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歷戰爭之八:「悶罐子」車裡想什麼

“悶罐子”火車到達金華車站時,已是下午3點半鐘。雖然還沒到吃晚飯時間,但我們還是吃了一頓既算中飯又算晚飯的飯。幾乎和蕭山一模一樣,軍供站提供的還是大米飯、辣椒炒冬瓜,以及一個叫不上名的湯。

金華是(當時)浙江省的最後一站。離開金華,就意味著離營區愈來愈遠,離戰場愈來愈近。因此,剛才還有說有笑的戰士,吃過飯上車以後,就變得沉默寡言起來。

親歷戰爭之八:“悶罐子”車裡想什麼

是在默默地思念遠方的親人,還是在想象即將來臨的戰爭?

我不得而知。為了摸清思想底數,有針對性地搞好教育,我和指導員高林科商量之後,決定開展一次集體談心活動。

“同志們!大家坐起來,一起談談心吧。”高指導員開始動員,“現在,我們已快進入江西境內,離西湖越來越遠,靠雲南越來越近……大家眼下肯定有不少想法。我看也不定什麼主題了,就說說此時此刻心裡是咋想的吧,希望大家說真話、實話、心裡話,甚至是平時上不了檯面的話,都可以講。”

高指導員的開場白一結束,車廂裡立刻活躍起來。

“我當了班長,入了黨,就差個功。我想在戰鬥中立個大功。”一班長朱勇開了頭炮。“說實話,我現在心裡比較緊張,因為自己從來沒有打過仗,又是一班之長,擔子不輕。另外,我很想念父母。"

“一班長的想法很真實!”連長李道平邊說邊豎起了大拇指。

戰士劉雷是個大個子,他的想法比較簡單:“一是想,如果我在戰鬥中犧牲了,家裡一定很痛苦。因為我父親不久前病故了。二是想,我喜歡繪畫,如果打不死的話,我想利用戰鬥間隙搞點創作。”

“我的入黨申請交了半年多了,請黨支部在戰火中考驗我吧!”戰士秦德本紅著臉說。

指導員高林科接過他的話茬:“黨支部準備在火線發展一批黨員,希望你好好努力!”

“我在團機關工作3年了,這次補充兵員時領導叫我下到炮兵連,我沒同意,堅決要求回到老連隊。”說這話的戰士叫周得俊。“我的軍事技術不行,要好好向大家學習,爭取在戰鬥中多殺幾個敵人。”

輪到戰士荀為民發言時,他提了一個有趣的問題:“接到輪戰命令以後,我老是想,我們打仗是不是像電影上那樣,我們這邊一衝鋒,那邊的鬼子就跑了?”

“哎,兄弟。你是不是電影、電視看多啦?”排長林祖武拍拍他的肩膀,笑了。“我在廣西那邊打過仗,告訴你,打仗真的跟電影、電視裡不一樣。”

“我知道,戰場上難免會有犧牲,但死要死得有價值。”戰士金德榮是火箭筒手,他喝了一口裝在水壺裡的洋河大麴,說:“我手裡的東西不是吃素的,起碼要殺他兩個賺一個。這樣,即使我死了,父母知道了也會欣慰的,因為我是作為一個英雄倒下去的。”

“平時大家都說我稀拉,戰場上我要好好幹,爭取當個英雄!”戰士陳忠全接著說:“我也是個火箭筒手,戰鬥中我要充分發揮自己的技術優勢。如果活著回來,我就讓家裡寄錢,到西雙版納、桂林山水玩一玩,到時候請連長指導員批幾天假呀。”

親歷戰爭之八:“悶罐子”車裡想什麼

“中!中!中!”李連長、高指導員幾乎是同時點頭。“你這小子就是玩心太重!”

如果說前面的幾個發言還比較調侃輕鬆,那麼,接下來的話題就顯得沉重了。

戰士劉新亞聲音很低沉,他好像在問自己:“我死了,爸爸媽媽的工作誰去做?他們的年紀都大了,受不了呀!”

“我是個獨生子,為國犧牲死得光榮。”來自大上海的副班長王健心情凝重。“我知道,國家會照顧我的父母,每個月給幾百塊錢生活費,可誰能代我盡孝呢?要知道,這是多少金錢也換不來的呀。”

“就是呀,我死了,父母親咋辦呢?”

“兩個老人到現在還不知道我上了前線,要是我真的有個三長兩短,他們會受得了嗎?”

車廂裡開始沉默了,戰士們一個個低下了頭。

“劉新亞、王健等同志說的是實話,這種情況也許真的會碰到,畢竟我們是去打仗啊。”指導員高林科動情地說:“這樣吧,我提個建議,今後不管我們誰活著回來,都要給犧牲的戰友父母盡孝。大家同意不?”

“同意!”

“我發誓!

戰士們振臂高呼起來。

說完了父母又說自己。

二班副班長趙傑說:“我今年20歲了,死了,就叫我弟弟來當兵!”

“我父親和兩個弟弟都有病,全家人都把希望寄託在我的身上。如果我死了,對他們將是一個很大的打擊。”平時話不多的戰士周金龍此時敞開了心扉,他說:“我特別想未婚妻,雖然沒和她見過面,只是通過幾封信,但我很愛她。訂親的時候,她什麼東西也沒要……”

“周金龍,你比我強多了。”新戰士範敬年紅著臉說。“我今年也是20歲,別人談戀愛,又是擁抱又是接吻,我連女孩子的手都沒有拉過,如果我被打死了,是不是有點虧了?”

範敬年的話如同在柴油筒裡丟了一根火柴,整個車廂都被點燃了。

“是啊!”

“真是的!剛到談戀愛的年齡,竟碰上了戰爭,你說倒黴不倒黴?”

“如果我死了,等於白來這個世界一趟……”

要是平時聽到這些話,指導員高林科早就發火了,甚至會大聲地訓斥一番,說他們思想意識有問題。可眼下戰士們講的是真話,道的是實情,他不能批評他們,並深深地同情他們。誰都有七情六慾啊!

“同志們!聽了戰友們的一番話,我很感動,也很受教育。現在輪到我發言了……”高指導員從綠色挎包裡緩緩地掏出一張彩色照片——他和妻子、女兒的合影。“我雖然結婚有了孩子,但如果我死了,老婆肯定是人家的,孩子是國家的……但我們都熱愛生命,都不想死,都想好好活著!所以,我和連長會盡最大的努力,爭取讓大家都活著回來,回到你們的親人身邊好不好!?”

“好!”車廂裡再次發出呼叫聲。

親歷戰爭之八:“悶罐子”車裡想什麼

戰士周金龍表態:“我是戰鬥小組長,我要爭取讓我們小組的人都活著回來,成為戰鬥英雄小組。”

“我們班9個人,我要爭取把大家活著帶出陣地,活著帶回杭州。”三班長吳長龍邊說邊與全班每個戰士握手。“兄弟們!等打了勝仗,我拿錢請客。”

排長田培芝是江蘇泰州人,也是和我同年入伍的。“我是個指揮員,仗究竟怎麼打,現在心裡還沒有多大的數,但有這麼多好戰友、好兄弟,我們一定能打勝這一仗!”

“對!我們要為硬骨頭六連這面旗幟再添新的榮譽!”

“再見吧,媽媽!再見吧,媽媽!”

這時,連長李道平輕輕地哼起了歌。

“軍號已吹響,鋼槍已擦亮,行裝已背好,部隊要出發……”戰士們也附合起來。可當大家唱到“你不要悄悄流淚,你不要把兒牽掛”時,歌聲像斷了弦的琴突然剎住了——整個車廂幹部戰士流淚滿面。

遠方的父母啊,你們聽到兒子發自心靈的呼喚了嗎?!

不知咋搞的,我的鼻子發酸,淚水也奪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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