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進現代的「呂鎮」 ──論亦夫的長篇小說《呂鎮》

走不進現代的“呂鎮” ──論亦夫的長篇小說《呂鎮》

孫德喜

從純粹時間意義上說,我們已經跨進了21世紀,而且我們已經生活在電子化和信息化的現代化社會,但是我們需要問一問,我們是否已經走進了現代?因為我們的思想和精神未必現代,還可能停留在數十年前或者數百年前,我們的社會形態與人際關係,我們的生活方式與思維方式還可能與傳統社會的人們毫無差異。因而,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中的許多人不過是穿著西裝革履打著領帶的古人。近來,在閱讀亦夫的長篇小說《呂鎮》(中國工人出版社2015年7月版)時,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了上面提出的問題。亦夫在小說中所描寫的呂鎮,雖然已經進入了新世紀,但是它還沒有走進現代。它一直籠罩在末日來臨的陰影中,在絕望和頹廢中等待滅亡的這一天。小說所描寫的“呂鎮”不僅在21世紀的今天具有普遍性,而且其現象令人深思。

什麼是“現代”?人們通常談的比較多的是“現代性”或者“現代主義”,而沒有談及“現代”。如果說“現代性”指的是啟蒙時代以來的“新的”世界體系生成的時代。一種持續進步的、合目的性的、不可逆轉的發展的時間觀念,“現代主義”指的是19世紀中葉以來在現代工業化基礎上所形成的思想理論,具有思想啟蒙的性質,確立人的主體地位,那麼“現代”則指的是與自然經濟、皇權專制和農耕社會相對立的一種文化,包含著人的思想意識、思維方式和生活方式等,其精神內核是敞開的,面向未來的。人類在走出了原始社會之後,經歷了漫長的農耕時代,終於迎來了以工業文明為基礎的現代。然而,由於經濟和文化發展的不平衡,各地區雖然在時間維度上都在向前邁進,但是在生活方式、思想意識和思維方式等方面卻步履不一,有的地方早在19世紀後期就已經開始跨進現代的門檻,而另外一些地方即使到了21世紀的今天仍然滯留在前現代,仍然在中世紀式的文化中徘徊。亦夫的長篇小說《呂鎮》中所描寫的“呂鎮”,雖然不能說依然生活在中世紀,但是它仍然未能走進現代卻是毫無疑問的。

但是,小說中的“呂鎮”是21世紀中國的一個城鎮,而經歷了20世紀的中國卻是世界大潮的激盪下走向現代。自從鴉片戰爭以後,西方文明伴隨著炮火傳到了這塊古老的東方土地,逼迫古老的中國向著現代轉型,然而由於歷史的強大慣性與逼迫下的被動,這種轉型是在國人狐疑的目光下開始的,因而就在這種轉型中,國人對於西方文明既陌生又懼怕,既羨慕又嫉妒,既拿來又拒斥,既嚮往又仇視,態度相當複雜而微妙。這就使中國的現代進程複雜而曲折。當西方的物質文明出現在我們面前時,我們毫不猶豫地拿來為己所用,而當面對著西方的精神文明時,我們在強大國家與民族的急迫和焦慮中,趨於急功近利而有所選擇,而這種急功近利導致我們在走向現代的過程中走了不少彎路。當我們以為在奔向現代的路途的時候很可能還在傳統的圈子裡打轉,仍然陷在某種誤區中而不自知。“呂鎮”就是這樣一個在走向現代的過程中步入誤區的範本,有必要對其作一番解剖與分析。

無論呂鎮人是否明確地意識到,呂鎮確實踏上了奔向現代的路途。且不說早在上個世紀初,一場轟轟烈烈的辛亥革命推翻了皇權帝制,建立了現代意義上的國家,中國傳統的社會結構,生產生活方式和思維方式都被徹底地改變了,現代工業體系正在逐步建立。到了21世紀,經濟的飛躍發展與物質的日益豐富都在一定程度上改造著國人,即使是比較閉塞落後的呂鎮也毫無疑問地受到一定的衝擊,這當然在呂鎮激發起一定的躁動,然而這種躁動由於對現代缺乏明確的理解和認識而顯得十分盲目,不能化為向現代轉型的強大動力,反而將其推向盲區。

呂鎮的這種奔向現代的躁動主要體現在呂唸經和焦大愚等人身上。呂唸經是呂鎮的中學教歷史的教師,也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他接受了民主和自由的思想,並且以極其可貴的獻身精神發表演講、創辦期刊免費發放給呂鎮的人們,張貼大字報,試圖對呂鎮的民眾進行思想啟蒙,喚醒呂鎮的民眾,其情其景確實感人。但是,呂唸經對於民主、自由、平等和博愛等現代思想觀念並沒有準確而深入的理解,他的身上仍然揹負著十分沉重的歷史重負。首先,他的思想意識中仍然沒有擺脫家族宗法觀念。對於呂鎮的歷史,呂唸經是非常熟悉的,這個鎮本來是焦姓祖先建立的,後來呂姓先人因落荒逃難而來到了這裡,被焦姓人收留,而呂姓人不僅沒有感恩,反而以其權謀擠佔該鎮,將該鎮原初的“焦鎮”改名為“焦呂鎮”,隨後得寸進尺,又將鎮名為“呂焦鎮”,最後改為“呂鎮”,並且掌控了整個鎮子。針對呂鎮這樣的歷史,呂唸經所要求改變的不是呂、焦兩性的平等與和解,不是合作與公平競爭,而是站在焦姓家族這一邊,以群眾運動,甚至暴力的方式奪權來解決社會不公的問題,其結果必然是焦姓掌權後壓迫呂姓家族,權力實現了轉移,但是不是通過和平的方式,不是通過現代競選的方式,那麼權力的性質沒有改變,仍然是專制的,極權的。在與呂姓家族的對抗中,呂唸經以極大的熱情鼓動焦姓民眾建焦姓祠堂,以復興傳統的方式來解決呂鎮現實中的嚴重不公,然而他這個呂姓的叛逆者並沒有贏得焦姓民眾的信任和支持,從而使他的這一計劃最終擱淺。呂唸經針對呂鎮的現狀表示:“拯救呂鎮,不靠外部勢力,只能靠我們自己。”這是對的,民主從來就不是靠別人賞賜的,也不是外部強加的,而是靠自己來爭取,但是如何爭取,他提出的措施卻是:“要推動呂鎮的民主改革,靠教育、靠宣傳太慢、太沒有作用了,而應該通過群眾運動,甚至通過暴力,才能推翻呂姓家族的專權統治,讓呂鎮政權真正回到人民手裡。”就呂唸經所描繪的民主路線圖來看,最重要的路徑是“群眾運動”和“推翻……專權統治”,否定了“教育”和“宣傳”,特別是在嚴重的民主焦慮中忽略了不可缺少的“啟蒙”。而“群眾運動”雖然可以表現得轟轟烈烈,但是所帶來的民主只是虛假的,因為在群眾運動中,領袖處於居高臨下的地位統治著民眾,是在利用民眾建立起自己的專權,實行新的專權統治。這正如1980年代的著名詩人顧城所言:“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呂唸經尋求的是民主,但是他所受的專制文化的薰陶進而以專制的方式去追尋民主,其結果可想而知。而且在實際工作中,呂唸經由呂鎮人特別是焦姓人的愚昧和冷漠而極其失望,進而將改變呂鎮現實的希望寄託在一“文”(他自己)一“武”(焦萬魁)的身上,計劃去搞所謂的“呂鎮風暴”。然而,走進現代的是整個呂鎮,而不是他們兩個人。而僅僅依靠他們兩人一“文”一“武”是走不進現代的,因為走進現代不是靠武力和貼大字報可以實現的,而是靠整個呂鎮的人更新思想觀念,改變生活方式,改善思維方式,因而呂唸經的爭取民主與自由的方式無疑是緣木求魚,其奮鬥的方式與奮鬥的目標可以說是南轅北轍。況且,呂唸經自身的缺陷也很明顯,而且他的缺陷本身無疑構成了他奮鬥目標的巨大障礙。呂唸經與妻子的關係不是平等的愛人關係(當然這與他妻子呂淑貞思想意識守舊密切相關),而是具有男權特徵的傳統型的夫妻關係。呂唸經的朋友焦萬魁就譏諷過他:“你到處講民主,講公正,原來在家裡卻是個獨裁者啊。”作為呂鎮的思想先驅者呂唸經尚且如此,遑論那些被呂唸經視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呂鎮庸眾,怎麼能理解民主、自由和公正的思想觀念!

焦大愚,是呂鎮的又一個具有獻身精神的人,還應該是呂鎮最有見識的人,他在美國生活了很長時間,毫無疑問不僅受到了西方民主與自由的薰陶,而且還親身享受到現代文明,理應對民主與自由的理念有著深刻的理解和認識。然而,他回到呂鎮很長時間,卻沒有與呂鎮的人融合在一起,更沒有以自己的親身經歷對呂鎮的民眾進行思想啟蒙,而是神出鬼沒,非常神秘,被呂鎮的人們稱為“焦大仙”。他在呂鎮所做的最主要的事情就是研究呂鎮及其附件六合鎮的神秘事件,以極大的熱情向呂鎮的人們宣傳他所瞭解的末日學說,進而強化了籠罩呂鎮上空的頹靡的氣氛,從而將整個呂鎮推向精神萎靡與墮落的深淵。焦大愚極其投入地對未知事物展開研究,其精神相當可貴,令人敬佩,但是他的研究一開始就出現了問題,他雖然冒著生命危險到六合鎮作實地調查,廣泛蒐集資料,而且還走訪科研部門,向專家請教,回到呂鎮後閉門不出,深入研究,但是他的研究卻是預設了前提,將其研究指向瑪雅人的世界末日“預言”,他只是以他所瞭解到的各種詭異和怪異現象來證明他人的“預言”。這樣,他花了極大的心血研究的結果當然不可能得出科學的結論,只能陷入迷信的泥坑。如果說焦大愚的研究僅僅限於他的個人愛好也就罷了,問題在於他還將他的所謂研究結果向呂鎮擴散,他通過展覽和開設免費講座向呂鎮人宣傳他的所謂研究成果。由於他的不遺餘力的宣傳,呂鎮的末日情緒更加濃重。因此,焦大愚不僅沒有將他的家鄉呂鎮推向現代,反而推向墮落與頹廢的深淵。所以,呂唸經對焦大愚沒有好感,他對焦萬魁說:“大仙的事,你不要對他抱有幻想了。他們這些留洋回來的人,雖然嘴上口口聲聲地大談民主,其實沒有任何政治信仰,而是一根牆頭草,利益之風往哪裡刮,他們就往哪裡擺。”呂唸經的這番話雖然未必完全符合事實,卻還是很有道理的。

焦大書(本名焦大樹),是呂鎮最痴迷寫作的人,因發表一些作品而成為一個小有名氣的作家。作家搞文學創作,一方面應該對現實、社會和人生有著獨到的發現,另一方面通過創作表達自己的思考和獨到的觀點,因此,真正的作家必須是精神獨立和思想自由的人,是推動社會向現代轉型的重要力量。但是,焦大書雖說寫了一些作品發表,而且具有一定的寫作功力,卻至多是一個酸腐的文人,根本不具備現代知識分子的品格。他沒有獨立的人格,把鬍子爺視為自己的救星,將自己的命運系在鬍子爺的寵愛上,希望通過鬍子爺的賞識往上爬。因而,在拜訪鬍子爺之前,他頗費心思,精心設計造訪的細節。在拜訪鬍子爺的路上,他還去寺廟抽籤測算自己的運氣,可見他不僅具有很強的依附性,而且還缺乏知識分子的科學理性精神和足夠的自信。焦大書雖然生活在21世紀的今天,但是他仍然具有濃厚的男權意識,他與呂紅玉相處不是出於真摯的愛情,而是感動其為他守護著處女之身,同時還利用呂紅玉幫助其出版長篇小說《最後一炮》。但是,當他從媒婆呂寶妮那裡得知呂紅玉結過婚並且離了婚之後,他簡直氣瘋了,根本不顧自己的身份和臉面,到比佳美娛樂城竟然去點4個處女妹子伺候自己,以宣洩胸中因他的處女情結被摧毀而產生的怨恨。焦大書最後經受不住精神打擊而徹底的瘋了。不過,這些精神打擊雖然沉重,但並不都是致命的,完全是他的精神的脆弱。呂紅玉雖然長得醜,離過婚,畢竟是愛著他的,這一點焦大書還是非常清楚的,但是就因為呂紅玉不是處女令他感到極大的羞恥和屈辱。至於沒有當上呂鎮的文化站站長,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至多是不能得到一些做官的好處,缺少做官的權威和炫耀的資本,無法滿足某種虛榮心而已,於己並無什麼損失,而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不是靠做官實現自己的人生理想和人生價值,而是在於讀書與寫作。導致焦大書發瘋的另一原因是他自己創作的最有份量的長篇小說《最後一炮》被人盜用出版併成名。這確實是一件令人痛心的事情,但是這仍然還有補救的辦法,焦大書完全可以重新創作一部更加優秀的作品;他還可以走司法途徑,向法院控告,要求盜用者賠禮道歉,賠償經濟損失和精神損失,恢復自己作品的知識產權。但是焦大書根本就沒有法律意識,也就沒有想到通過法律為自己維權。呂大書最終瘋了,然而他即使沒有瘋,充其量不過是呂鎮有他這麼一個文人而已,他根本不能承擔推動呂鎮走向現代的重任。

呂鎮的這些有些覺醒或者有些知識的人都如此,其他那些人不是為利益所左右,就是愚昧冷漠,根本沒有現代意識,更不可能推動呂鎮向著現代邁進。呂鎮上的以鬍子爺為代表的掌權者就是這裡的既得利益者,他們不可能具有推動改革的動力,不僅不會推動呂鎮變革,而且還不會允許改變呂鎮的現狀。莊少香是鎮上娛樂城的老闆,她的經營雖然在物質上非常現代,但是骨子裡與傳統社會里的青樓老鴇沒什麼區別,他的娛樂城規模雖然十分可觀,勢力也不小,但是她仍然依靠呂氏權力作後臺,與現代社會具有獨立性的中產階級差得老遠呢!焦萬魁在呂鎮也算是風雲人物,就他的人生來說,主要由兩部分構成:早先的焦萬魁是一個具有濃厚傳統色彩的俠士,為人很仗義,很正直,俠肝義膽,而且還有一身的功夫,但是他的頭腦裡只有忠義而根本沒有平等和法治等現代意識。也正是由於這一弱點將他推向了人生的第二階段──不知不覺間淪為他人權斗的工具。莊少香略施計謀,焦萬魁就死心塌地地為她賣命,替她殺人,進而死於非命。雖然呂唸經比較看中焦萬魁,拉攏焦萬魁與他一道起事,然而即使他們起事成功,那也並不意味著呂鎮就跨進了現代。至於毛蠟,雖然在呂鎮上因為意外得到珍貴的牛黃而一夜暴富成為百萬富翁,但是他在呂鎮這樣的環境中是無法將這筆巨資變成資本投資以擴大經營,根本想不到用這筆錢辦一座牛製品加工廠之類的企業,他只能學古人那樣將這筆巨大的錢財深藏起來,絲毫不敢外露,就連他的老婆呂寶妮都被瞞著。因此,像毛蠟這樣的暴發戶在新世紀的農村決非個別,而是具有普遍性,然而他們充其量只能是小財主,他們發展的結果是向兩極分化:一是成為守財奴,守著財產而淪為財富的奴隸;另一則是窮奢極欲,一擲千金,在炫耀和享受中揮金如土,淪為敗家子。因而,他們不能成長為現代企業家,也就不能推動社會的進步。

由於推動變革者的自身侷限於目標偏差,由於既得利益者的自私保守,由於中產階級與現代企業沒有出現,由於呂鎮上庸眾的愚昧和冷漠,呂鎮沒有邁進現代的門檻,依舊在前現代的時代徘徊。從時間上來說,呂鎮是21世紀的存在。而21世紀是全球化的時代。在這個時代裡,全世界聯結成一個命運共同體,政治、經濟與文化全面流通,相互融合,連城一體。在這個時代,平等、自由、法治、民主等成為共同的價值取向,個人不僅得到應有的尊重,而且可以充分地發揮自己的才能,實現自我價值。然而,呂鎮卻似乎是被這個時代隔離的孤島,是一個精神孤兒。

我們首先感到的是呂鎮的自我封閉。從小說的敘述來看,呂鎮雖然並不居於中國的經濟發達地區,也不毗鄰國際性大都市,但是並不偏僻,然而卻很封閉。而這種封閉決不是外界的封鎖,也不是因為自然環境而與外界隔絕,而是自我封閉。我們雖然看到,既有焦大愚這樣出過洋的人,呂紅玉這樣長期在京城生活過的人回到了呂鎮,又有來自沿海地區江南女子莊少香來到呂鎮經營比佳美娛樂城,但是這些外來者或者返鄉者沒有給呂鎮帶來新的思想和文化,也就沒有讓呂鎮的沉悶而僵滯的現實受到一定的衝擊。雖然呂鎮不時得到外部世界的某些信息,但是這些信息基本上都是以謠言的方式傳開的,而且這些信息不是思想意識的流通,不是科技知識的傳播,不是外部世界的真實圖景的傳入,而是與神秘文化和世界毀滅的傳說密切相關,而這些信息由於是由謠言傳進來的,因而必然染上謠言傳播者的主觀色彩和思想意識,從而在傳播過程中不可避免地被扭曲變形,日益遠離事實真相,更遠離科學精神。因而,謠言氾濫流傳下的呂鎮人生活在世界末日的恐慌之中。究呂鎮的謠言之所以瘋狂傳播的原因,毫無疑問就是封閉的環境給其提供了滋生和傳播的土壤,一個透明的,信息暢通的社會是不可能讓謠言流傳開來的。

呂鎮的封閉還表現在人們對於外部世界漠不關心,甘做井底之蛙,滿足於自己的安逸的生活。在呂鎮很少有人走出去,瞭解外部世界,即使鄰近的六合鎮發生重大災害,呂鎮人除了傳播有關謠言之外,別無作為,只有焦大愚一人前往調查。即便焦大愚親臨調查也不是出於對六合鎮人的幫助,也不是為了給呂鎮人提供防災的經驗教訓,而是為了證明他所迷信的“世界末日”之說。而呂鎮的其他人也沒有從人道出發與關注六合鎮之災,更沒有提出向其援助,而是將那裡的災害當著談資,從中獲得某種樂趣。還有人在洪水氾濫時表示想到與外地人聯合起來抗洪,而是將這視為發財的機會,到河裡打撈上游漂來的傢俱和木材等,甚至連棺材都打撈上來,但是既沒有從河裡救起一個落水的人,也沒有幫助人家打撈溺亡者的遺體,只會趁火打劫。

呂鎮的封閉使這裡的企業沒有真正的走向市場,成為真正的現代企業。呂鎮最有影響的企業就是呂巨仁所經營的“真麥集團”。這個企業雖然擁有現代的標籤──“集團”,但是實質上就是一個龐大的作坊。首先這個集團是由家族控制的,而且在呂鎮又是與官方相互勾結,連成一體,形成了官商共同體,所以它的經營是在權力的蔭庇下進行的,不是在市場經濟競爭中成長壯大的;其次,它既沒有現代化的管理,也沒有與外界合作,就是獨自按照傳統的方式經營;第三,它的產品基本上就是在呂鎮當地銷售,沒有投放到外地市場,沒有參與市場競爭,完全是在呂鎮自產自銷,具有很大的自然經濟的色彩。小說所敘述到的“真麥集團”的經營主要有兩次:一是利用惡劣的天氣生產所謂的“真麥仙露”,經過炒作和壟斷經營而獲得暴利;一是以欺詐的方式向呂鎮農民兜售“真麥一號”的西瓜種苗,獲取非法利潤,極大地坑害了當地的農民。

呂鎮的第二個問題是權力家族化。呂鎮的權力在21世紀的今天基本上掌握在呂氏家族手裡,鬍子爺呂天恩雖然沒有擔任什麼具體的職務,但是他以“垂簾聽政”的方式操控著呂鎮,成為呂鎮實際上的最高統治者,而且掌握著呂鎮實權的基本都是來自呂氏家族的成員。權力家族化表明其血緣宗法制的特徵和集權專制的本質,是農耕社會的殘留,在現代社會不具有合法性,而維持其權力的基礎則是封閉狀態下的愚民庸眾和專制體制。權力家族化既形成了呂鎮通向現代的嚴重障礙,又是呂鎮徘徊在現代門檻之外的結果,因而權力家族化與呂鎮的歷史停滯形成了互為因果的關係。權力家族化由於沒有解決權力運行與交接的科學性與現代理性問題,必然引起內部的激烈而血腥的爭鬥,從而導致權力場的強烈地震,進而直接影響到社會的穩定和民眾的利益。呂巨仁在感受到兄弟呂巨忠對他的排擠和鬍子爺對他的廢棄之後,不惜採取暗殺的手段,幹掉自己的親身父親鬍子爺,進而以長子之威整頓兄弟,以達到牢牢掌控權力的目的。呂氏家族的血腥內鬥顯然是歷史上宮廷內鬥在21世紀的今天的重演,也是權力在未進入現代門檻,沒有解決其合法性問題情況下必然付出的慘痛代價。不過,權力集團雖然內鬥時刀光劍影,有時引起劇烈的震盪,但是這並不影響其整個集團的穩固,當權力集團通過爭鬥解決了權力轉移問題,其內部在權力洗牌和重新分配之後,實現新的平衡,在利益一致的情況下達成某種妥協,形成新的穩固的權利結構,從而延滯社會的變革,造成社會的停滯。因此,無論呂唸經等人如何呼喚社會革命,都不會給呂鎮帶來新的氣象。

呂鎮最重要的問題是民眾的平庸和愚昧,他們不僅不知道民主和自由為何物,而且還特別迷信,根本不信任別人。呂唸經花了極大的精力對其進行思想啟蒙,結果竟無異於對牛彈琴,無人理解,更無人相信。呂鎮的焦姓民眾長期處於呂氏掌權者壓制之下,長期受到欺壓,呂唸經鼓動他們起來,希望“打響呂鎮歷史上反對專制和壓迫的第一槍”;焦氏農民使用“真麥集團”出售給他們的“真麥一號”西瓜種苗,由於沒有結出該公司所宣傳的那樣西瓜,造成了“慘重”的經濟損失,呂唸經站出來試圖幫助他們維權,然而,姓焦的農民對於到訪的呂唸經“不但毫不領情,而且充滿了質疑和猜測。面對雙目炯炯有神、滿嘴慷慨激昂的呂唸經,沒有一個人果斷表態。甚至在一戶瓜農家裡,呂唸經不但連一口涼水也沒有喝上,反倒遭受了令人痛心的羞辱……”呂唸經的演講固然存在某些問題,但是這些焦姓民眾則表示明確拒絕,有人直接打斷呂唸經“口若懸河”的演講,明白無誤地告訴呂唸經:“你說的那些公平正義什麼的大道理,我一句都聽不懂。”甚至還有瓜農將呂唸經視為“徹頭徹尾的書呆子”或者質問呂唸經:“你總是摻和我們姓呂的事,到底安的什麼心嘛!”還有人指責呂唸經“太偏激了,一有風吹草動就挑頭弄事。”這些愚昧的民眾不僅不理解呂唸經的良苦用心,不配合呂唸經幫助他們維權,而且根本瞧不起呂唸經。他們被“真麥集團”坑害,經濟損失慘重,反倒沒有覺得該集團“偏激”,當呂唸經鼓動他們起來維權就覺得偏激了,真是天下再也沒有比這更荒唐的了。呂鎮的民眾不僅愚頑不化,而且特別迷信,於是那些神啊鬼的怪異之事到處氾濫,構成呂鎮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同時,呂鎮人還特別相信謠言、傳播謠言,讓整個鎮子都籠罩在謠言之中。

呂鎮人終於在謠言橫飛之中相信並接受了“世界末日”即將到來的“預言”。於是呂鎮的人們便陷入一片末日來臨的頹廢的氣氛之中。特別是“世界末日”的傳聞與呂鎮傳統的亡人節相遇之時,這種末日情緒更加濃重,如黑雲一般漂浮在呂鎮的上空。“世界末日”情緒籠罩下的呂鎮人沒有信仰,沒有未來,開始了放縱自己,及時行樂,在花天酒地與紙醉燈迷中等待著末日的到來。“餐餐酒肉,頓頓珍饈的末日盛宴,讓呂鎮人個個吃得腦滿腸肥,整日昏昏欲睡,百事不問。”“許多一直持懷疑態度的呂鎮人,忽然意識到以前他們的固執,只是白白浪費了有限的最後時光。這種想法讓他們在加入最後狂歡的時候,變得更加瘋狂和肆無忌憚。整個呂鎮沉浸在‘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頹廢氣氛裡。在屈指可數的日子面前,昔日一毛不拔的吝嗇鬼變成了一擲千金的敗家子,向來拘謹守舊的老實人變身為放蕩不羈的無恥浪子。他們一個個手握大把大把的金錢,日日歡宴,夜夜笙歌。”當呂鎮陷入醉生夢死之時,當呂鎮人沒有未來時,他們連正常的生活秩序都沒有了,怎麼可能與一個生機勃勃、充滿活力與希望的現代有緣!此時的呂鎮人已經淪為行屍走肉,他們的精神早已在末日到來之前就死了,而造成他們精神死亡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們自己。

亦夫筆下的呂鎮令人情不自禁地聯想到聞一多的著名詩句“這是一溝令人絕望的死水”,除了毀滅還能怎樣呢!“世界末日”雖然沒有到來,但是呂鎮卻為密佈的陰雲和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所覆蓋,似乎正應了《紅樓夢》所描寫的圖景:“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呂鎮的結局可能令人唏噓嘆惜,更應令人深思。在新世紀的今天,一個社會不進則退,不是生,就是死,別無選擇。試圖永遠地維持現狀,必然是痴人夢囈。

自1990年代以來,亦夫創作了《土街》、《玄鳥》、《媾疫》、《城市尖叫》、《迷失》、《一樹謊花》等長篇小說,以魔幻式的變形和誇張,展現一個個荒誕而怪異的世界,一個個孤獨而封閉的世界,一個個消沉而沒落的世界,顯示出他深厚的憂患意識與人文情懷。而今,就在許多沉迷於盛世歡歌的假象之中併為之深深陶醉之際,就在許多人為繁榮的幻象所迷惑而歡欣之際,他又以清醒的寫作所展示的呂鎮世界末日的景象向世人敲響警鐘,警示我們不能再安於現狀,樂於守在封閉而沉悶的農耕社會,拒絕現代。我們的國家和民族要生存下去,就必須在不斷的全面的改革與開放中推動社會由傳統向現代轉型。

2015年12月17日於揚州存思屋

作者簡介:孫德喜(1960-),江蘇淮安人,武漢大學畢業,文學博士,揚州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的教學與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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