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之春」50年:「刺刀可以做很多事情,但人就是沒法坐在刺刀尖兒上」

“布拉格之春”50年:“刺刀可以做很多事情,但人就是没法坐在刺刀尖儿上”

本文系應“搜歷史”(ID:soulishi)之約所撰,微調後推送。


強人、大國、霸權、改革、危機……今日世界格局之種種,與五十年前沒有異樣,如果看不懂當下,最好的辦法是回溯歷史。

彈指一揮間,50年整了!

1968年8月20日晚11時,布拉格,暗流湧動。

捷克斯洛伐克黨中央大樓燈火通明,捷共中央主席團正在開會,親近蘇聯的幾個成員義憤填膺,彈劾總書記杜布切克。

那年四月,杜布切克領導的捷共通過《行動綱領》,提出“創立一個新的符合捷克斯洛伐克條件的民主和人道的社會主義模式”的目標,要打破舊體制,賦予公民權利,在經濟上強調市場與計劃相結合,此外,為調解民族矛盾,將國家分為兩個加盟共和國的聯邦體制,即捷克共和國和斯洛伐克共和國。

杜布切克的改革被稱為“布拉格之春”,如春風颳過國內,受到人民極大歡迎。但“布拉格之春”引起了以蘇聯為首的“華約”的不滿。蘇聯不能容忍捷克斯洛伐克背棄斯大林主義,獨立發展。

是夜,當捷共中央主席團還在激烈爭吵時,一架蘇聯民用客機飛臨布拉格魯齊內機場,以飛機發生故障為由,要求緊急降落。飛機停穩後,十幾名全副武裝的蘇軍突擊隊員衝出機倉,迅速佔領了空中交通指揮塔。接著,一架接一架的蘇聯安東諾夫式運輸機降落,配備了坦克和裝甲車的蘇軍空降部隊軍很快佔領了布拉格各重要據點。

隨後,捷克斯洛伐克被四面合圍:在東部和南部,八個蘇聯師和兩個匈牙利師以及若干保加利亞軍隊佔領布拉迪斯拉發和科希策;在西部,四個蘇聯師和一個東德師佔領比爾森及卡羅維發利;在北部,四個蘇聯師、一個東德師及四個波蘭師進入俄斯特拉發等地。入侵部隊總計50萬人,坦克6000輛。

除了幾個親蘇分子,捷共中央主席團全不知情。快12點時,總理切爾尼克接了個電話,是國防部長打來的,他被告知,捷克斯洛伐克已被佔領,他本人被俘了。

杜布切克大喊:“我做夢也想不到他們能對我們幹這個。”但他表示不撤離,不轉入地下組織抵抗,要進行政治鬥爭,立刻起草廣播講話稿,

凌晨1點55分,捷共中央主席團通過電臺發表《告全國人民書》,譴責五國軍隊入侵是“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史上極其可鄙的、前所未有的行動。……這一行動不僅違反社會主義國家關係的各項原則,而且違背國際法的基本準則。”號召人民“鎮靜和謹慎”。

5分鐘後,蘇軍佔領廣播電臺大樓。

大約4點,蘇軍包圍了捷共黨中央大樓。蘇軍士兵扯斷電話線,槍口對著中央主席團的每個人。杜布切克、切爾尼克、斯姆爾科夫斯基、克里格爾、什帕切克、西蒙等六人被押走,先被關押在烏克蘭的軍事監獄裡,後被解往莫斯科,關進地下監獄。在國外訪問的希克,得以倖免,後來一直流亡瑞士。

在蘇聯的分化和高壓下,杜布切克等人簽署了《莫斯科議定書》,承認改革錯誤,蘇軍入侵合理。“布拉格之春”流產。蘇軍佔領了捷克斯洛伐克20年,直到1989年“天鵝絨”革命,蘇軍撤離。2年後,蘇聯解體。

天下大潮,浩浩蕩蕩,逆流而動,再強的力量依舊會被碾碎。時間會給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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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布拉格之春”是由一群作家發起的。

1967年,米蘭·昆德拉的小說《玩笑》面世。主人公路德維克是一位學生會幹部,因與女友開了一個政治玩笑,被朋友澤馬內克陷害,送入苦役營。15年後,他為了報復澤馬內克,勾引其妻海倫娜。計劃成功後,他才發現:時代已經改變,澤馬內克現得比他還要適應時代,更令人尷尬的是,澤馬內克早想拋棄妻子,他的報復成了一個毫無作用的“玩笑”。

《玩笑》寫於1966年,最初書報檢查員認為,小說中有關勞改營的描述“在法律上是不存在的”,但實際上1950年代,在捷克斯洛伐克,大清洗是家常便飯。

“冷戰”開始後,“北約”與“華約”尖銳對立。為了爭霸,蘇聯加緊對東歐各國的鉗制,引致反彈,南斯拉夫奉行獨立自主的政策,蘇南矛盾激化,斯大林指責鐵托“背離了馬克思列寧主義的路線”,是帝國主義的“間諜”。

為了防止其他各國效仿南斯拉夫,斯大林下令這些國家大抓所謂帝國主義和鐵托的“代理人”“民族主義分子”“特務”等,大規模的清洗運動展開。

從1950年起,捷共總書記哥特瓦爾德全面照搬蘇聯的做法,在黨內大清洗,近10萬人遭受打擊和迫害,近15萬人被開除出黨。1953年哥特瓦爾德逝世後,諾沃提尼出任捷共中央第一書記,後又兼任總統,獨攬大權,變本加厲。

在經濟上,蘇聯把“華約”成員國當做附庸,強用計劃經濟的模式治理,捷克斯洛伐克困難加劇,民族矛盾激化。

很多年後,回憶起這段歷史,昆德拉寫道:“受到烏托邦聲音的誘惑,他們拚命擠進天堂的大門,但當大門在身後砰然關上之時,他們卻發現自己是在地獄裡。”

《玩笑》出版後好評如潮。評論家米蘭•簡曼說:“過去的歷史之所以能給我們開殘酷的玩笑,只因為我們被一種前所未知的非理性所控制,因為我們不能敏銳地提出問題。”

“布拉格之春”50年:“刺刀可以做很多事情,但人就是没法坐在刺刀尖儿上”

昆德拉憑藉《玩笑》成名,他現在活著的意義就是坐等諾貝爾文學獎

在缺乏新聞·自由的國家,對於大多數人而言,只能通過文學來發現和表達自己內心的感受。

1967年6月27日至29日,捷克斯洛伐克作第四次作家代表大會召開。昆德拉首先“點炮”,他批評當局使本國文學與歐洲文學隔絕開來,優秀的文學傳統被拋棄了,成為枯燥無味的宣傳品。“妨礙這種發展的,首先是納粹的佔領,然後是斯大林主義,一共將近四分之一的世紀:捷克文學同外部世界隔絕了……這就是威脅著要把捷克民族最終被擯在歐洲文明外面的悲劇。”

其他作家也對書報·檢查·制度進行了猛烈抨擊。

作協的週刊《文學報》刊登了大會新聞,激發了民眾要求改變現狀的熱情。作家們的發言與黨內改革派形成合力,各地都在舉行集會,

在1967年10月30日舉行的中央全會上,改革派和保守派展開了激烈鬥爭。改革派認為必須對“蘇聯模式”的體制進行全面改革,保守派則認為現有體制行之有效,還要進一步加強。

杜布切克,時任捷共中央主席團委員、斯洛伐克共產黨第一書記,主張把諾沃提尼擔任的兩個最高職務分開。諾沃提尼反擊稱,杜布切克是“資產階級民族主義者”。

“布拉格之春”50年:“刺刀可以做很多事情,但人就是没法坐在刺刀尖儿上”

杜布切克

由於會議分歧太大,全會決定休會,12月繼續舉行。

暗地裡,諾沃提尼向蘇聯求救,請蘇聯最高領導人勃列日涅夫來布拉格鎮場。但勃列日涅夫對諾沃提尼心有芥蒂,當年勃列日涅夫把赫魯曉夫趕下臺後,諾沃提尼曾寫信給蘇共中央,表示不滿。

勃列日涅夫在捷克斯洛伐克呆了幾天就走了。在捷共中央主席團為他舉行的宴會上說,他說,“至於你們之間的鬥爭,這是捷克斯洛伐克的事情,蘇聯不干涉。”

諾沃提尼不甘心失敗,企圖動用武力保住地位,他安排軍隊在布拉格周邊演習,一旦他的職務被撤,就逮捕杜布切克等人。但他的陰謀被支持改革的軍隊將領們制止。

內幕曝光後,保守派陣營發生分化,改革派在捷共中央委員會中佔了上風。1968年1月3至5日舉行的中央全會上,諾沃提尼的捷共中央第一書記職務被撤,只留任總統職務,杜布切克被選為捷共中央第一書記。

“布拉克之春”拉開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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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格之春”的宣言書即《行動綱領》,它是由經濟學家希克、姆林納日、奧爾斯佩等人起草,通過廣泛討論而制定的,是一次綜合經濟、政治、社會各方面的改革,明顯地表現出要求擺脫蘇聯的控制。

自後,捷共為大批冤案受害者平反,轟轟烈烈的運動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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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布切克在“布拉格之春”運動中

蘇聯打著“保衛社會主義”的旗號,糾集“華約”各國,向杜布切克施加壓力,逼其放棄改革,並且策劃武裝干涉。

1968年3月,蘇聯召集“華約”領導人到東德的德累斯頓,討論捷克斯洛伐克局勢問題,對捷共改革派發出警告。

5月,捷共領導人被召到莫斯科做解釋。會談一結束,蘇聯立即召集民德、波蘭、保加利亞、匈牙利領導人,研究對付“布拉格之春”的辦法。

6月,蘇聯糾集上述四國在捷克斯洛伐克進行軍事演習,並以各種藉口遲遲不撤走部隊。

7月,蘇聯、波蘭、東德、匈牙利、保加利亞等五國領導人向捷共發出聯名信,稱國內外的敵對勢力正在使捷克斯洛伐克背離社會主義道路。捷共覆信,稱內政不容干涉。

持續了近半年的高壓未能奏效,蘇聯不得不同意舉行雙邊會談。

7月底,蘇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們和捷共中央主席團委員們在蘇捷邊境、捷克斯洛伐克一側的切爾納火車站舉行了3天密談,毫無結果。

8月3日,“華約”6國首腦在斯洛伐克首府布拉迪斯拉發會晤,發表了一個相互妥協的聯合聲明,在場的人相互擁抱。

捷克斯洛伐克和西方媒體歡呼勝利,杜布切克也感到樂觀,他沒注意到,聯合聲明在列舉“華約”國家間的關係準則時,略去了“互不干涉內政”這個重要條款。他更沒想到,40萬大軍已經部署在捷德邊境,在波蘭和東德機場上還至少集中了300架蘇聯軍機。

17天后,“華約”五國軍隊分18路侵入捷克斯洛伐克。

這次事件被稱作“莫斯科寒流”,6個多小時後,捷克斯洛伐克全境便被蘇聯控制,大約18萬國防軍繳械投降。

“布拉格之春”50年:“刺刀可以做很多事情,但人就是没法坐在刺刀尖儿上”

捷共主要領導人被押到莫斯科後,蘇聯一方面進行說服和分化瓦解,另一方面在布拉格不斷製造流血衝突。最終,捷共中央代表團成員“束手就範”,在協議書上簽字。

捷克斯洛伐克人滿懷期待的“布拉格之春”就這樣被蘇聯生生掐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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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曆史學家艾倫·帕爾默論及中東歐小國時說,它們夾在德國和俄羅斯之間,“彷彿有脊椎而沒有外殼的生物”,要麼尋求大國支持,要麼被大國挾持,民族意識的覺醒,有賴於知識分子。

1968年10月28日,捷克斯洛伐克國慶日,布拉格群眾舉行大規模示威,高喊“俄國佬滾回去!”“打倒勃列日涅夫!”

“布拉格之春”50年:“刺刀可以做很多事情,但人就是没法坐在刺刀尖儿上”

捷克斯洛伐克民眾在布拉格廣場聚集抗議

1969年1月,布拉格查理大學文學院哲學系大學生帕拉赫為抗議蘇軍佔領而自焚,引發全國對蘇聯的抗議熱潮。

4月,在蘇聯的操縱下,杜布切克被解除第一書記職務,由胡薩克取代,開始了所謂“正常化過程”。他首先否定了1968年的改革,之後開始進行黨內清洗,50餘萬共產黨員遭到浩劫,佔全黨總人數的1/3;全國70%的各級領導人被撤換,200餘萬人遭株連,約20萬人被迫逃亡西方。

從1969年起,蘇聯在捷克斯洛伐克數十個城市中駐紮了約12萬人,100多架飛機,1200多輛坦克,以及30多個戰術導彈發射裝置。

但事實證明,歷史潮流是擋不住的。

1989年,蘇共總書記戈爾巴喬夫到訪布拉格,記者提問:現在他所主張的改革跟當年的“布拉格之春”有什麼區別。他回答道:“二十年。”

“二十年”的典故來自米蘭·昆德拉的小說《無知》,他寫道:“在這個世紀,捷克人的歷史由於‘二十’這個數字的三次重複而具有了非凡的數學美。”

這三次重複分別是:1918年,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國成立,1938年被德國佔領;1948年,捷克斯洛伐克恢復獨立,捷共完全執政,1968年“布拉格之春”被蘇聯扼殺;1969年,蘇軍在捷克斯洛伐克“合法”駐紮,1989年“天鵝絨”革命後,蘇軍撤離。

作為“布拉格之春”的吹鼓手,昆德拉於1975年移居法國,潛心創作,享譽國際。

杜布切克則很坎坷,先被安排做駐土耳其大使,實則逼其流亡,當時西方國家都表示願意接納,但他想盡辦法,輾轉回國,旋即被開除黨籍,找不到工作,後在偏遠的林業部門做技術工,時刻處於“特務”的監控下。

1988年,昆德拉的小說《生命不能承受之輕》被改編為電影《布拉格之春》,這段並不遙遠的歷史,被世界所熟知,喚醒了捷克斯洛伐克年青一代人的自覺。

“布拉格之春”50年:“刺刀可以做很多事情,但人就是没法坐在刺刀尖儿上”

“慢慢迷途終有歸途”

1989年,捷克斯洛伐克完成民主化革命,多黨選舉,杜布切克擔任聯邦國會議長,哈維爾擔任總統,完成了政權的和平轉移。

2年後,不可一世的蘇聯解體。俄羅斯轉型失敗,滑入泥沼,捷克斯洛伐克則逐步邁入發達國家之列(1995年,經過和平協商,捷克斯洛伐克一分為二,即捷克和斯洛伐克兩個國家)。

誠如杜布切克所說:“刺刀可以做很多事情,但人就是沒法坐在刺刀尖兒上。”

1992年,杜布切克逝世。

參考文獻:

1.《杜布切克回憶錄》,黃英尚 譯,新華出版社

2.《“布拉格之春”前後》,(美)塔德·舒爾茨 著,新華出版社

3.《震撼世界的“布拉格之春”》,劉天白 著,楊繼繩 編

下篇預告:土耳其一夜回到解放前,埃爾多安是罪魁禍首,但板子全打在他的身上,有失公允,民眾的“泛突厥夢”與埃爾多安“中東之王”的霸圖合謀,最終把一個國家逼到絕境,病態的土壤結出惡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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