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进现代的“吕镇” ──论亦夫的长篇小说《吕镇》

走不进现代的“吕镇” ──论亦夫的长篇小说《吕镇》

孙德喜

从纯粹时间意义上说,我们已经跨进了21世纪,而且我们已经生活在电子化和信息化的现代化社会,但是我们需要问一问,我们是否已经走进了现代?因为我们的思想和精神未必现代,还可能停留在数十年前或者数百年前,我们的社会形态与人际关系,我们的生活方式与思维方式还可能与传统社会的人们毫无差异。因而,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中的许多人不过是穿着西装革履打着领带的古人。近来,在阅读亦夫的长篇小说《吕镇》(中国工人出版社2015年7月版)时,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了上面提出的问题。亦夫在小说中所描写的吕镇,虽然已经进入了新世纪,但是它还没有走进现代。它一直笼罩在末日来临的阴影中,在绝望和颓废中等待灭亡的这一天。小说所描写的“吕镇”不仅在21世纪的今天具有普遍性,而且其现象令人深思。

什么是“现代”?人们通常谈的比较多的是“现代性”或者“现代主义”,而没有谈及“现代”。如果说“现代性”指的是启蒙时代以来的“新的”世界体系生成的时代。一种持续进步的、合目的性的、不可逆转的发展的时间观念,“现代主义”指的是19世纪中叶以来在现代工业化基础上所形成的思想理论,具有思想启蒙的性质,确立人的主体地位,那么“现代”则指的是与自然经济、皇权专制和农耕社会相对立的一种文化,包含着人的思想意识、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等,其精神内核是敞开的,面向未来的。人类在走出了原始社会之后,经历了漫长的农耕时代,终于迎来了以工业文明为基础的现代。然而,由于经济和文化发展的不平衡,各地区虽然在时间维度上都在向前迈进,但是在生活方式、思想意识和思维方式等方面却步履不一,有的地方早在19世纪后期就已经开始跨进现代的门槛,而另外一些地方即使到了21世纪的今天仍然滞留在前现代,仍然在中世纪式的文化中徘徊。亦夫的长篇小说《吕镇》中所描写的“吕镇”,虽然不能说依然生活在中世纪,但是它仍然未能走进现代却是毫无疑问的。

但是,小说中的“吕镇”是21世纪中国的一个城镇,而经历了20世纪的中国却是世界大潮的激荡下走向现代。自从鸦片战争以后,西方文明伴随着炮火传到了这块古老的东方土地,逼迫古老的中国向着现代转型,然而由于历史的强大惯性与逼迫下的被动,这种转型是在国人狐疑的目光下开始的,因而就在这种转型中,国人对于西方文明既陌生又惧怕,既羡慕又嫉妒,既拿来又拒斥,既向往又仇视,态度相当复杂而微妙。这就使中国的现代进程复杂而曲折。当西方的物质文明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毫不犹豫地拿来为己所用,而当面对着西方的精神文明时,我们在强大国家与民族的急迫和焦虑中,趋于急功近利而有所选择,而这种急功近利导致我们在走向现代的过程中走了不少弯路。当我们以为在奔向现代的路途的时候很可能还在传统的圈子里打转,仍然陷在某种误区中而不自知。“吕镇”就是这样一个在走向现代的过程中步入误区的范本,有必要对其作一番解剖与分析。

无论吕镇人是否明确地意识到,吕镇确实踏上了奔向现代的路途。且不说早在上个世纪初,一场轰轰烈烈的辛亥革命推翻了皇权帝制,建立了现代意义上的国家,中国传统的社会结构,生产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都被彻底地改变了,现代工业体系正在逐步建立。到了21世纪,经济的飞跃发展与物质的日益丰富都在一定程度上改造着国人,即使是比较闭塞落后的吕镇也毫无疑问地受到一定的冲击,这当然在吕镇激发起一定的躁动,然而这种躁动由于对现代缺乏明确的理解和认识而显得十分盲目,不能化为向现代转型的强大动力,反而将其推向盲区。

吕镇的这种奔向现代的躁动主要体现在吕念经和焦大愚等人身上。吕念经是吕镇的中学教历史的教师,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接受了民主和自由的思想,并且以极其可贵的献身精神发表演讲、创办期刊免费发放给吕镇的人们,张贴大字报,试图对吕镇的民众进行思想启蒙,唤醒吕镇的民众,其情其景确实感人。但是,吕念经对于民主、自由、平等和博爱等现代思想观念并没有准确而深入的理解,他的身上仍然背负着十分沉重的历史重负。首先,他的思想意识中仍然没有摆脱家族宗法观念。对于吕镇的历史,吕念经是非常熟悉的,这个镇本来是焦姓祖先建立的,后来吕姓先人因落荒逃难而来到了这里,被焦姓人收留,而吕姓人不仅没有感恩,反而以其权谋挤占该镇,将该镇原初的“焦镇”改名为“焦吕镇”,随后得寸进尺,又将镇名为“吕焦镇”,最后改为“吕镇”,并且掌控了整个镇子。针对吕镇这样的历史,吕念经所要求改变的不是吕、焦两性的平等与和解,不是合作与公平竞争,而是站在焦姓家族这一边,以群众运动,甚至暴力的方式夺权来解决社会不公的问题,其结果必然是焦姓掌权后压迫吕姓家族,权力实现了转移,但是不是通过和平的方式,不是通过现代竞选的方式,那么权力的性质没有改变,仍然是专制的,极权的。在与吕姓家族的对抗中,吕念经以极大的热情鼓动焦姓民众建焦姓祠堂,以复兴传统的方式来解决吕镇现实中的严重不公,然而他这个吕姓的叛逆者并没有赢得焦姓民众的信任和支持,从而使他的这一计划最终搁浅。吕念经针对吕镇的现状表示:“拯救吕镇,不靠外部势力,只能靠我们自己。”这是对的,民主从来就不是靠别人赏赐的,也不是外部强加的,而是靠自己来争取,但是如何争取,他提出的措施却是:“要推动吕镇的民主改革,靠教育、靠宣传太慢、太没有作用了,而应该通过群众运动,甚至通过暴力,才能推翻吕姓家族的专权统治,让吕镇政权真正回到人民手里。”就吕念经所描绘的民主路线图来看,最重要的路径是“群众运动”和“推翻……专权统治”,否定了“教育”和“宣传”,特别是在严重的民主焦虑中忽略了不可缺少的“启蒙”。而“群众运动”虽然可以表现得轰轰烈烈,但是所带来的民主只是虚假的,因为在群众运动中,领袖处于居高临下的地位统治着民众,是在利用民众建立起自己的专权,实行新的专权统治。这正如1980年代的著名诗人顾城所言:“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吕念经寻求的是民主,但是他所受的专制文化的熏陶进而以专制的方式去追寻民主,其结果可想而知。而且在实际工作中,吕念经由吕镇人特别是焦姓人的愚昧和冷漠而极其失望,进而将改变吕镇现实的希望寄托在一“文”(他自己)一“武”(焦万魁)的身上,计划去搞所谓的“吕镇风暴”。然而,走进现代的是整个吕镇,而不是他们两个人。而仅仅依靠他们两人一“文”一“武”是走不进现代的,因为走进现代不是靠武力和贴大字报可以实现的,而是靠整个吕镇的人更新思想观念,改变生活方式,改善思维方式,因而吕念经的争取民主与自由的方式无疑是缘木求鱼,其奋斗的方式与奋斗的目标可以说是南辕北辙。况且,吕念经自身的缺陷也很明显,而且他的缺陷本身无疑构成了他奋斗目标的巨大障碍。吕念经与妻子的关系不是平等的爱人关系(当然这与他妻子吕淑贞思想意识守旧密切相关),而是具有男权特征的传统型的夫妻关系。吕念经的朋友焦万魁就讥讽过他:“你到处讲民主,讲公正,原来在家里却是个独裁者啊。”作为吕镇的思想先驱者吕念经尚且如此,遑论那些被吕念经视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吕镇庸众,怎么能理解民主、自由和公正的思想观念!

焦大愚,是吕镇的又一个具有献身精神的人,还应该是吕镇最有见识的人,他在美国生活了很长时间,毫无疑问不仅受到了西方民主与自由的熏陶,而且还亲身享受到现代文明,理应对民主与自由的理念有着深刻的理解和认识。然而,他回到吕镇很长时间,却没有与吕镇的人融合在一起,更没有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对吕镇的民众进行思想启蒙,而是神出鬼没,非常神秘,被吕镇的人们称为“焦大仙”。他在吕镇所做的最主要的事情就是研究吕镇及其附件六合镇的神秘事件,以极大的热情向吕镇的人们宣传他所了解的末日学说,进而强化了笼罩吕镇上空的颓靡的气氛,从而将整个吕镇推向精神萎靡与堕落的深渊。焦大愚极其投入地对未知事物展开研究,其精神相当可贵,令人敬佩,但是他的研究一开始就出现了问题,他虽然冒着生命危险到六合镇作实地调查,广泛搜集资料,而且还走访科研部门,向专家请教,回到吕镇后闭门不出,深入研究,但是他的研究却是预设了前提,将其研究指向玛雅人的世界末日“预言”,他只是以他所了解到的各种诡异和怪异现象来证明他人的“预言”。这样,他花了极大的心血研究的结果当然不可能得出科学的结论,只能陷入迷信的泥坑。如果说焦大愚的研究仅仅限于他的个人爱好也就罢了,问题在于他还将他的所谓研究结果向吕镇扩散,他通过展览和开设免费讲座向吕镇人宣传他的所谓研究成果。由于他的不遗余力的宣传,吕镇的末日情绪更加浓重。因此,焦大愚不仅没有将他的家乡吕镇推向现代,反而推向堕落与颓废的深渊。所以,吕念经对焦大愚没有好感,他对焦万魁说:“大仙的事,你不要对他抱有幻想了。他们这些留洋回来的人,虽然嘴上口口声声地大谈民主,其实没有任何政治信仰,而是一根墙头草,利益之风往哪里刮,他们就往哪里摆。”吕念经的这番话虽然未必完全符合事实,却还是很有道理的。

焦大书(本名焦大树),是吕镇最痴迷写作的人,因发表一些作品而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作家搞文学创作,一方面应该对现实、社会和人生有着独到的发现,另一方面通过创作表达自己的思考和独到的观点,因此,真正的作家必须是精神独立和思想自由的人,是推动社会向现代转型的重要力量。但是,焦大书虽说写了一些作品发表,而且具有一定的写作功力,却至多是一个酸腐的文人,根本不具备现代知识分子的品格。他没有独立的人格,把胡子爷视为自己的救星,将自己的命运系在胡子爷的宠爱上,希望通过胡子爷的赏识往上爬。因而,在拜访胡子爷之前,他颇费心思,精心设计造访的细节。在拜访胡子爷的路上,他还去寺庙抽签测算自己的运气,可见他不仅具有很强的依附性,而且还缺乏知识分子的科学理性精神和足够的自信。焦大书虽然生活在21世纪的今天,但是他仍然具有浓厚的男权意识,他与吕红玉相处不是出于真挚的爱情,而是感动其为他守护着处女之身,同时还利用吕红玉帮助其出版长篇小说《最后一炮》。但是,当他从媒婆吕宝妮那里得知吕红玉结过婚并且离了婚之后,他简直气疯了,根本不顾自己的身份和脸面,到比佳美娱乐城竟然去点4个处女妹子伺候自己,以宣泄胸中因他的处女情结被摧毁而产生的怨恨。焦大书最后经受不住精神打击而彻底的疯了。不过,这些精神打击虽然沉重,但并不都是致命的,完全是他的精神的脆弱。吕红玉虽然长得丑,离过婚,毕竟是爱着他的,这一点焦大书还是非常清楚的,但是就因为吕红玉不是处女令他感到极大的羞耻和屈辱。至于没有当上吕镇的文化站站长,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至多是不能得到一些做官的好处,缺少做官的权威和炫耀的资本,无法满足某种虚荣心而已,于己并无什么损失,而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不是靠做官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和人生价值,而是在于读书与写作。导致焦大书发疯的另一原因是他自己创作的最有份量的长篇小说《最后一炮》被人盗用出版并成名。这确实是一件令人痛心的事情,但是这仍然还有补救的办法,焦大书完全可以重新创作一部更加优秀的作品;他还可以走司法途径,向法院控告,要求盗用者赔礼道歉,赔偿经济损失和精神损失,恢复自己作品的知识产权。但是焦大书根本就没有法律意识,也就没有想到通过法律为自己维权。吕大书最终疯了,然而他即使没有疯,充其量不过是吕镇有他这么一个文人而已,他根本不能承担推动吕镇走向现代的重任。

吕镇的这些有些觉醒或者有些知识的人都如此,其他那些人不是为利益所左右,就是愚昧冷漠,根本没有现代意识,更不可能推动吕镇向着现代迈进。吕镇上的以胡子爷为代表的掌权者就是这里的既得利益者,他们不可能具有推动改革的动力,不仅不会推动吕镇变革,而且还不会允许改变吕镇的现状。庄少香是镇上娱乐城的老板,她的经营虽然在物质上非常现代,但是骨子里与传统社会里的青楼老鸨没什么区别,他的娱乐城规模虽然十分可观,势力也不小,但是她仍然依靠吕氏权力作后台,与现代社会具有独立性的中产阶级差得老远呢!焦万魁在吕镇也算是风云人物,就他的人生来说,主要由两部分构成:早先的焦万魁是一个具有浓厚传统色彩的侠士,为人很仗义,很正直,侠肝义胆,而且还有一身的功夫,但是他的头脑里只有忠义而根本没有平等和法治等现代意识。也正是由于这一弱点将他推向了人生的第二阶段──不知不觉间沦为他人权斗的工具。庄少香略施计谋,焦万魁就死心塌地地为她卖命,替她杀人,进而死于非命。虽然吕念经比较看中焦万魁,拉拢焦万魁与他一道起事,然而即使他们起事成功,那也并不意味着吕镇就跨进了现代。至于毛蜡,虽然在吕镇上因为意外得到珍贵的牛黄而一夜暴富成为百万富翁,但是他在吕镇这样的环境中是无法将这笔巨资变成资本投资以扩大经营,根本想不到用这笔钱办一座牛制品加工厂之类的企业,他只能学古人那样将这笔巨大的钱财深藏起来,丝毫不敢外露,就连他的老婆吕宝妮都被瞒着。因此,像毛蜡这样的暴发户在新世纪的农村决非个别,而是具有普遍性,然而他们充其量只能是小财主,他们发展的结果是向两极分化:一是成为守财奴,守着财产而沦为财富的奴隶;另一则是穷奢极欲,一掷千金,在炫耀和享受中挥金如土,沦为败家子。因而,他们不能成长为现代企业家,也就不能推动社会的进步。

由于推动变革者的自身局限于目标偏差,由于既得利益者的自私保守,由于中产阶级与现代企业没有出现,由于吕镇上庸众的愚昧和冷漠,吕镇没有迈进现代的门槛,依旧在前现代的时代徘徊。从时间上来说,吕镇是21世纪的存在。而21世纪是全球化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全世界联结成一个命运共同体,政治、经济与文化全面流通,相互融合,连城一体。在这个时代,平等、自由、法治、民主等成为共同的价值取向,个人不仅得到应有的尊重,而且可以充分地发挥自己的才能,实现自我价值。然而,吕镇却似乎是被这个时代隔离的孤岛,是一个精神孤儿。

我们首先感到的是吕镇的自我封闭。从小说的叙述来看,吕镇虽然并不居于中国的经济发达地区,也不毗邻国际性大都市,但是并不偏僻,然而却很封闭。而这种封闭决不是外界的封锁,也不是因为自然环境而与外界隔绝,而是自我封闭。我们虽然看到,既有焦大愚这样出过洋的人,吕红玉这样长期在京城生活过的人回到了吕镇,又有来自沿海地区江南女子庄少香来到吕镇经营比佳美娱乐城,但是这些外来者或者返乡者没有给吕镇带来新的思想和文化,也就没有让吕镇的沉闷而僵滞的现实受到一定的冲击。虽然吕镇不时得到外部世界的某些信息,但是这些信息基本上都是以谣言的方式传开的,而且这些信息不是思想意识的流通,不是科技知识的传播,不是外部世界的真实图景的传入,而是与神秘文化和世界毁灭的传说密切相关,而这些信息由于是由谣言传进来的,因而必然染上谣言传播者的主观色彩和思想意识,从而在传播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被扭曲变形,日益远离事实真相,更远离科学精神。因而,谣言泛滥流传下的吕镇人生活在世界末日的恐慌之中。究吕镇的谣言之所以疯狂传播的原因,毫无疑问就是封闭的环境给其提供了滋生和传播的土壤,一个透明的,信息畅通的社会是不可能让谣言流传开来的。

吕镇的封闭还表现在人们对于外部世界漠不关心,甘做井底之蛙,满足于自己的安逸的生活。在吕镇很少有人走出去,了解外部世界,即使邻近的六合镇发生重大灾害,吕镇人除了传播有关谣言之外,别无作为,只有焦大愚一人前往调查。即便焦大愚亲临调查也不是出于对六合镇人的帮助,也不是为了给吕镇人提供防灾的经验教训,而是为了证明他所迷信的“世界末日”之说。而吕镇的其他人也没有从人道出发与关注六合镇之灾,更没有提出向其援助,而是将那里的灾害当着谈资,从中获得某种乐趣。还有人在洪水泛滥时表示想到与外地人联合起来抗洪,而是将这视为发财的机会,到河里打捞上游漂来的家具和木材等,甚至连棺材都打捞上来,但是既没有从河里救起一个落水的人,也没有帮助人家打捞溺亡者的遗体,只会趁火打劫。

吕镇的封闭使这里的企业没有真正的走向市场,成为真正的现代企业。吕镇最有影响的企业就是吕巨仁所经营的“真麦集团”。这个企业虽然拥有现代的标签──“集团”,但是实质上就是一个庞大的作坊。首先这个集团是由家族控制的,而且在吕镇又是与官方相互勾结,连成一体,形成了官商共同体,所以它的经营是在权力的荫庇下进行的,不是在市场经济竞争中成长壮大的;其次,它既没有现代化的管理,也没有与外界合作,就是独自按照传统的方式经营;第三,它的产品基本上就是在吕镇当地销售,没有投放到外地市场,没有参与市场竞争,完全是在吕镇自产自销,具有很大的自然经济的色彩。小说所叙述到的“真麦集团”的经营主要有两次:一是利用恶劣的天气生产所谓的“真麦仙露”,经过炒作和垄断经营而获得暴利;一是以欺诈的方式向吕镇农民兜售“真麦一号”的西瓜种苗,获取非法利润,极大地坑害了当地的农民。

吕镇的第二个问题是权力家族化。吕镇的权力在21世纪的今天基本上掌握在吕氏家族手里,胡子爷吕天恩虽然没有担任什么具体的职务,但是他以“垂帘听政”的方式操控着吕镇,成为吕镇实际上的最高统治者,而且掌握着吕镇实权的基本都是来自吕氏家族的成员。权力家族化表明其血缘宗法制的特征和集权专制的本质,是农耕社会的残留,在现代社会不具有合法性,而维持其权力的基础则是封闭状态下的愚民庸众和专制体制。权力家族化既形成了吕镇通向现代的严重障碍,又是吕镇徘徊在现代门槛之外的结果,因而权力家族化与吕镇的历史停滞形成了互为因果的关系。权力家族化由于没有解决权力运行与交接的科学性与现代理性问题,必然引起内部的激烈而血腥的争斗,从而导致权力场的强烈地震,进而直接影响到社会的稳定和民众的利益。吕巨仁在感受到兄弟吕巨忠对他的排挤和胡子爷对他的废弃之后,不惜采取暗杀的手段,干掉自己的亲身父亲胡子爷,进而以长子之威整顿兄弟,以达到牢牢掌控权力的目的。吕氏家族的血腥内斗显然是历史上宫廷内斗在21世纪的今天的重演,也是权力在未进入现代门槛,没有解决其合法性问题情况下必然付出的惨痛代价。不过,权力集团虽然内斗时刀光剑影,有时引起剧烈的震荡,但是这并不影响其整个集团的稳固,当权力集团通过争斗解决了权力转移问题,其内部在权力洗牌和重新分配之后,实现新的平衡,在利益一致的情况下达成某种妥协,形成新的稳固的权利结构,从而延滞社会的变革,造成社会的停滞。因此,无论吕念经等人如何呼唤社会革命,都不会给吕镇带来新的气象。

吕镇最重要的问题是民众的平庸和愚昧,他们不仅不知道民主和自由为何物,而且还特别迷信,根本不信任别人。吕念经花了极大的精力对其进行思想启蒙,结果竟无异于对牛弹琴,无人理解,更无人相信。吕镇的焦姓民众长期处于吕氏掌权者压制之下,长期受到欺压,吕念经鼓动他们起来,希望“打响吕镇历史上反对专制和压迫的第一枪”;焦氏农民使用“真麦集团”出售给他们的“真麦一号”西瓜种苗,由于没有结出该公司所宣传的那样西瓜,造成了“惨重”的经济损失,吕念经站出来试图帮助他们维权,然而,姓焦的农民对于到访的吕念经“不但毫不领情,而且充满了质疑和猜测。面对双目炯炯有神、满嘴慷慨激昂的吕念经,没有一个人果断表态。甚至在一户瓜农家里,吕念经不但连一口凉水也没有喝上,反倒遭受了令人痛心的羞辱……”吕念经的演讲固然存在某些问题,但是这些焦姓民众则表示明确拒绝,有人直接打断吕念经“口若悬河”的演讲,明白无误地告诉吕念经:“你说的那些公平正义什么的大道理,我一句都听不懂。”甚至还有瓜农将吕念经视为“彻头彻尾的书呆子”或者质问吕念经:“你总是掺和我们姓吕的事,到底安的什么心嘛!”还有人指责吕念经“太偏激了,一有风吹草动就挑头弄事。”这些愚昧的民众不仅不理解吕念经的良苦用心,不配合吕念经帮助他们维权,而且根本瞧不起吕念经。他们被“真麦集团”坑害,经济损失惨重,反倒没有觉得该集团“偏激”,当吕念经鼓动他们起来维权就觉得偏激了,真是天下再也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了。吕镇的民众不仅愚顽不化,而且特别迷信,于是那些神啊鬼的怪异之事到处泛滥,构成吕镇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吕镇人还特别相信谣言、传播谣言,让整个镇子都笼罩在谣言之中。

吕镇人终于在谣言横飞之中相信并接受了“世界末日”即将到来的“预言”。于是吕镇的人们便陷入一片末日来临的颓废的气氛之中。特别是“世界末日”的传闻与吕镇传统的亡人节相遇之时,这种末日情绪更加浓重,如黑云一般漂浮在吕镇的上空。“世界末日”情绪笼罩下的吕镇人没有信仰,没有未来,开始了放纵自己,及时行乐,在花天酒地与纸醉灯迷中等待着末日的到来。“餐餐酒肉,顿顿珍馐的末日盛宴,让吕镇人个个吃得脑满肠肥,整日昏昏欲睡,百事不问。”“许多一直持怀疑态度的吕镇人,忽然意识到以前他们的固执,只是白白浪费了有限的最后时光。这种想法让他们在加入最后狂欢的时候,变得更加疯狂和肆无忌惮。整个吕镇沉浸在‘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颓废气氛里。在屈指可数的日子面前,昔日一毛不拔的吝啬鬼变成了一掷千金的败家子,向来拘谨守旧的老实人变身为放荡不羁的无耻浪子。他们一个个手握大把大把的金钱,日日欢宴,夜夜笙歌。”当吕镇陷入醉生梦死之时,当吕镇人没有未来时,他们连正常的生活秩序都没有了,怎么可能与一个生机勃勃、充满活力与希望的现代有缘!此时的吕镇人已经沦为行尸走肉,他们的精神早已在末日到来之前就死了,而造成他们精神死亡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自己。

亦夫笔下的吕镇令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闻一多的著名诗句“这是一沟令人绝望的死水”,除了毁灭还能怎样呢!“世界末日”虽然没有到来,但是吕镇却为密布的阴云和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所覆盖,似乎正应了《红楼梦》所描写的图景:“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吕镇的结局可能令人唏嘘叹惜,更应令人深思。在新世纪的今天,一个社会不进则退,不是生,就是死,别无选择。试图永远地维持现状,必然是痴人梦呓。

自1990年代以来,亦夫创作了《土街》、《玄鸟》、《媾疫》、《城市尖叫》、《迷失》、《一树谎花》等长篇小说,以魔幻式的变形和夸张,展现一个个荒诞而怪异的世界,一个个孤独而封闭的世界,一个个消沉而没落的世界,显示出他深厚的忧患意识与人文情怀。而今,就在许多沉迷于盛世欢歌的假象之中并为之深深陶醉之际,就在许多人为繁荣的幻象所迷惑而欢欣之际,他又以清醒的写作所展示的吕镇世界末日的景象向世人敲响警钟,警示我们不能再安于现状,乐于守在封闭而沉闷的农耕社会,拒绝现代。我们的国家和民族要生存下去,就必须在不断的全面的改革与开放中推动社会由传统向现代转型。

2015年12月17日于扬州存思屋

作者简介:孙德喜(1960-),江苏淮安人,武汉大学毕业,文学博士,扬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教学与研究。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