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格史上的一個異端——李敖:口誅筆伐六十年

這是中國人格史上的一個異端。他的奇情、奇遇和奇志,他的才氣、俠氣和悍氣,他的風雲、風雨與風月,他的自負、自傲和自大,是茫茫人海里的一片吉光。

“十年以後當思我,舉國若狂欲語誰?”從來沒有一個“臭老九”,能像他一樣活得倨傲不遜、威風八面、汪洋恣肆、活色生香,他可真給讀書人增光。

中國人格史上的一個異端——李敖:口誅筆伐六十年

這樣不世出的“怪物”,理當在玄黃未定的蒼茫中現身。他的知識分子才華,他的豪傑性格,他的“霹靂手段和菩薩心腸”,雲龍契合,恰恰給他提供了一個神龍擺尾的大戲臺。

他的幸運,也恰恰是踏定在世界從黑暗向光明轉化的鉅變前夜。同是在1949年後對臺灣思想文化界發生影響力,同是深具蛟龍氣質的知識分子領袖,晚年的胡適多少有些老憊和疲態,在長期的精神壓制和經濟封鎖下,殷海光年僅49歲就鬱郁身亡。

這得益於他的思想訓練和玩世心態。這使他哪怕是身陷囹圄、備受刑求之時,也能以理學家的自我剋制和修煉,度過那些荒誕而真實的漫漫長夜。

中國人格史上的一個異端——李敖:口誅筆伐六十年

也得益於他文化商人的另類本事。他的市場眼光和精明計算,使他能逃過政權、政客、群氓的橫暴和冷眼,反而坐擁書城、躲進小樓成一統,以一枝健筆對撼世界。這是歷代文人少有的本事。他曾頗為自得地向本刊介紹他“150坪(相當於500平方米)、價值人民幣5000萬元”的豪宅。他向來厭惡小文人的自憐、幽怨和窮酸。

他的影響力不墜,還得益於他的便給口才。這使他在筆伐之外,在1990年代民主轉型、電視興起的年代裡,能施行口誅大業,在白紙黑字之外,另闢一片倒影電光。

中國人格史上的一個異端——李敖:口誅筆伐六十年

在我看來,李敖當然是思想家、歷史學家和作家,但他的作品,也未必盡能傳佈後世。他的最真切意義,在於他以一介文人的血勇之軀,憑藉知識、勇氣和意志,居然能對抗一個冰冷的政權和統治集團,這種真正的道德文章,必將載入青史。

英雄的出現,往往是時代、個人天賦和後天訓練(以同樣被目為文化英雄的王朔為例,王朔初以解構秩序、諷刺現實的文學作品聞名,但後期歸於頹廢厭世,這固然是個人選擇,也未嘗不是意志懈怠、精神自我放逐的結果)相互砥礪的結果。我有一種悲觀的預想,未來的世界,也許還可能產生野心家和梟雄,但這種文士兼豪傑型的知識英雄,卻將越來越少。一個波瀾壯闊的古典時代,快要謝幕了。

中國人格史上的一個異端——李敖:口誅筆伐六十年

早年的李敖,以兼具理性和激情的激揚文字,在大陸具有山呼影從的影響力。但他的真容出現在電視欄目《有話好好說》時,他的部分言論,卻招致了大陸知識界的普遍不解。是誤讀,是李敖個性思想使然,還是李大師也有難以向外人盡述的幽微心曲?這,將是本次訪問的重點。

就本刊記者的理解,這其中既有大陸和臺灣現實環境不同、問題意識不對等有關,也與李敖對大陸民意、知識界動向相對陌生有關。更關鍵的是,李敖先生這一代人,歷經戰亂,顛沛流離,家國破碎,目睹過日寇肆虐和國共內戰,往往具有強烈的民族主義情感,以及富國強兵的國家主義立場。再加上理想主義和追求公義的個性,自然對左翼運動容易抱持同情和聲援態度。你可以不同意他的觀點,但應該尊重他觀點的來處。

中國人格史上的一個異端——李敖:口誅筆伐六十年

其實,今天的李敖在臺灣,已是一個孤獨的“怪物”。他出身外省人,卻因“反蔣”和反國民黨,不見容於“深藍”;他本是威權的受難者和民主運動的先驅,卻因“反臺獨”和反民粹,不見知於“深綠”;他的快意恩仇和恩怨分明,好爭是非和有仇必報,特別是他的口誅筆伐和大興訟獄,固然痛快淋漓,卻也有打擊面過大的遺害。再加上他壯年入獄,親歷了愛侶遠行、朋友陷害、戰友反目,見識了嚴酷刑求和死生考驗,見證了獄友突然被五花大綁拖走槍斃的無數次夜半驚魂後,他對人性、友誼和愛的認識趨向冷靜和灰暗,這使得中老年的他更息交絕遊,千山萬水我獨行。不是國王,卻活得像個孤家寡人。

“我的日常生活是:一個人在小房裡,每天不煙不酒不電視不養貓不見客也不見家人。不午睡,精力過人。有全套的翻江倒海的作業。遁世,又大破大立;救世,又悲天憫人;憤世,又呵佛又罵祖;玩世,又尖刻又幽默。當然這種人絕不會出世或厭世。我性格複雜面貌眾多,本該是好多個人的,卻集合於我一身,所以弄成個千手千眼的大怪物。”這是李敖的夫子自道。

中國人格史上的一個異端——李敖:口誅筆伐六十年

就我的淺見,李敖未必是渾然天成的文曲星降世,他看似強陽不倒、睥睨一切,其實他自謙“自己不是天才,只是困學出來的一個樣板”;他也遠不是沒有瑕疵的道德完人,他的精英主義和居高臨下,他的桀驁不馴和好為人師,他的口誅筆伐和自高自大,他的憤世高論和百無禁忌,他的風流不羈和濃情豔事,在威權政體向民主政體轉型、大眾傳媒興起後,統統暴露無遺無限放大。眾目睽睽之下,他自然會成為敵人、政客、中庸之道奉行者、清教徒、教友乃至小市民側目的對象。

其實他何曾問罪於普通人。“李敖先生在媒體中、在筆下,對政客、對偽君子、對幫閒文人,大加撻伐,不假辭色,其實都是在罪證確鑿之下所為。而個人在接觸他的過程中,望之儼然,即之也溫那種近乎羞澀的客氣,那種對晚輩的諒解,有時實在不能體會這是同一個人。”這是臺灣朋友對他的觀察。誠哉斯言。

如果說早期他嬉笑怒罵的“文化太保”形象,是一種在困厄時期吸引媒體、保護自我的有意經營,中老年時期的暢言無忌,是在享受輿論領袖的話語快感,當他卸下一身盔甲、毫無遮攔地坐到你面前時,卻是溫厚誠懇、讓人親近的中國北方老派紳士。他平時住在郊外的陽明山豪宅,週末回家和妻兒團聚,每次都自己打車來回,“450塊、400塊車費,50塊小費”。

中國人格史上的一個異端——李敖:口誅筆伐六十年

只是他反應仍然機警,口才仍然便給無比,心態仍然幽默好玩,他可不想做入選先賢祠的君子聖人。攝影記者給他拍照,他立馬開玩笑:“哦,給我拍遺照。”對攝影記者說:“你是有我遺照最多的人。”合影時他起身,“不坐,不然就像蔣介石了”。他今年高壽七十有四了,請他保重身體,他飛快地回一句:“我會再活30年,活到104歲。”何也?那是宋美齡的去世年齡。

李敖果然是大名人。在訪問的西餐廳和他住所的街道上,都有人口呼“大師”,不過都已是中年以上人了,他也笑眯眯地善意回應。遠遠看到住所的保安員,他玩笑式地行軍禮致意。那是李敖在鬥士的公眾形象之外,令人難忘的親切。

英雄活在一個不再需要英雄的年代裡,對別人是尷尬,對他是悲哀。“不看你的眼,不看你的眉,看的時候心裡跳,看過以後眼淚垂。”這是李敖的《忘了你是誰》。當眼看他向我們揮手告別,轉身,拄著手杖略帶遲緩地踱進家門時,他的寬厚背影,我沒來由地想起了這首歌的旋律。

再見,李先生,保重。

再見,一段蒼茫歲月。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