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花輯|「鋼鐵是活著的」,日本匠人的另一個維度

今年去日本旅遊的中國遊客特別多。一位在美國生活過多年的朋友,到大阪第一天就告訴我,日本的大米飯特別好吃,烤牛肉也好吃。

大米不止是日本人的主食,也是日本味道的基礎。如果一家日本料理店的大米飯不好吃,我便會覺得這家店做事不認真,甚至缺乏職業道德。


雪月花輯|“鋼鐵是活著的”,日本匠人的另一個維度



我在日本留學時,在一家便當店打過工,只要店長在,燜大米飯都是他自己做,從往電飯煲裡小心翼翼地放米,用量杯稱水,大米與水混合後,計時四十分鐘後,按下開關,開始再計時……整個過程很有儀式感。

我也常聽日本農民說,稻米是活物。這不單指生長在稻田裡的水稻,也包括收穫後的稻米,甚至包括在廚房裡的大米。

解釋這類現象,常常會以“風土論”為視角。在日本,包括“文化風土”、“歷史風土”、“宗教風土”、“政治風土”、“組織風土”、“經營風土”等各類風土論,非常流行。風土論不是指涵義寬泛的氣候學,而主要是考察自然與人之間的關係。

今天,我們提出一個“生產風土”的概念,來簡要地看一下勞動者與勞動對象之間的關係。

稻米從中國傳入日本,並逐漸形成稻作文化,大致是在彌生時代(公元前300年~公元250年)。之後,對稻米的神聖化,甚至使存放稻米的建築也神聖化,這種傳統連綿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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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自伊勢神宮圖畫,天照大神向子孫賜予稻穗


按照日本神話,是天皇祖神天照大神把稻子交給自己的子孫,使日本開始了稻作農業。天照大神既是太陽女神,又是稻米之神。

甚至,米倉也被看作是稻米之神居住的地方。以彌生時代的米倉為雛形,建造出稻米之神——天照大神的神殿,首推皇家第一神社伊勢神宮。

即使到現在,天皇居住的皇居院內,也有大約300平米的稻田,天皇每年都會參加插秧和收割稻米,來不斷表達稻米生產的神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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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仁天皇在插秧


我們現在看到的日本祭祀活動,大部分是以稻米為中心傳承下來的。

所以,當聽到農民指著米倉裡的米說,稻米是會呼吸的稻米的體溫,等等這些擬人化的用語,可以體會出一種特別的“生產關係”。

其實,這種對稻米的態度也影響著其他農業生產。常聽說日本人養牛會帶著牛去散步,給牛聽音樂這些人性化的飼養方法。

我參觀過多次日本養牛場,也詢問過這些問題,類似方法都有。有一次,一個農戶對我說,牛就像家人,一起生活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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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來,日本從明治維新後開始養肉牛,也就一百多年的歷史,現在和牛的品質舉世聞名,這種特別的“生產關係”是一個原因。

這種人與勞動對象的友好關係,大概與日本文化的一個特點有關。這就是泛靈論,就是認為萬物有靈。這是早期人類社會普遍存在的原始宗教,只是在日本沒有中斷,源遠流長。

日本文化有一個特點,就是在歷史演進中,舊文化與新文化並存,而不是改朝換代式的辭舊迎新。

佛教傳入日本後,日本人又信仰草木國土皆可成佛。這種神佛宗教觀是日本文化的基礎。

不過,相信萬物有靈,細細想來也存在一個問題:衣食住行都是跟有靈之物打交道,至少有靈的東西還敢吃嗎?

日本古代農業稱為少畜農業。古代日本人幾乎不食用家畜肉,他們的蛋白質補充主要來自“山海之珍味”。古代日本人食用的肉類主要是通過狩獵獲得的鹿、野豬等野味,幾乎不吃牛羊肉,尤其很少吃豬肉。

有趣的是,日本從彌生時代以來的古代社會,就崇拜鹿,卻又把鹿作為狩獵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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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解釋這一矛盾呢?

我以為,是儀式化的感恩化解了矛盾,一方面是尊重勞動對象,另一方面又把它當作是神的恩賜,或者大自然的恩賜,進行消費。

我沒見過現在日本人捕獵鹿的場景,即使在奈良公園到處可以看見鹿,卻見過打撈一種蜆貝的作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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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江市宍道湖的蜆貝在日本很有名,用來做湯十分鮮美。我認識幾個專門從事捕撈蜆貝的農戶。他們在作業前會進行感恩神明或者大自然恩賜的儀式化表示,收穫後,用一種機械對蜆貝的規格進行篩選,小於規格的,會送回到原來的捕撈處。

農戶們會積極參與到宍道湖的環保活動,關注水質的變化等等。

其實,捕撈區域的湖面被分割成許多部分,為一定的農戶所有,世代相傳。有恆產則有恆心。

這類儀式化的傳承,在今天日本人飯前飯後說的兩句話也可以看到。

日本人開始吃飯前,會面對食物會說“いただきます”,有些人還會雙手合掌。這句話在日語裡是最高的敬語之一。為了感謝從神明那裡獲得食物,或者是感謝從比自己地位高的人那裡獲得物品,常用這句話表達感激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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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吃完飯後說的 “ごちそうさま”,是感謝為這頓飯忙碌過的各種人,類似體會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就生產領域來說,除了對有生命的生物,甚至對無機物也一視同仁。

有一件事讓我感到震驚。這就是著名建築師伊東豐雄在他設計的仙台媒體館施工現場中的一段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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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月花輯|“鋼鐵是活著的”,日本匠人的另一個維度

仙台媒體館,參見《雪月花輯》之“伊東豐雄:永恆建築的締造者”


日本建築師有一個傳統,就是關注施工現場,在現場進行思考。一次在施工現場,施工中的鋼骨焊接工帶給伊東豐雄巨大的震撼和啟發。

他說,在看著那些鋼管與龐大的鋼鐵地板,以及與它們格鬥的工人們的作業時,我被“物”本身所帶來的力量所完全壓倒。

而為他打開這扇認識之窗的,卻是焊接工人說的一句話:“鋼鐵是活著的哦。”

他說自己的第一反應是,將手臂盤在胸前,心想,這些人在說什麼肉麻的話呀。但當他看到因著高熱而伸展扭曲的鋼鐵出現在自己面前時,就不得不相信工人們的話了。這與其說是對純粹而抽象的美,倒不如說是對栩栩如生且具有動態的物質感更為著迷。

而從那一刻起,他感覺到建造一種新的建築是充滿可能性的,這與過去思考的那種透明而抽象、“Less is More”截然不同。

於是,雖然說建成之後的仙台媒體館依然是高度透明的建築,但他所關心的,已經從純粹的美轉向鋼鐵結構的力道與強度,並追求動物性的、活生生的身體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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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東豐雄是一位極其敏感的建築師。他在1985年的一篇文章裡,這樣談對紐約摩天大樓的印象:雖然遠看是一棟美麗的辦公大樓,然而一旦靠近,細部和日本比起來感覺還差了一個數量級,如此粗糙且不拘小節,會產生一種與人們保持距離的冷漠感。

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仙台媒體館的細部,近乎完美的焊接,像美麗的生命一樣拉近了與人們的距離。而產生這一效果的主要原因,除了技術進步,就是焊接工人把鋼鐵當活著的吧?

征服自然和改造自然是西方傳統觀念,這種二元對立的觀念,推動了近代以來的人類文明進步,但也造成許多環境問題。也許,與自然友好的觀念對緩解這些問題是有益的。

設若,如果把“物”當成有靈的活物,甚至神佛,當勞動者與勞動對象就像與合作伙伴那樣,相互關照地一起努力時,就會生產出高品質的大米、和牛、蜆貝,以及有親近感的建築,甚至許多高品質的產品。

靈性生於自然,感動於自然。

當置身於細雨朦朧的山城小鎮,看著山間升起的縷縷青煙,路邊花草之間跳動的水珠,青石板上分佈的不規則的新綠,我感到世界充滿靈性。

甲和燈禪意生活平臺獨家特約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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