成了他的全部世界。她願意時刻都俯身在他枕旁,或是坐在他身旁。她的臉由於守護和悲哀而變得蒼白,我主人希望她走開,他以為這樣會使她改換一下環境和同伴而快樂起來,他不至於孤苦伶仃的死了,他以這希望來安慰自己。

他有一個執著的想法,這是我從他好幾次談話中推測的,就是,他的外甥既然長得像他,他的心地必定也像他,因為林敦的信很少或根本沒有表示過他的缺陷。而我,由於可以原諒的軟弱,剋制著自己不去把這個錯誤糾正,我自問: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對這種消息他既無力也無機會來扭轉,反倒使他心煩意亂,那讓他知道又有什麼好處呢。

我們把我們的出遊推遲到下午;那是八月裡一個難得的美好的天氣:每一股從山上吹來的氣息都是如此洋溢著生命,彷彿無論誰吸進了它,即使是氣息奄奄的人,也會復活過來。凱瑟琳的臉恰像那道風景一樣——陰影與陽光交替著飛掠而過;但陰影停留的時間長些,陽光則比較短暫,她那顆可憐的小小的心甚至為了偶然忘記憂慮還責備著自己呢。

林敦仍在上次選擇的地方守候著。我的小女主人下了馬,告訴我,她決定只待一會工夫,我最好就騎在馬上牽著她的小馬,但我不同意:我的被監護者,我必須時刻照看;所以我們一起爬下草地的斜坡。希刺克厲夫少爺這次帶著較大的興奮接待我們:然而不是興高采烈的興奮,也不是歡樂的興奮;倒更像是害怕。

“來晚了!”他急促吃力地說。“你父親病得不是很重吧?我以為你不來了呢。”

“為什麼你不坦白而言呢?”凱瑟琳叫著,把她的問好嚥下去沒說。“為什麼你不直截了當地說你不需要我呢?真特別,林敦,第二次你硬讓我到這兒來,一定是想讓我們共同受罪,此外毫無理由!”

林敦顫慄著,半是乞求,半是羞愧地瞅了她一眼;但是他的表姐卻沒耐心忍受這種曖昧的態度。

“我父親病得是很重,”她說,“為什麼要叫我離開他的床邊呢?你既然願意我不守諾言,為什麼不差人送信叫我免了算啦?來!我要一個解釋:我全然沒有遊戲瞎聊的心思,現在我也不能再給你的裝腔作勢湊趣了!”

“我裝腔作勢!”他喃喃著,“那是什麼呢?看在上帝面上,凱瑟琳,別如此生氣!你怎麼看不起我都可以;我是個沒出息的怯弱的可憐蟲:嘲笑我是嘲笑不夠的,只是我太不配讓你生氣啦。若恨我父親吧,就蔑視我吧。““無聊!”凱瑟琳激動地大叫。“糊塗的傻瓜,瞧呀,他在哆嗦,好像我真要碰他似的!你不必要求別人的蔑視,林敦:你隨時都可以叫任何人自然而然地瞧不起你。滾開!我要回家了:簡直是滑稽,把你從壁爐邊拉出來,裝作——我們要裝作什麼呢?丟下我的衣服!如果我為了你的哭和你這非常害怕的神態來憐憫你,這憐憫你應該拒絕。艾倫,告訴他這種行為是十分不雅觀的。起來,可別把你自己貶成一個下賤的爬蟲——可別!”

林敦淚如雨下,帶著一種痛苦的表情,將他那軟弱無力的身子撲在地上:他驚恐萬狀彷彿出於一種劇烈的恐怖。

“啊,”他抽泣著,“我受不了啦!凱瑟琳,凱瑟琳,而且我還是一個背信棄義的人,我不敢告訴你!可要是你離開我,我就要給殺死啦!親愛的凱瑟琳,我的命在你手中:你說過你愛我的,你要是真愛,對你也是有好處的。你不要走吧?仁慈的,甜蜜的好凱瑟琳!也許你會答應的——他要我死也要與你在一起啊!”

我的小姐,看他苦痛很深,就彎腰去扶他。原有的寬容的溫情壓倒她的煩惱,她完全被感動而且被嚇住了。

“答應什麼!”她問,“答應留下來嗎?告訴我你這番怪論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就留下來。你自相矛盾,把我也搞糊塗了!鎮靜下來,坦率些,立刻將你心中的憂慮講出吧。你不會傷害我的,林敦,你會嗎?要是你能制止的話,你不會讓任何敵人傷害我吧?我可以相信你自己是一個膽小的人,可你總不會是一個怯懦地出賣你的最好的朋友的人吧。”

“可是我的父親威嚇我,”那孩子喘著氣,握緊他的瘦手指頭,“我怕他——我怕他!我不敢說呀!”

“啊!好吧!”凱瑟琳說,帶著譏諷的憐憫,“保守你的秘密吧,我可不是懦夫。拯救你自己吧;我可不怕!”

她的寬宏大量惹起他的眼淚;他發狂地哭著,吻她那扶著他的手,但還沒有勇氣說出真相。我正在思考這個秘密會是什麼,我都決定了絕不讓凱瑟琳為了使他或任何人受益而自己受罪,這是本著我的好心好意;這時我聽見在石楠林中一陣簌簌的響聲,我抬頭看時,看到希刺克厲夫正走下山莊,快要走近我們了。他瞅都不瞅我所陪著的這兩個人,雖然他們離得很近,近得足以使他聽見林敦的哭泣;但是他裝出那種好像是誠懇的聲音,不對別人,只對我打招呼,那種誠懇使我不能不懷疑,他說:“看到你們離我家這麼近真是高興,耐莉。你們在田莊過得好嗎?說給我們聽聽。”他放低了聲音又說,“傳說埃德加·林敦垂危了,或許他們把他的病情誇大了吧?”

“不,我的主人是快要死了,”我回答“,是真的。對於我們所有的人,這是件悲哀事,但對於你倒是福氣哩!”

“他還能活多久,你認為?”他問。

“我不知道,”我說。

“因為,”他接著說,望著那兩個年輕人,他們在他的注意下都驚呆了——林敦好像不敢動彈,也不敢抬頭,凱瑟琳為了他的緣故,也不能動——“因為那邊那個孩子好像決定要使我為難;我巴不得他的舅舅快一點,在他之前死去!喂;這小畜生一直在耍把戲嗎?對於他的鼻涕眼淚的把戲,我是已經教訓過他了。他跟林敦小姐在一起時,總還活潑吧?”

“活潑?不——他表現出極大的痛苦哩,”我回答。“看到他,我得說,他不該陪他的心上人在山上閒逛,他應該躺在床上,並有醫生照料。”

“一兩天,他就會躺下來啦,”希刺克厲夫咕嚕著。“可是先要——起來,林敦!起來!”他吆喝著。“不要在那地上趴著:起來,立刻起來!”

林敦又在一陣無能為力的恐懼中伏在地上,我想這是因為他父親瞅了他一眼的原因:沒有別的可以產生這種屈服。他好幾次努力想服從,可是他那僅有的可憐體力暫時是消失了,他呻吟了一聲又倒下去。這時希刺克厲夫向前走去,將他提起來,靠在一個隆起的草堆上。

“現在,”他帶著壓抑住的兇狠說,“如果你不能振作你那點元氣的話,我要生氣了——你這該死的!趕快起來!”

“我就起來,父親,”他喘息說。“只是,別管我,不然我要暈倒啦。我保證我已經照你的願望作了。凱瑟琳會告訴你,我——我——本來是很開心的。啊,在我這兒待著,凱瑟琳,把你的手給我。”

“把我的手拉住,”他父親說,“站起來。好了——她會把她的胳臂遞給你,那就對啦,望著她吧。林敦小姐,你會想像我就是激起這種恐怖的惡魔吧,做做好事,請陪他回家吧,可以嗎?我一碰他,他就發抖。”

“林敦,親愛的!”凱瑟琳低聲說“,我不能去呼嘯山莊……爸爸不允許我去……他不會傷害你的。你幹嗎這麼害怕呢?”

“那個房子我不會再進去了,”他回答。“不和你一塊進去,我就不能再進去啦!”

“住口!”他父親喊。“凱瑟琳出於孝心而有所顧慮,我們應當尊重這個。耐莉,把他帶進去吧,我要聽從你的關於請醫生的勸告,決不耽擱了。”

“那你可以帶他去啊,”我回答。“可是我必須和我的小姐在一起;照料你的兒子可不是我的事。”

“你很頑固,”希刺克厲夫說:“我知道的:你這是在逼我把這嬰兒掐痛,讓他尖聲大叫,別讓他打動了你的慈悲心。那麼,來吧,我的英雄。你願意回去嗎,由我來護送?”

他再次走近,好像還要把那個軟弱的傢伙抓住似的;但是林敦向後畏縮著,粘住他的表姐不放,現出一種瘋狂的死乞白賴的神情,簡直不容人拒絕。無論我怎樣不贊成,我都不能阻止她:實際上,她自己又怎麼能拒絕他呢?是什麼東西使他充滿了恐懼,我們無法看出來,但是他就在那兒,無力地在他掌握中,似乎再有一點恐嚇,就能把他嚇成白痴。我們到了門口:凱瑟琳走進去,我站在那兒等待她把病人引到椅子上,希望她馬上就能出來;這時希刺克厲夫先生,把我向前一推,叫道“:我的房子並沒有遭瘟疫,耐莉;今天我還想款待客人哩;坐下來,讓我去關門。”

他關上門,並鎖上。我十分吃驚。

“在你們回家之前可以喝點茶,”他又說。“只有我自己在家。哈里頓到里斯河邊放牛去了,齊拉和約瑟夫出去玩了;雖然我習慣於一個人,我還希望有幾個有趣的同伴,如果有的話。林敦小姐,坐在他旁邊吧。我把我所有的都送給你:這份禮物簡直是不值得接受的;但是我沒有別的可以獻出來啦。我意思是指林敦。你幹嗎瞪眼!真古怪,對於像是怕我的任何東西,我就會產生一種多麼野蠻的感覺!如果我生在法律不那麼嚴格,風尚比較不太文雅的地方,我一定要把這兩位來個慢慢的活體解剖,當作晚上的娛樂。”

他倒吸一口氣,捶著桌子,對著自己詛咒道“:我可以對著地獄起誓,我恨他們。”

“我不怕你!”凱瑟琳大叫,他所說的後半段話她受不了。她走近他;她的黑眼睛閃爍著激情和決心。“把鑰匙給我:我要!”她說。

“就是餓死,我也決不在這裡吃喝。”

希刺克厲夫把擺在桌子上的鑰匙拿在手裡。他抬頭看,她的勇敢反使他感到驚奇;或者,可能她的聲音和眼光使他想起把這些繼承給她的那個人。她抓住鑰匙,幾乎是從他那鬆開的手指中搶出來了,但是她的動作使他回到了現實;他很快地恢復過來。

“現在,凱瑟琳·林敦,”他說,“躲開,否則我就打倒你;那會使丁太太發瘋的。”

不顧這個警告,她又抓住他那握緊的拳頭和拳頭裡的東西。

“我們一定要走!”她重複說,使出她最大的力量想讓這鋼鐵般的肌肉鬆開;她發現她的指甲沒有效果,便開始使用她的牙齒。希刺克厲夫望了我一眼,這一眼一下子使我不能干預。凱瑟琳太注意他的手指以至於忽視了他的臉了。他忽然把手指張開,拋棄這引起爭執的東西;但是,在她還沒有拿到之前,他用那鬆開的手抓住她,把她拉到他面前跪下來,用另一隻手朝著她的頭臉一陣暴雨般的狠打,要是她能夠倒下來的話,打一下就會實現他威脅的願望了。

看到他窮兇極惡的狂暴,我憤怒地衝到他跟前。“你這壞蛋!”

我開始大叫“,你這壞蛋!”他當胸一拳使我說不出話了:我很胖,一下子就喘不過氣來:加上那一擊和憤怒,我昏沉沉地蹣跚倒退,感覺快要悶死,或者血管爆裂。

兩分鐘這場鬧劇便結束了;凱瑟琳被放開了,兩隻手放在她的鬢角上,神情正像是她還不能準確知道她的耳朵是否還在上面。

她像一根蘆葦似地哆嗦著,可憐的東西,完全驚慌失措地靠在桌邊。

“你瞧,我知道怎麼懲罰孩子們,”這個無賴漢兇狠地說,這時他彎腰將掉在地板上的鑰匙拾起“,現在,依照我告訴過你的,到林敦那兒去哭個痛快吧!我將是你父親了,明天——一兩天之內你就將只有這一個父親了——你還有的是罪要受。你能頂得住,你不是個草包,在你眼睛裡如果我再瞅見這樣一種鬼神氣,你就要每天嘗一次!”

凱蒂沒有到林敦那邊去,卻跑到我跟前,跪下來,將她滾燙的臉靠著我的膝,大聲地痛哭起來。她的表弟蜷縮到躺椅的一角,靜得像只耗子,我敢說他是在私下慶賀這場懲罰降在別人頭上而不是在他頭上。希刺克厲夫看我們都給嚇呆了,就站起來,利落地沏好了茶。茶杯和碟子都擺好了。他倒了茶,給我一杯。

“把你的脾氣沖洗掉,”他說。“幫幫忙,給你自己的淘氣寶貝和我自己的孩子,倒杯茶吧。雖然是我預備的,但沒有下毒。我要出去把你的馬找回來。”

他一走開,我們第一個想法就是找一條出去的路。我們試試廚房的門,但那是從外面閂起的:我們望望窗子——它們都太窄了,甚至凱蒂的小個兒也鑽不過去。

“林敦少爺,”我叫著,眼看我們是正式被監禁了“,你知道你的兇惡的父親的想法是什麼,你要告訴我們,不然我要打你的耳光,就像他打你表姐一樣。”

“是的,林敦,你一定得告訴我們,”凱瑟琳說。“由了你的緣故,我才來;如果你不肯,那可太忘恩負義了。”

“給我點茶,我渴啦,以後我就告訴你,”他回答。“丁太太,走開,我不願你站在我跟前。瞧,凱瑟琳,你把眼淚掉在我的茶杯裡了,我不喝那杯,再給我倒一杯。”

凱瑟琳把另一杯推給他,揩揩他的臉。我十分厭惡這可憐傢伙的坦然態度,他已不再為自己恐怖了。他一走進呼嘯山莊,他在曠野上所表現的痛苦就會全消失;所以我猜想要是他不能把我們誘到那裡的話,他一定要受一場暴怒的懲罰,那事既已成功,他眼下就沒有什麼恐懼了。

“爸爸要我們結婚,”他啜了一點茶後,接著說。“他知道你爸爸不會准許我們現在就結婚的;如果我們等著,他又怕我死掉,所以我們明早就結婚,今夜你必須在這兒住,如果你照他的願望去作了,第二天你就可以回家,還要帶我跟你一起去。”

“帶你跟她一起去,可憐的三心二意的人!”我叫起來。“你結婚?那麼這個人是瘋了!要不就是他以為我們是傻子,大家都是。你以為那個美麗的小姐,那個健康熱誠的姑娘會把她自己拴在一個像你這樣快死的小猴子身邊嗎?就別說林敦小姐吧,你居然妄想任何人會要你作丈夫麼?你用那怯懦的哭啼的把戲騙我們到這兒來,你簡直該挨鞭子抽;而且——現在,別現出這樣呆相啦!我倒想狠狠地搖撼你,就因為你那可鄙的奸詐,和你那幼稚的幻想。”

我真的輕輕搖撼了他一下,但是這又引起了咳嗽,他又來呻吟和哭泣那老一套,凱瑟琳責備了我。

“住一夜?不!”她說,慢慢地望望四周。“艾倫,我要燒掉那扇門,我反正要出去。”

她將她的威脅立刻就要實行起來,但是林敦又為了他所珍愛的自身而驚慌了。他用他那兩個瘦胳臂抱住她,抽泣著:“你不喜歡我,不救我嗎?不讓我去田莊了嗎?啊,親愛的凱瑟琳!你千萬別走開,別甩下我。你一定要聽從我父親,你一定要啊!”

“我必須服從我自己的父親,”她回答,“要使他擺脫這個殘酷的懸念。一整夜!他會怎麼想呢?他肯定要難受了。我一定要打一條路出去,或是繞一條路出去。別響!你沒有危險——可要是你妨礙我——林敦,我對爸爸的愛遠遠勝過你!”

對希刺克厲夫先生的憤怒所感到的致命的恐怖使他又恢復了他那懦夫的辯才。凱瑟琳幾乎是精神錯亂了:但她仍然堅持一定要回家,而且這回輪到她來懇求了,勸他把他那自私的苦惱剋制住。

他們正在這樣糾纏不清,我們的獄卒又進來了。

“你們的馬都走掉了,”他說,“而且——嘿,林敦!又哭哭啼啼啦?她怎麼對你啦?來,來——算啦,上床去吧。一兩月之內,我的孩子,你就能夠用一隻強有力的手來報復她現在的暴虐了。你的憔悴是為純潔的愛情,不是嗎?不是為世上其它的東西:她會要你的!那麼,上床去吧!今晚齊拉不會在這兒;你得自己脫衣服。噓!別出聲啦!你一進你自己的屋子,我也不會走近你,你也用不著害怕啦。湊巧,你這回終歸辦得不錯。我辦其餘的事好了。”

他說過這些話,就打開門讓他兒子走過去,後者出去的神氣正像一隻搖尾乞憐的小狗,唯恐那開門的人打算惡意擠他一下似的。

門又被鎖上了。希刺克厲夫走近火爐前,我的女主人和我都默默地站在那裡。凱瑟琳抬頭望望,本能地將她的手舉放到她臉上:有他在近旁,疼痛的感覺又復甦了。這孩子氣的舉動任何別人都不能夠以嚴厲來對待,可是他對她皺眉而且咕嚕著:“啊!你不怕我?你的勇敢裝得不錯:但似乎你是怕得十分厲害呢!”

“現在我是怕了,”她回答,“因為,要是我待在這裡,爸爸會難過的:讓他難過我又怎麼受得住呢——在他——在他——希刺克厲夫先生,讓我回家吧!我答應嫁給林敦:我嫁給他爸爸會願意的,而且我愛他。你幹嗎要強迫我作我自己本來願意作的事呢?”

“看他怎敢強迫你!”我叫。“國有國法,感謝上帝!有法律;雖然我們住在一個偏僻的地方。即使他是我自己的兒子,我也要告他;這是即使是牧師也不能寬赦的重罪!”

“住口!”那惡徒說。“你嚷嚷個鬼!我不要你說話。林敦小姐,你父親越難過我就越開心;我將滿意得睡不著覺。你告訴我會出這樣的事,那正是再好不過的理由讓你非在我家裡呆二十四個鐘頭不可了。至於你答應嫁給林敦,我會叫你遵守諾言的;因為你不照辦,就別想離開這兒。”

“那麼叫艾倫去讓爸爸知道我平安吧!”凱瑟琳叫著,苦苦地哀哭說。“或者現在就娶我。可憐的爸爸,艾倫,他會以為我們走失了。我們怎麼辦呢?”

“他才不會!他會以為你侍候他煩了,就跑開玩一會兒去啦,”

希刺克厲夫回答。“你不能否認你是違背了他的禁令,自動走進我的房子來的。在你這個年齡,你熱望一些娛樂也是很自然的;自然,看護一個病人,而那個病人只不過是你父親,你也會厭倦的。凱瑟琳,在你的生命開始的時候,他最快樂的日子就結束了。我敢說,他詛咒你,因為你走進這個世界(至少,我詛咒);如果在他走出世界時也詛咒你,那正好。我願和他一起詛咒。我不愛你!我怎麼能呢?哭去吧。依我所料,哭將成為你今後的主要消遣了:除非其他損失林敦能彌補:你那有遠慮的家長彷彿幻想他可以彌補。他的勸告和安慰信使我大感開心。在他最後一封上,他勸我的寶貝要關心他的寶貝;而且當他得到她時,要對她溫和。關心同溫和——那是父親的慈愛。但是林敦卻要把他整個的關心和溫和用在自己身上。林敦很能扮演小暴君。隨他便他會折磨死不少貓,只要把它們的牙齒拔掉了,爪子削掉了。我向你保證,等你再回家的時候,你就能夠編造一些關於他的溫和的種種美妙故事告訴給他舅舅了。”

“你說得對!”我說,“你兒子的性格你解釋得對。顯出了他和你本人的相像之處,那麼,我想,凱蒂小姐在接受這毒蛇之前可要三思啦!”

“現在我才不在乎說說他那可愛的品質哩,”他回答,“因為他要麼讓她必須接受,要麼就做一個囚犯,而且還有你陪伴,你的主人已死了。我能把你們都留下來,相當嚴密的,就在此地。如果你懷疑,鼓勵她撤回她說過的話,你就可以有個判斷的機會了!”

“我不要撤回我的話,”凱瑟琳說。“如果我結過婚可以去畫眉田莊,我要在這個鐘頭之內就跟他結婚,希刺克厲夫先生,你是一個殘忍的人,可你不是一個惡魔;你不會因為僅僅出於惡意,就無可挽回地毀掉我所有的幸福吧。如果爸爸認為我故意離開了他,如果在我回去之前他死了,我怎麼活下去呢?我不再哭了:可我要跪在這兒,跪在你跟前;我不要起來,我的眼睛也要看著你的臉,直等到你也回頭看我一眼!不,別轉過去!看吧!你不會看見什麼惹你生氣的。我不恨你。你打我我也不氣。姑父,你一生從未愛過任何人嗎?從來沒有嗎?啊!你一定要看我一眼。我是這麼慘啊,你怎能不難過,怎能不憐憫我呀?”

“拿開你那蜥蜴般的手指;走開,不然我要踢你了!”希刺克厲夫大叫,她被野蠻地推開了。“我寧可被一條蛇纏緊。你怎麼能做夢都想來諂媚我?我恨極了你!”

他聳聳肩:他自己真的哆嗦了一下,好像他憎惡得不寒而慄;並且把他的椅子向後推;這時我站起來,張開口,要來一頓大罵。

但是我第一句才說了一半就被一條威嚇堵回去了。他說我再說一個字就把我獨自關到一間屋裡去。天快黑了——我們聽到花園門口有人聲。我們的主人立刻趕出去:他還有他的機智,我們可沒有了。經過兩三分鐘的談話,他又一個人回來了。

“我以為是你的表哥哈里頓,”我對凱瑟琳說。“我但願他來!他也許會站到我們這邊,誰知道呢?”

“是從田莊派來的三個僕人找你們的,”希刺克厲夫說,聽見了我的話。“你本來應該開扇窗子向外喊叫的:但是我可以發誓那小丫頭心裡挺高興你沒有叫,被留下來她很高興,我肯定。”

我們知道失掉了時機,就控制不住地發洩我們的悲哀了;他就讓我們哭到九點鐘。然後他叫我們上樓,穿過廚房,到齊拉的臥房裡去:我低聲叫我的同伴服從:或者我們可以設法從那邊窗子出去,或許到一間閣樓裡,從天窗出去呢。但是,樓下是一樣窄的窗子,而閣樓也無從到達,因為我們和以前一樣被鎖在裡面了。我們都沒有躺下來:凱瑟琳在窗前待著,焦急地等候著早晨到來;我不時地勸她休息一下,我所能得到的唯一的回答就是一聲沉重的嘆息。我自己坐在一張搖椅上,搖來搖去,我心裡嚴厲地斥責許多次的失職;我當時想到我的主人們的所有不幸都是由此而來。我現在明白,實際上不是這回事;但是在那個悽慘的夜裡,在我的想像中,確實如此;我還以為希刺克厲夫比我的罪過要輕些。

七點鐘他來了,問林敦小姐起來沒有。她馬上跑到門口,回答道“,起來了。”“那麼,到這兒來,”他說,打開門,把她拉出去。我站起來跟著,可是他又鎖上了。我要求把我放出去。

“忍耐吧,”他回答,“等一會就派人把你的早點送來。”

我捶著門板,憤怒地搖著門閂;凱瑟琳問幹嗎還要關我?他回答說,我還要再忍一個鐘頭。他們走了。我忍了兩三個鐘頭;終於,我聽見腳步聲:不是希刺克厲夫的。

“我給你送吃的來了,”一個聲音說,“開門!”

我很樂意地接受了,看見了哈里頓,帶來夠我吃一整天的食物。

“拿去,”他又說,盤子被塞進我手裡。

“等一分鐘,”我開始說。

“不,”他叫,退了出去,我苦苦地哀求要他留下,他卻不理。

我就在那裡被關了一整天,又一整夜;又一天,又一夜。我一共待了五夜四天,看不到人,除了每天早上看見哈里頓一次;而他是一個獄卒的典型:乖戾,一聲不吭,對於打動他的正義感或同情心的各種企圖完全裝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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