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汕的生活歌,日出东方一点红,老汉放牛到田间

按周作人的解释,生活歌指的是各种职业劳动的歌谣以及表现社会生活家庭生活的歌谣。从理论说,生活有多么丰富,作为生活反映的歌谣便也同样有那么丰富,但客观事物的发展并不都是那样简单、机械。比如国家大事当然也是人们生活的一部分,可是出现在潮汕民间的“时政歌”却比较少。保存到现在的一首《天顶一条虹》,谈的是潮汕民间对辛亥革命这一重大事件的反应。歌谣说:“天顶一条虹,地下浮革命。革命铰掉辫,娘仔放脚缠。脚缠放来真着势(走路得力),插枝鲜花动动戏(指花在头上随着脚步摇动)。”可见民间认识革命首先并不是理性的而是十分具体十分感性的。第一、二次国内革命战争和抗日战争期间,对于发生在身边的农民运动与外敌侵略,潮汕人民应当有非常深切的感受,也产生了一批革命歌谣,但是至今我们还较难分辨哪些是民间创作哪些是革命者的宣传品。

潮汕的生活歌,日出东方一点红,老汉放牛到田间

为什么潮汕的时政歌比较少?我们认为至少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从地理位置看,潮汕历来距离全国、全省的政治中心文化中心较远,同主流政治主流文化较少有接触沟通的机会,因而形成了某种疏离政治的边缘心态。即使有所感应,也往往是感性的而非理性的,情绪的而非理智的。二是潮汕歌谣主要是在妇女和儿童中流行。他们喜爱具体可见的事物形象和情感体验,对国家大事这种比较刚性的东西未见得有很大的兴趣。

以往的记载大量提到潮汕农民在插秧时“自为侪伍”,“群歌竞作”,“是曰秧歌”,我们可以想见这类农事歌谣是多么热烈,多么丰富。可惜的是,由于歌谣的口语性及“口耳相传”的传播特点,许多当时风行的歌谣由于无人记录而没能留存下来。现在我们所能见到的农事歌谣只有少量几首,如“荷犁牵牛下田中,生为农夫忙又忙,一年四季忙不了,春夏过了又秋冬”(农夫歌)、“日出东方一点红,老汉放牛到田间。叫伊行猛偏行慢,叫伊行慢偏风(放牛歌)”等等,还显示不出太多的特色。海丰的渔歌非常出名,特别是其中问答式的渔歌更加有情趣:

“你知乜个直溜溜?你知乜个海底泅?你知乜个随风走?你知乜个独条须?我知支桅直溜溜,我知支舵海底泅。我知大帆随风走,我知锚索独条须。乜人会晓天顶星?乜人会晓海底虾?乜人会晓砻脚米?乜人会晓树尾芽?仙人会晓天顶星,龙王会晓海底虾,米筛会晓砻脚米,尾蝶会晓树底芽。你知乜鱼做大兄?你知乜鱼三姓名?你知乜鱼得人惜?你知乜鱼得人惊?我知鲸鱼做大兄,我知红哥鲤三姓名,我知金鱼得人惜,我知虎鲨得人惊。你知乜鱼着火烧?你知乜鱼上战场?你知乜鱼好打索?你知乜鱼好围腰?我知摸鱼着火烧,我知枪鱼上战场,我知鳗鱼好打索,我知带鱼好围腰。

这样的歌并没有直接描写渔业劳动,但没有海上捕鱼经验的人却绝对写不出一个字。我们可以设想,渔民们在与风浪搏击之后,在艰苦的下网收网之后,面对丰收的前景,面对浩淼无边的大海,感到不能不歌唱了,于是就以船、以鱼、以指明方向的星为题,展开问答,相互斗趣。危险、辛劳、疲惫、寂寞都一唱而解。这是绝妙的场景,这是绝好的歌。

在潮汕歌谣中,表现家庭生活特别是表现妇女生活的题材才是最大量的。旧日潮汕的家庭大多是以老一辈为家长、兄弟共居或共爨的大家庭。种种利益关系和血缘关系将家族成员拴在了一起。这里面当然不缺乏温情,但也有不少纠葛产生于同座屋檐之下。因而,反映家庭生活的歌谣便呈现出多样性和丰富性。有抒发对美满家庭的理想的,有表现家人齐心合力战胜贫困的,有描写上下两辈人互敬互爱的。自然,也有一些表现婆媳不和,姑嫂勃豁,夫妇失欢的歌谣作品。由于中国家庭是社会的一个个重要细胞,里面发生的种种故事具有普遍性互通性,因而这一类歌谣最易流传,最能动人。

在中国任何家庭中,妇女都是重要的角色。她们的遭遇如何,命运如何,最能够折射出家庭以至整个社会的文明与进步程度。

有一条潮汕歌谣说:“挨呀挨,挨米(磨米)来饲鸡。饲鸡叫咽家(母鸡啼声),饲狗来吠夜,饲猪来还债,饲牛拖犁耙。饲逗仔(男孩),落书斋(进学堂),饲走仔(女孩),雇人骂(出家后受婆家人欺负)。”在潮汕旧式家庭中,女孩子一出世便遭人贱视,甚至认为家里养个女孩,还比不上养鸡养狗养牛更为重要。

潮汕的生活歌,日出东方一点红,老汉放牛到田间

潮汕女孩在成长过程中,婚前与婚后是两个大不相同的阶段。婚前不管如何还能从父母兄嫂(当然也有恶兄恶嫂)那儿获得一些亲情与温情,从“同寅姐妹”当中得到友爱和关爱,可是这样的日子并不长久。以往潮汕农村流行早婚,女孩长到了十七八岁便要嫁出门去。而出嫁时嫁妆的厚薄多少是至关重要的:

“正日剪春萝,五娘欲嫁百物无。也无铰刀也无尺,也无梳仔掠鬓毛。紧紧寄字分(给)大哥。大哥赠妹金皮箱,二哥赠妹猪共羊,三哥赠妹金交椅,四哥赠妹买梅香(丫环)。大嫂赠姑头上钗,二嫂赠姑脚上鞋,三嫂赠姑龙凤髻,四嫂赠姑鬓脚钗。外公外妈赠耳钩(耳环),内公内妈赠枕头。同寅姐妹赠凉伞,凉伞挺起遮娘头。

七个走鬼(女伴)七脚箱,七个梅香随阿娘(姑娘),十人扛,八人随,随到林家大祠堂。大堂二堂都拜好,拜存大伯共小郎。

大伯出来语呛呛,借问小姆(弟媳)地块人(什么地方的人)。我是苏州人小姐,今日行嫁七千人。上州做官是我兄,下州做官是我爹,北京皇帝是亲戚,威风凛凛得人惊!”

这首歌堪称是当今的《陌上桑》。跟汉代那首著名的乐府民歌一样,女主人公为了高抬自己的人格,将自己的嫁妆夸饰到了极端痛快极端无理的程度。对歌的内容我们不能从表面去理解,还要透过那些看似荒诞的叙述把握住其中的信息核心;第一,每个女孩子都要为嫁妆而发愁;第二,嫁妆越丰厚,就意味着你在婆家越有地位,越被人看重;第三,反过来,如果嫁妆太寒碜,就得永远给婆家人看不起。

潮汕的生活歌,日出东方一点红,老汉放牛到田间

女孩子一嫁到夫家,就要担负许多劳务和遵守许多规矩。“小鸡仔,跳上椅,伶俐新妇早走起(起床)。人客厅,收床(桌)椅;人灶间,洗盘碟;人房内,做针线。父母贤教示(娘家父母家教好),翁姑有福气。”“长荚豆,头尖尖,做人新妇嘴学甜。夜昏晏睡早走起,头毛梳光勿人嫌。”而在此后的生活中,公婆往往是最难侍候的。“耽(湿)结好织无结头,家官骂娘目汁流。想做家官当父母,孬得云开见日头。”这一类的悲歌,长期来总是一代一‘代地唱下去。

自然,在这种撞彩式的婚姻中,丈夫的人品和对妻子的态度如何,才是决定妇女命运的关键。如果夫妻在共同的生活和劳动中逐渐由体谅、了解而产生爱情,那也是一种幸福,尽管只是一种平凡而卑微的幸福,毕竟还是值得庆幸的。当我们读到下面一些歌谣,也止不住要为歌谣中的主人公而感到高兴:“踢拖(漫步游耍)官路西,红纱蚊帐绿纱边。红红枕头双人枕,嘴含槟榔笑唠唏。踢拖官路西,红纱蚊帐绿纱眉。红红枕头双人枕,嘴含槟榔笑唠咳。”

“臼头舂米伤着腰,夫婿听知吁吁潮(焦急不宁),寻无乌鸡来补腹,寻无杉板来押腰。臼头舂米伤着脚,夫婿听知走来哈.(用口哈气,表示疼惜),寻无乌鸡来补腹,寻无杉皮来押脚”。

这样的温情,这样的婚后爱,为潮汕歌谣带来了一片亮色。可是多数的夫妻恐怕还只能平平淡淡,凑凑合合地生活下去。更不幸的是嫁给的男人不学好或者太花心:

“指甲长长好捻葱,捻有三百六十丛。无好田园种唔起,无好郎君耽误人。指甲长长好捻姜,捻有三百六十厢。无好田园种唔起,无好郎君耽误娘。”

“……九月菊花开返红,十七十八人君房。共君生无男共女,给君苦逐守空床。十月人收冬,娘仔赶鸡去田中。当初原是楠桂树,今日看是苦莉丛……”

(《正月桃花开是先》)

像这一类敫桂英、秦香莲式的婚姻悲剧,我们从古往今来许多传奇、戏剧、诗词、民歌中见过许许多多。它们发生在潮汕大地绝不是偶然的。只要封建制度封建婚姻这个根子不除,这种上演了一两千年的悲情苦剧便不可避免。

明清以后,由于潮汕这地方地少人多,许多男人被迫出外直至出到海外谋生,潮汕妇女还承担着独自支撑家务和思念外出亲人之苦,出现了一大批民间的“闺怨”:

“一个枕头七寸存(长),留有三寸待我君。等待我君无来枕,枕边目汁好撑船。”(《日落》)

“四月日头长,唔思志筐只思郎。思父思母有时候,思君思郎割人肠。”(《四月》)

“一只白马挂白鞍,给君骑去海南山。路上有花哩勿采,同宫同厝(同房同室)采牡丹。

一只白马挂白须,给君骑去海南洲。路上有花哩勿采,同宫同厝采石榴。”(《一只白马挂白鞍》)

通过上面这些简单的记述,我们可以说,表现潮汕妇女生活的歌谣是潮汕歌谣作品中最真挚、最动人的,也是艺术性、表现力最强的。北宋以来,许多史志载籍都一再艳称潮汕是“海滨邹鲁”,是“诗礼之乡”,“潮虽小民,亦知礼义”,“潮民号称易治”……这从一方面说,固然反映了儒学与文化教育在潮汕渐次普及,但从另一方面说,也表明封建思想与封建秩序日益强化。直至辛亥革命,虽然潮汕妇女们“放了脚缠”,但是精神上的“脚缠”并没有完全解除。“五四’,运动前后潮汕出现一首新歌谣:“文明世界,烟仔食派(吸香烟成为时髦);女子解放,自由择婿”,这恐怕还是一种愿望,一种提倡。不从根本上变革社会制度,铲除封建遗毒,创建新的文明,“女子解放,自由择婿”难免还是一轮水中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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