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後破產:名爲「長壽」的噩夢

《老後破產:名為“長壽”的噩夢》是NHK特別節目錄製組針對老人這一群體的採訪過程全記錄。NHK特別節目錄製組以“金錢問題”為主軸,揭露“老後破產”在居住、生活、醫療、人際關係等面向中的各種影響。案例中的每一位老人,年輕時都與你我一樣認真工作,做好了退休後的儲蓄計劃,卻從沒想過老後生活如此孤獨辛苦,甚至失去求生慾望。

老後破產:名為“長壽”的噩夢

老後破產:名為“長壽”的噩夢

“老後破產”問題不只衝擊65歲以上的老人,更進一步蔓延至工作人口。經濟衰退、收入減少、物價上漲的危機紛至沓來,年輕人就業困難,中年失業的上班族難以再次進入職場……如果不能認清現狀,尋求解決之道,那麼,不管你現在幾歲,都將成為“老後破產”的預備軍。

2013年8月,我被叫到了新宿西口的一個居酒屋裡。店內,瀰漫著烤魚的煙氣。我就在這煙氣中,等候製片人板垣淑子和攝影師寶代智夫的到來。

2006到2007年,NHK特別節目《窮忙族》播出,而這兩位,都是該節目無可替代的製作夥伴。

“我們要報道老年人所面臨的問題,再一起做一個節目吧?”

沒理由拒絕,當然就立即答應了。就這樣,是年11月24日,反映獨居老人痴呆問題的NHK特別節目《“800萬痴呆症患者”的時代:連“幫幫我”都不會說—孤立無援的痴呆老人》播出了。繼之播出的節目,就是本書的標題——老後破產。

可能,這個詞聽起來很陌生,它是製片人板垣造的,為的是將焦點集中到老年人的生活依靠—“金錢”的問題上。

孤身生活的老齡人口已經逼近600萬人,且約有一半人的年收入低於生活保護標準。

其中,接受生活保護的有70萬人。剩下的,除有儲蓄、存款等足夠積蓄的老人之外,粗略估算,約有200餘萬獨居老人沒有接受生活保護,只靠養老金生活,日子過得非常拮据。而一旦生病,或需要人照顧,也將就此破產……

製片人板垣就將這些老人的上述境遇,稱為“老後破產”。

聽著這番說明,我腦海中浮現出一位老人,秋田縣仙北市的鈴木勇治先生(當時74歲)。製作《窮忙族》時我採訪過他。鈴木先生經營著一家西裝裁縫店,但隨著地方經濟的衰退,營業額不見增長,年收入只有24萬日元多一點。再就是每月6萬日元的養老金了。老先生每一餐的花費為100到200日元。採訪那天,鈴木先生的菜餚是魷魚罐頭和99日元3包的納豆,除此便別無他物了。鈴木先生的妻子臥床不起,住院了,每月的住院費用為6萬日元。鈴木先生的養老金都交住院費了。

既如此,接受生活保護不就好了。但鈴木先生又有100萬日元的存款。存款被視為財產,若要接受生活保護,就必須花光。只是這筆存款,鈴木先生堅決不想去動,因為這筆錢是為妻子的葬禮準備的,他視若珍寶。可以說,這就是典型的“老後破產”的境遇。

“最終就是……窮人,那就早死早了嗎?”

我的心,被鈴木先生這聲低喃刺痛了。

節目錄完以後,工作人員與鈴木先生還互相保持著聯繫。聽說,一直住院的妻子後來去世了,鈴木先生為妻子舉行了一個隆重的葬禮。再之後,動不動就生病的鈴木先生把店關了。葬禮花光了積蓄,就可以申請生活保護了。現在,鈴木先生已經住進了養老院。這樣的說法或許殘酷,但對鈴木先生來說,就是妻子的死,換來了最低限度的生活保障。生活保護制度就是這樣的制度。或許,這就是現實,但卻讓人感到荒誕,令人無語。

現在,老人的生存環境嚴酷之極。在高齡少子化的快速演化中,養老金、醫療、護理等社會保障支出,已佔國民總收入的30%以上。從勞動力人口撫養65歲以上老人人口的比重來看,1990年為5.1人撫養1人,2010年為2.6人撫養1人,到2030年將是1.7人撫養1人,即正在向1個勞動力撫養1位老人的養老結構逼近。

“只有你們自己享受好處!”在年輕人中,也能聽到這樣的聲音。這就是代際間的嚴重對立。即便是憲法保障的最低限度的生活保護,也有部分媒體等特意報道,“領得太多”的批判、不正當領取問題的揭露等類似報道也引起了社會的關注。

還有,一定會出現的——“這樣的處境是自作自受”的自身責任論。

老人陷入如此情狀,可以放任不管嗎?我們持否定的態度。正因形勢嚴峻,我們才希望,我們的社會努力去找到一個“最佳方案”。

本書就是基於2014年9月28日播出的NHK特別節目《老人漂流社會—“老後破產”的現實》所作的通訊報道,包括節目中無法介紹殆盡的老年人所面對的現實。“老後破產”的老人,社會毫無辦法,就此拋棄他們,還是向著解決問題邁出第一步?而最為重要的,首先必須要關注當下“正在發生什麼”,一切都要從這一關注中起步!

因為,討論,只能從“現場”開始。

《老後破產:名為“長壽”的噩夢》是NHK特別節目錄製組的採訪過程全記錄,也是已經有良好口碑的“譯文紀實”系列的第28本。

建築公司的老闆娘在獨子過勞死、丈夫病逝之後頓失依靠,有病痛不敢看病,只求節省開銷……

寵物店老闆關掉店鋪專心護理重病的母親,送走母親後卻無法再次就業,只能賣掉與母親共同生活的房子以維持生計……

中年失業的子女,仰賴雙親的養老金過活,最後卻兩代人雙雙破產……

NHK特別節目錄製組以“金錢問題”為主軸,揭露“老後破產”在居住、生活、醫療、人際關係等面向中的各種影響。案例中的每一位老人,年輕時都與你我一樣認真工作,做好了退休後的儲蓄計劃,卻從沒想過老後生活如此孤獨辛苦,甚至失去求生慾望。

“老後破產”問題不只衝擊65歲以上的老人,更進一步蔓延至工作人口。經濟衰退、收入減少、物價上漲的危機紛至沓來,年輕人就業困難,中年失業的上班族難以再次進入職場……如果不能認清現狀,尋求解決之道,那麼,不管你現在幾歲,都將成為“老後破產”的預備軍。不信?讀讀下面摘錄的案例吧——

“只靠養老金生活不下去”

在東京港區,有著繁華的鬧市,如六本木、表參道等,這些地方因穿著時尚的年輕人而熱鬧非凡。但在城市中獨居老人激增的大環境下,該區又是孤身一人生活的老人受孤立情形特別嚴重的地區。區政府正在為此謀劃對策。

2014年8月初,我們到位於幽靜的高級住宅區一角的公寓探訪。一座座宅邸前高級外國車一字排開,而街道對面,則是一幢建於50餘年前的陳舊的木製公寓。

為採訪在此孤身生活的他,我們來到了公寓一層走廊入口處最靠前的那個房間。就像在等待訪客的到來,門是開著的。

“你們好。今天請多關照。”

在門廳前打了聲招呼,他便把我們讓了進去。

“很亂吧。真是慚愧……”

落落大方、滿面笑容地接受我們採訪的是田代先生,83歲。從門廳進去,眼前是一個3張榻榻米大小的小廚房。房間在裡面,約6張榻榻米大小。整個住處,加起來也不足10張榻榻米大,很狹窄。可能是沒收拾的緣故,垃圾散亂,被子也沒疊,田代先生像是把雜物都堆到了裡面的房間裡。

他在廚房裡坐下,說:“房間裡很亂啊。很抱歉,在這裡說可以嗎?”

於是,我們也在廚房裡坐下了。視線降低後,房間裡的樣子也就慢慢看清楚了。

門廳前,髒衣服堆成了小山。廚房的洗碗池裡,做飯用的鍋、平底鍋等,就那樣放著,也沒洗。往裡面一看,沒疊的被子上是亂堆一氣的雜物。

“到這歲數啊,知道亂也懶得收拾了。沒心情,也沒力氣了。”田代先生很不好意思地對初次見面的我們說。

“只靠養老金無法安度晚年的老人多起來了。我們還聽說,自己一個人生活,連幫扶的家人都沒有,感覺日子沉重、辛酸的人們也多了。今天,就是要做這方面的採訪才來拜訪您的。”

田代先生聽著,“嗯,嗯”著數度點頭,像是在回想自己的晚年。“這樣的人,可能真的很多啊。我自己認為一直都是認認真真地工作,可萬沒想到,會成為今天的樣子啊。”

乍看之下,田代先生很年輕,根本不像80多歲的人。雖是一頭白髮,但又厚又密,身材細長,走起路來也很輕快。可能對搭配也頗有研究,他穿著綠色的套頭衫、牛仔褲,跟他很配。但在聽他講的過程中我們才知道,“苗條”,實為節省伙食所致。這讓我們吃了一驚。也就是說,他的日子過得很艱難,每每兩個月一次的養老金髮放日沒到,就已經沒錢買吃的了。

“到下一個養老金髮放日還有幾天吧。所以現在,幾乎已經沒什麼錢了。一點一點算計著,吃事先買好的涼麵。”他把麵條拿出來給我們看了看,是100日元左右兩把的涼麵乾麵條。

田代先生每月有10萬日元左右的養老金。房租每月6萬日元,剩下的4萬日元就用來生活。去掉水電煤氣等公共支出,再交完保險,手裡的生活費就只有2萬日元了。房租負擔很重,生活捉襟見肘,無力儲蓄,手裡連搬家的費用都沒有,已經是束手無策了。

〈田代先生的收支明細〉

● 收入(月)

國民養老金+社會養老金=100 000日元

● 支出(月)

房租+生活費等=60 000日元+40 000日元=100 000日元

結餘 0日元

田代先生拿著兩份養老金,一份是全額6.5萬日元的國民養老金,一份是作為正式員工在企業裡工作時積存的社會養老金。約半數獨居老人的養老金月收入不足10萬日元。“搬到更便宜的地方住,生活不就輕鬆了嗎?”田代先生的回答是,就是想搬也毫無辦法。

“每月的生活費都很緊張,怎麼可能有錢搬家啊。”

的確是很緊張。以每月2萬日元左右的生活費設法度日,連伙食費都省了又省。或許,“搬了家不就輕鬆了”的疑問,對田代先生來說是殘酷的。我們很後悔不該不考慮對方的處境就直接把疑問拋出去,但田代先生似乎毫不介意,繼續接受我們的採訪。

因工作繁忙,田代先生沒有結婚,所以沒有家人可以依靠。父母都已過世,雖然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但彼此已經疏遠,多年沒有聯繫。

“只在這麼苦的時候去哭訴,‘幫幫我’什麼的,是不可以的。”

田代先生煢煢孑立,形影相弔,靠捉襟見肘的養老金堅持著生活。快到養老金髮放日的時候,錢包裡往往就只剩幾百日元了。這最後的一筆錢,就拿來買百元店的涼麵,算計著吃,一直撐到發放日,這就是田代式的“精打細算,細水長流”。

一天又一天,被逼入窘境平時,田代先生能節省就最大限度節省的就是伙食費。

無時不謹記在心的是,每天不超過500日元。有一次,我們跟要買午飯的田代先生一起去了附近的超市。採訪人員向田代先生提議:“我們一起吃午飯吧。”

於是,他在平時不會前往的便當櫃前停下,仔細地斟酌起來。左思右想,最終選定的是300日元一份的鮭魚便當。他對我們說,平時的午飯一個飯糰就解決了,也經常什麼都不吃。

對如此度日的田代先生而言,特別的日子就是養老金髮放日了。只在確認養老金到賬後的那一刻,他允許自己奢侈一回—附近一所大學學生協會食堂裡400日元一份的份飯午餐。他說,因為食堂面向學生,所以很便宜,且營養豐富,量也大,喜歡得不得了。

“還帶熱乎乎的味噌湯,還有小鹹菜,只需400日元,很開心。”田代先生的表情,真的是透著一股由內而外的開心。

但是,哪怕生活捉襟見肘,餐費也不能是“0”。一減再減,若生活費依然不足,另一項能節約的就是電費。田代先生指了指天花板,那裡吊著一隻沒有打開的熒光燈。

“幾個月前吧,沒交電費,電就給停了。剛好我想節約生活費,所以從那以後就沒再通電。”

一個人生活,每個月的電費至少也要花5 000日元。田代先生連這筆費用都省了,由此防止了生活赤字。像這種狀況,也可以說是“老後破產”的前夜了……

沒有電的生活,你能想象嗎?電已經是我們的生活缺之不可的了,但田代先生卻完全不用。有一天,要洗衣服了,田代先生站起身來,向廚房的洗碗池走去。洗衣機用不了,田代先生的衣服都是用手洗的。洗衣粉也用光了,就用洗碗用的洗滌劑代替。把衣服放到洗碗用的桶裡,澆上洗碗用的洗滌液,注水。水勢很大。

吭哧、吭哧、吭哧。

田代先生一語不發,洗起了衣服。空調也用不了,房間裡又悶又熱。為讓外面的風多少能吹進來一些,房門就一直開著。洞開的房門外傳來了“吱啦、吱啦”的蟬鳴,很吵。

吭哧、吭哧、吭哧、吭哧—

吱啦、吱啦—

吭哧、吭哧、吭哧、吭哧—

吱啦、吱啦—

這幅光景,恍如時光倒退到了昭和初期—聽著蟬鳴大合唱,望著用手洗衣服的田代先生的背影,就不由心想,這是“現在”正在發生的現實嗎?為節省而不用電,連伙食費都要節省……可即便如此也已進入破產前夜的老人們,在不到位的社會支援中一聲不吭地忍耐著……望著他的背影,我也不由會為自己的晚年擔憂。

吭哧、吭哧、吭哧、吭哧—

吱啦、吱啦—

吭哧、吭哧、吭哧、吭哧—

吱啦、吱啦、吱啦—

洗衣不停,蟬鳴也不斷—這就是一位老人的現實。他就生活在東京也屈指可數的、高級住宅區的一角。

對田代先生來說,沒有電最痛苦的事莫過於看不了電視。對一位無人可以說話的老人來說,電視就是最好的陪伴;而對看不了電視的田代先生來說,唯一的樂趣就是聽收音機。他常用的是一臺口袋收音機,是幾十年前買的。

孤單一人,無事可做了,就輪到收音機上場了。入夜之後,田代先生的公寓裡一片漆黑,連書都讀不了。這種情況下,有電池就能聽的收音機就是必備之物了。

“可能受在公司上班時的影響吧,特別喜歡聽新聞。現在社會中發生的事,不知道的話就總感覺沉不下心來。”漆黑的房間裡,在被子上躺成個“大”字的田代先生說。旁邊的收音機裡,傳來的是經濟新聞。“曾支撐日本經濟高速增長的製造業,現因在海外設廠,及國外進口產品的擠壓,正在急劇衰退,製造業從業人員也在減少……”

黑暗中,我無法確認他的表情,也不知道收音機中傳來的今天的日本,田代先生聽了是何感受。收音機,一直在響著……

拼命工作也得不到回報的晚年

舊制中學畢業後,田代先生進了一家啤酒公司。雖然想讀大學,但因家境並不寬裕,只好放棄了。田代先生幼年喪父,是母親一手拉扯大的。看著要照顧三個孩子,一邊做家務一邊工作的母親,他連想念大學的想法都說不出口。

田代先生到啤酒公司工作的原因之一是,公司在銀座,讓人感覺簡直是“帥呆了”。上班後,他便在公司直營的啤酒店當侍者,或做經營管理工作,無日無休,兢兢業業,一晃就是12年。田代先生領取的社會養老金,就是在公司上班的員工時代支付的公積金。

“這就是當時穿的。”田代先生手裡拿的是剛才還掛在衣架上的西裝。應該是很久以前買的了,但既沒褪色,也全無陳舊之感。可能,一直都很珍愛吧。

“有機會穿西裝嗎?”

聽到我的疑問,田代先生直接把西裝穿上給我們看。

“只有西裝,總感覺……捨不得扔,壁櫥裡有好幾身呢。”上下一身西裝的田代先生挺腰直背,表情中也有了些許的自豪與驕傲。這會令人聯想起每天趕著上下班,在公司裡做職員時的田代先生。他告訴我們,即便是現在,如果社區裡有活動時,他也會把西裝穿上“正裝”前往。田代先生還有機會著西裝外出?這讓人稍感吃驚,而比吃驚更強烈的,是為他高興。在這一瞬間,我們真切感受到了田代先生是帶著自豪感活著的——儘管他正處於“老後破產”的前夜……

田代先生之所以辭職,是因為“想開一家自己的啤酒店”的夢想不斷膨脹。40歲一過,他把心一橫,便下定決心獨立了。從公司辭職後,他把存款和退職金都拿了出來,還不夠就借款,終於開起了一家小居酒屋。一開始很順利,但隨著經濟形勢的惡化,經營也困頓起來,赤字不斷……

大約10年後,最終還是破產倒閉了。當時發生的事情,或許是因為不太願意回頭想吧,田代先生不想多說。

“一心撲在工作上,婚都沒有結成啊。”一說起那時候,他就會浮起一臉的落寞。他曾堅信“夢想可以實現”,工作起早貪黑……至於工作之外的事情,已經無暇考慮了。

“這個是我畫的。”田代先生說。工作的時候,只有畫畫可以讓他歇口氣。他一邊說著,一邊給我們看了很多畫。有的是凡 · 高、畢加索等名家名畫的臨摹,有的是旅遊時畫的風景畫、人物畫等。田代先生妥善保管的畫足有百張以上,用色、筆觸等讓我們這種外行人看了大為驚歎。沒想到,田代先生竟有令人深感意外的繪畫才能!很有新鮮感地驚歎著一張一張地翻看,突然,我的目光在一張畫上停了下來。

“這位是……”畫上是一位紳士,50歲上下,黑色西裝,蓄著鬍子,體格健壯,儀表堂堂。

“這個就是我啊。等年紀大了,可能就是這個樣子吧,就是這樣一邊想著將來的自己一邊畫的。”這是田代先生的自畫像,年富力強的時候畫的想象中的“晚年自畫像”。聽他說,想象中的這個自己經營著一家餐飲店,已經是社長了。

“年輕的時候,誰會去想老了會是什麼樣子啊。每天都很忙,每天都很開心。可是,一直都在認認真真地工作,誰能想到,老了會是今天的樣子啊。”

每天都很忙,每天都很開心—也就是說,年富力強時的田代先生非常喜歡工作。我們想看看他當時的照片,田代先生便遞過來一枚小小的圓徽章。這種徽章,可以把自己的臉部照片放進去,據說是跟朋友一起外出旅遊時做的。

“這個徽章,記不清是箱根啊還是草津,跟朋友們一起去玩的時候做的。”那時候的田代先生非常喜歡坐電車去旅遊,只要在繁忙的工作中覓得餘暇,就會約上朋友一起享受旅遊之樂。在小小的徽章裡,田代先生笑得很溫柔。看著如此寧靜、溫和的笑容不禁會想,非常非常平常地生活的人,竟也會陷入“老後破產”的境地。這一嚴酷現實,令人心頭直打冷戰。

“活著也是麻煩”

田代孝先生住在港區的公寓裡,一個人生活,電也停了。領取養老金兩個月後,下一次養老金支付日之前幾天,他終於落入了“老後破產”的窘境,不知不覺間,現金便見底了。他的表情極度憔悴,臉色也不好。

“身體怎麼樣?好好吃飯了嗎?”

田代先生拿起一個小荷包,打開給我們看了看。接著便把袋子倒過來,晃了晃,咣啷咣啷滾出來的,只有面值1日元的硬幣。“現金只有這些了,總共也只有100日元左右。慚愧啊。”把1日元的硬幣裝回荷包裡,他長長地嘆了口氣。

“您怎麼吃飯呢?”

田代先生站起來向廚房走去,把煤氣灶上的平底鍋端起來,給我們看了看裡面的東西。平底鍋裡是加熱可食的速食咖哩飯,大概還有一半。

港區諮詢員登門走訪時得知田代先生沒錢買飯了,便告訴他福利事務所有分發的蒸煮袋速食品,可以去領。於是,他就去領了夠幾天吃的份額,有咖喱、西式燉菜等。現在,就靠這些勉強餬口。

“這個是兩頓的量,分開吃。”平底鍋裡剩下的咖喱飯還能吃一頓。但是,離養老金髮放日還有幾天,以後該怎麼辦呢?田代先生說:“想到可能會這樣就先買好了。這個,涼麵。”他拿出來的是兩把100日元的涼麵乾麵,已經打開吃過的袋子裡,只剩下了一把。

晚上7點。就算是夏天,太陽落山後也會暗下來。夜裡,田代先生的房門也開著,房間裡傳來了周圍居民準備晚飯的切菜聲,還有醬油的味道。田代先生也在公寓裡做起了晚飯。午飯他幾乎不吃,所以對他來說,晚飯就是貴重的“一餐”。房間裡沒開電燈,漆黑一片,照明全靠做飯時煤氣灶發出的亮光。“嘭—”煤氣灶打著了火,房間裡有了一絲模糊的光亮。用平底鍋把水煮開,再把一把涼麵放進去,這是最後的涼麵了。看不清水是不是開了,所以,田代先生幾次把臉湊近平底鍋確認。他說,領養老金的日子快到了,現金也基本上花光了,就一直吃涼麵。

涼麵煮好,倒進碗裡,再澆上掛麵料汁,飯就做好了。在無人陪伴的漆黑的屋子裡,只有一個人吃的晚飯—

“呼嚕呼嚕—”

大口吃涼麵的聲音響了起來。房間裡不要說有人的跡象,連電視的聲音都聽不到。“……真好吃啊!”田代先生邊吃邊自言自語,“真香,好吃……”

“呼嚕呼嚕—”

晚上8點。吃完晚飯,漆黑一團中也無事可做,那就只有睡覺了。像往常一樣,田代先生起身離開廚房,進了裡面鋪著被子的起居室,打開了收音機,收音機裡傳來的是國外搖滾樂隊演唱的快節奏西洋樂。

差不多該告辭了。就在我們準備起身離開時,田代先生轉過上身說:“啊,門廳的門就那樣開著吧。”

夜裡開著門睡不危險嗎?但若把門關上,就連外面走廊裡的燈光都透不進來了。並且,正值盛夏,房間裡又沒開空調,要把門關嚴了,通風也不好,還有可能中暑。

“晚安。”

些許猶豫之後,我們還是讓門廳的門洞開著,離開了田代先生的房間。至少,要讓涼風吹到屋裡。

幾天後,像往常一樣再到公寓探望時,我們一眼便看出田代先生氣色不好。臉色發青不說,最讓人在意的,是他臉上頗顯痛苦的表情。

“哪兒不舒服嗎?”

田代先生現出苦悶的神情,似乎在一聲不吭地強忍著。“頭一直疼。”不知是營養不良還是中暑了。我拿手試了試田代先生的臉和腕子,好像沒發高燒,可還是試著勸他:“還是去醫院看看吧。”

田代先生聽了只是搖了搖頭。“不用。喝了這個藥就沒事了。一直是這樣子。”說著,他把事先買好的藥拿了出來,是所有藥店都有賣的頭疼藥。或許,喝了這個藥,止了疼,多少就會舒服一點,但還是應該重視,我們便再次勸他:“還是去醫院看看的好。”但他只是固執地搖頭。“要去醫院,又要花錢吧。生活沒那麼寬裕啊。過的本來就是這樣的生活,能忍則忍,不這樣是不行的。”

不只是當天,田代先生已經多年沒去醫院了。頭疼、肚子疼,或者稍有些不舒服,都是喝市場上賣的藥,一味地忍著。田代先生這樣的情況—75歲以上,養老金額度也在標準範圍之內—醫療費的自費負擔為“一成”。到內科就診,接受各類檢查,費用不會超過1萬日元,但對田代先生來說,幾千日元就是貴重的生活費了。一想起“涼麵”,就再也無法強勸了。

“沒事的,沒事的。喝了這個,稍微睡一覺就全好了。一直都這樣。”田代先生說完便轉過身去,躺下睡著了。

他說,自從不去醫院,有一件事很是讓人頭疼,就是牙沒了。幾年前牙沒了之後,田代先生幾次都想裝假牙,可又沒這錢,就一直沒去看牙醫。要說田代先生的現實家計,那就是什麼都“買”不起,有可能交不起房租,有可能連吃的都買不起—這樣的恐懼,讓他無法去醫院。

看著喝下頭疼藥沉沉睡去的田代先生那蜷縮起來的背,我突然想,換成自己,這種狀況能受得了嗎……

為隱瞞自己的貧窮

“沒錢,去不了醫院。但對我來說,比這更痛苦的,是沒有朋友或者熟人了。”田代先生自言自語似的這句話,是走在附近的街上時說的。他要去的是港區的老年人中心。該公共設施修建的目的,是為了保持老年人的健康,除浴池、圍棋室等外,還會在寬敞的樓層定期舉辦體操課等活動。這是區裡建的設施,凡60歲以上的居民,只要登記就可以免費使用。田代先生每天早晨都去,步行5分鐘左右。

“電停了,空調用不了,所以就在這裡涼快涼快。這裡有電視,有書,也有報紙等,在這裡打發時間非常合適。”

田代先生一進去,就到了鋪有榻榻米的大廳,打開了電視。雖說是白天,但除田代先生外,裡面一個人都沒有。他一直在看電視新聞。看了一會兒,說要吃飯,便拿出了半道在便利店買的“梅子飯糰”。這天的午飯就是一個飯糰。

呆呆地盯著電視畫面,吃著飯糰,田代先生的臉上毫無表情。吃完午飯,百無聊賴的田代先生向旁邊的圍棋室走去。沒找到伴兒,圍棋也沒下成。有幾個老人在下圍棋玩,但他並不想加入,而是向圍棋室裡面的書架走去。書架上擺著小說、遊記等,田代先生抽出一本,在椅子上坐下,看了起來。

這時,在他剛才看電視的大廳裡,傳來了很多老人一起喊“一、二、三、四”的聲音,還夾雜著笑聲。可能是體操課開始了。不時地,田代先生的眼睛會離開書本,抬頭看一眼,眼神中有些落寞,之後便又默默地繼續看書。

晚7點已過,田代先生站了起來。

“好了,該回去了。”這話並不是衝誰說,而是呆呆地自語。說完,他便走了出去。雖是為老年人交流而建的設施,但田代先生卻沒跟任何人交流,不要說交談,連招呼都沒打過。

入夜,回到公寓後,他在外面的樓梯上坐了下來。夜裡也熱的時候,他就在外面納涼等暑氣散去,這已成了田代先生的習慣。因為用不了空調,所以即便是日落之後,屋裡也熱得像蒸汽房一樣。在外面的燈光中,孤單單地坐著的田代先生說起了往事。

“年輕的時候,有很多朋友。”在啤酒公司上班時,田代先生最大的樂趣,就是跟工作中的夥伴或好朋友一起外出旅遊,“看鐵路也好,坐電車也好,都特別喜歡。在電車上搖搖晃晃去溫泉,去看優美的大自然風光,很喜歡。”

小時候,田代先生非常崇拜酷酷的火車,夢想長大以後當一名火車司機。成人以後也無比喜歡鐵路,人稱“鐵路發燒友”,並且這燒一發就沒再退過。“以前,經常坐電車這裡那裡去旅遊……要能再旅遊一次,那該多開心啊。”

田代先生望著遠處,陷入了對往昔的懷念之中。但現在,這個夢想已經無法實現了。

“貧窮的痛苦之處在於,周圍的朋友都沒了。就算你想去哪裡,想做點什麼,那也要花錢對吧。沒錢,就只能推辭了。慢慢地,就不想被人叫了。這真的是令人痛苦啊。”

居酒屋破產以後,存款也花光了,所有的心思都用到了怎麼樣能只靠養老金活下去。但是,自己沒錢這事,並不想讓周圍的人覺察到。曾經平等交往的朋友嘛,不想被他們同情。慢慢地,跟朋友們一起旅遊,或一起吃飯這樣的活動,田代先生就開始推辭了。慢慢地,連推辭都令人痛苦起來。於是,為不讓他們叫,田代先生就開始避開跟朋友們見面的機會。慢慢地,就沒人再來叫了。

“比如,婚禮慶祝怎麼辦?葬禮奠儀怎麼辦?沒錢的話,無法與人交往啊。”連朋友間的聚餐都參加不了,這樣的自己是可憐的,孤寂的,悲慘的。因為沒錢,朋友“關係”就會斷掉。

田代先生把用皮筋捆好的書信和明信片拿了出來。這是幾十年前,跟朋友們密切交往時收到的賀年片、季節性問候等,一直好好珍藏著。已呈茶色的紙張,無聲地訴說著聯繫中斷後,與朋友們不再謀面的時間的久遠。

關於朋友的話說完以後,田代先生又面無表情了。在黑黑的房間裡,他自言自語地說起了內心深處的想法。“要說心裡話,就是想早點死了算了。死了,就不需要擔心錢了。現在這樣子活著,說實話,也不知道到底是為誰活著……真的是累了。所以,我也並不後悔,就想早點死了好。”

“想死”,這個詞輕描淡寫地從他嘴裡出來,把我的耳朵給刺痛了。田代先生的話,讓我感覺到了“老後破產”的恐怖。因為養老金收入不夠,生活困苦,或看不了病,僅只如此,事態就很嚴重了,但“想死”卻並不是因為這些。真正的痛苦,在於失去了與人、與社會等的“聯繫”,在於不知道為誰活著、為什麼活著,不是嗎?

即便生活條件很苛酷,但“孩子、孫子就是活著的價值”;即便沒有任何親人,但“感覺到了從事地區活動的價值”等,擁有活著的價值活著的老人,我也遇到過很多,他們的心靈,都有一個確切的落腳之處。但是,一當“老後破產”的現實導致“社會聯繫”斷絕,活著的價值無處尋覓,心靈無處落腳,那麼,老人們就連活著的力氣都會一點點地失去……

對田代先生來說,首先需要的,是以經濟性支援(=生活保護)重新建立生活吧。但僅僅如此是不夠的,因被逼入“老後破產”的境地而失卻的“社會聯繫”得以重建,才是真正必要的支援吧。

8月末,事先買好的涼麵沒了,就在這時,政府方面聯繫田代先生了。盼望已久的聯繫啊。

“這一次,他們聯繫我說,到福利事務所去領生活保護費。”在區諮詢員的幫助下,申請手續辦得很順利,田代先生終於得以享受生活保護了。因田代先生每月有10萬日元左右的養老金收入,抵扣以後,每月還可領取5萬日元左右,以補生活費之不足。

前往福利事務所的那天早晨。8點不到。

我們來到田代先生的公寓,像往常一樣喊了一聲:“早上好!”田代先生已經換好衣服,打理完畢,隨時可以出門了。他站起來,像有些迫不及待。跟他說“太早了,福利事務所還沒開門呢”,也仍然坐立不安,像是在想:“不快去,生活保護就溜了!”

我們稍微提前一點到了福利事務所,在電動門前等著。門一開,田代先生便邁步而入。在辦理窗口報上名字後,工作人員讓他在等候走廊裡等著,說一會兒會喊名字。

“田代先生,這邊請。”叫到名字後,他被領到了諮詢間,一位女性調查員迎了上來。生活保護調查員是福利事務所的職員,為領取生活保護費的人提供生活諮詢、就職支援等幫助。在城市,因領取生活保護費的人正在急劇增加,很多情況下,一位調查員負責的人數在100人以上。田代先生就座後,這位女調查員遞給他一隻白色的信封,說:“這是一個月的生活保護費。”

“真的是太感謝了!”田代先生向女調查員深深地低頭致意。

走出福利事務所時,他就像唸佛一樣,一遍遍地說:“太感激了!”接著又連連道歉:“實在是抱歉!”“對不起!”……可能,領取生活保護費“令人感激”,但想到這是大家的稅金,同時又油然而生“內疚、抱歉”之情吧。

“要是不領生活保護費也能忍耐,就咬牙忍到極限了。”

這是田代先生的心裡話。但連飯都吃不上的田代先生,不接受生活保護就無路可走了,這都已經超過“能夠忍耐的極限”了。這,才是被逼入最後絕境的“老後破產”。

想到田代先生那複雜的義理觀念,說不清生活保護這一救濟之策是好是壞。但這樣一來,田代先生房間裡的燈就會亮了—回想著在一片漆黑中吃涼麵的那個身影,就決定認為,是好的。

因為領到了生活保護費,田代先生一直強忍著沒安的假牙也安上了。

“太感謝了!”田代先生反覆說著感謝的話。想到他此前的忍耐,不由會讓人想,就沒有辦法再早一點伸出救助之手嗎?

邁向“活著真好”的明天

一拿到生活保護費,田代先生就徑直去了理髮店。“都幾個月沒去了。”他一邊說一邊向常去的那家店走去。理髮店在一幢混居樓的第2層,入口處貼著“單剪1 300日元”田代先生在理容椅上坐下,只說了一句:“請您收拾得清爽一點。”理髮師技法嫻熟地理了起來。田代先生一聲不響地閉上了眼睛。頭髮短了下去,鬍子也刮乾淨了。

“好了。”理髮師說。田代先生慢慢地睜開了眼睛。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他點了點頭,很滿意的樣子。看著鏡子裡的田代先生,不由想起了他憑想象畫就的晚年自畫像—身著西裝,蓄著唇須的一位紳士。

所處的現實與“想象中的晚年”有著天淵之別的田代先生。

理髮加剃鬚,共約2 500日元。田代先生拿到生活保護費,不是去吃,也不是去購物,而是徑直跑去理髮,或許是因為想找回年輕時的自尊吧。畫那幅自畫像時,他想象中的晚年一定是富足的。日本經濟持續高增長的時代,是個只要認真工作就會有回報的社會。或許,正因如此人們才會堅信,只要認真工作,晚年生活就會高枕無憂。今天的老人們,當時都是這樣確信無疑的吧。

但是,超老齡社會已然到來,且日益走向小家庭化,日本社會已經進入了急劇變化的歷史時期。獨居老人以百萬人為單位不斷地急劇增長,導致以家族支撐為前提的社會保障制度功能失調。在如此背景下,“老後破產”的現象正在蔓延。

“萬沒想到,竟會是這樣的生活。”

很多與田代先生同齡的老人如是說。一直以為晚年生活不會有任何困難,結果卻是連飯都吃不上的殘酷現實—這與想象中的晚年,差得也太遠了。可即便如此也不由會祈願—要找回曾經勾畫過的“安度晚年”的生活,要做擁有自尊的自己吧。在理髮店裡閉上眼睛的田代先生就像是在祈願,“能夠看到一個煥然一新的自己”。

而步出理髮店的田代先生,背也稍微直了起來,迎風而去的背影也颯爽了許多。由衷地希望,他能由此“重新振作”。

“活著真好!”

作為採訪者,更作為與田代先生交往過的人,如果有一天能聽到田代先生這樣說,那就再開心不過了。

對於被逼入“老後破產”,連活著的力量都喪失殆盡的老人,社會該如何救濟?不向社會呼救,而是一聲不吭地忍耐著的人們,又該如何去發現?如何去幫助?……

進入超老齡社會,嚴重事態當前,我們每一個人的精神準備與決心,都在面臨著拷問……

(節選自《老後破產:名為“長壽”的噩夢》,NHK特別節目錄製組 編著,王軍 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年7月出版)

老後破產:名為“長壽”的噩夢

《雲房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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