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我在中美網際網路創業2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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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選·美的第1015篇文章

本文作者辛維木,文章原載於澎湃新聞 湃客。

20年前,當魏松祥第一次踏上美國加州的土地時,他沒有想到,有一天自己會懷疑是否錯失了國內的機會,也沒想到如今中國錢和中國人會在硅谷變得炙手可熱,甚至成為了被爭搶或提防的對象。

而今,對這個人到中年的連續創業者來說,每次短暫的回國都意味著大量新信息和新思想的湧入。在上海的一個下午,魏松祥就約了三場見面。前兩場都在不知不覺中聊得超時了,他連咖啡都來不及喝,背起挎包,匆匆趕去赴下一個約。

從90年代的中關村,到互聯網泡沫下的硅谷,再到後來的“野蠻生長”和中美競爭,他時常覆盤人生的一次次選擇,想抓住下一個風口,“在正確的時候做正確的事情”。

以下是他的口述:

講述者:魏松祥 某通訊區塊鏈公司聯合創始人

我在1998年去了美國,還算運氣不錯,但回想我的人生,總覺得留在國內可以做得更大。舉個例子吧,我在1992年做的輸入法就已經有搜狗輸入法那麼厲害了。我一般做什麼事情從來不後悔,但我經常會覆盤自己的選擇:假如不去美國會怎麼樣?做這件事,或者不做那件事會怎麼樣?

90年代在中關村“淘金”

口述|我在中美互联网创业23年

1994年的中關村。視覺中國 圖

1989年,我從紹興嵊縣考到了清華,報的是電機系。那時家裡很窮,我想,電機系搞的應該就是日常的用電,跟家用電器有關,就選了那個。

一去學校就發現上當了,電機系跟家用電器半毛關係都沒有,學的是輸電、發電機。我覺得那技術在80年代之後就已經很成熟了,能創新的地方不多,感到很無聊。

剛上大學的時候,我根本不懂計算機是啥。但在清華,我們第一年就開始上電腦課,當時用的還是FORTRAN語言,代碼都印在紙上。我上了一節課就發現,自己對這個很感興趣。

以前我們都不能隨便去機房上電腦,我就想盡辦法到機房去學。那時沒有互聯網,操作系統還是DOS的。本專業的東西我都沒怎麼學,每學期的前期基本都不去上課,就算坐在教室裡也是在看別的書,快到考試時趕緊複習一遍就能應付過去,成績中上水平還是有的。

那是在1991、1992年,因為家裡窮,我要去掙錢,就到中關村打工。其實那時還不會寫代碼,但不知天高地厚地應聘去了。人家給我出了一個題目,其實我也不太會。但好在當時中國的電腦書基本都是清華出版社出的,學校裡有個書店,我就天天泡在那裡看書,各種書都看,大概知道個意思,就去寫代碼。都是自學,哪有像現在這麼多學習機會,也沒什麼正兒八經的企業。

但那時機會確實很多,掙錢很容易,稍微有點頭腦的人都能掙錢。別說我們IT行業,什麼行業都是這樣。1992年的時候,大部分人的工資大概也就一兩百塊錢,我們把Windows漢化了,一套軟件就賣1200塊錢。我一下子就從我們班上最窮的人變成我們系最富的人了。所以說知識改變命運,是真的。

我身邊沒什麼人學編程。清華的很多人只要家裡條件不是太差,就不會幹這個。我們大部分同學當時就在考託福、考GRE,一個班上有一半以上的人出國留學,主要是美國。還有一部分沒被國外錄取的就進了外企。願意創業的幾乎沒有,去創業都是生活逼的。但要是真敢去闖,那時遍地都是機會,因為市場不完善、信息不對稱,清華人腦子也不差,做什麼事都能掙到錢。

在清華的最後一整年,我都在做畢業設計。當時老師帶我們去寶鋼,我負責寫代碼,檢測電機上的一個東西。做完畢業設計後,它就作為產品給寶鋼用。後來我1998年去美國了,2004年回國時,我有一個留校的同學問我源代碼還在嗎,說我們的程序要升級一下。我當時就懵了,10年過去了,天曉得代碼在哪裡。同學說,我們那個程序還跑著呢。所以我們當時的畢業設計做得非常漂亮。

在硅谷經歷互聯網泡沫

口述|我在中美互联网创业23年

2012年,美國納斯達克綜合指數繼2000年網絡泡沫以來首次突破3000點。視覺中國 圖

1995年的時候,一個叫WebEx的公司的創始人朱敏來北京招人,清華的一個老師把我介紹給他。朱敏提了一個當時很難的問題,但正好是我的強項,我幾秒鐘就給他講完了。他就說,你跟我去美國吧。

那時我沒想去美國,覺得在北京挺好的。所以他給了我一筆錢,讓我在北京找十幾個人組建團隊,做一些開發,後來它們就變成了WebEx的產品原型,在美國融到資了。可是網速太慢了,撥號上網,文件都傳不出去,大家覺得協同效率有點低,還是想辦法把團隊從中國搬去了美國。

我們就像螞蟻搬家一樣,一個一個到美國去了,好多人都辦不出H1簽證(工作簽證),拿著B1/B2(旅遊/商務)簽證出去了。我好不容易拿了一個H1簽證,在1998年把北京辦公室關掉,最後一個去了美國。

那家公司後來發展得非常好。一方面,我們這幫人寫代碼能力確實強,寫操作系統的底層代碼都很厲害,寫出來的程序功能比較先進,性能也好,老美的公司寫代碼能力不行。另一方面,我們首創了SaaS的租用模式,以前的模式是賣軟件,改成租用以後用戶成本降低了。我們業務發展得快,嘩地一下起來,2000年就上市了。

1998年的時候,華人在硅谷的地位還非常低,中國大陸的企業家是融不到資的。當時的華人分成兩類,大陸/內地人和港臺人。美國的香港人比較少,基本可以忽略不計,基本就是臺灣人,他們60-70年代就去了美國,最早從事IT行業,有一些積累。當年我們去創業的華人,向主流融資非常難。所以後來有了清華TEEC基金,說是要第一個支持清華校友創業。

那時環境比較純粹吧,出來創業的少,不像現在機會這麼多——創業的人一多,心態就會感覺浮起來一點。但在1998年,反正也沒啥創業機會,我們比較天真,工資也不高,就樂呵呵地在那裡寫代碼。

我們身邊有一大批人都受到了美國互聯網泡沫的影響。WebEx有幾個同事在1999年泡沫頂峰的時候離職了,加入電子商務公司,那時股票可能是300美元一股,迅速漲到500美元一股。大家都羨慕說,他們要賺大錢了。

但泡沫一破,股價迅速從500美元變成50美元,再變成1美元,然後公司就倒了。所以大部分人最後發現沒掙到錢,因為股票在他們想套現時已經跌沒了。很多人開始重新找工作,在2001年左右的那段時間,找工作是非常困難的。

但我們WebEx走了一條反路。我們在2000年7月上市,正好趕在泡沫還沒完全破掉之前。但上市後業務反而變好了,因為我們做的是網絡會議,泡沫破了以後,很多公司都沒有了出差預算,只能改成遠程會議。同樣,緊接著後來發生了9·11事件,大家都不敢出差了,我們的業務又上去了。

海歸發現出國“變傻”

口述|我在中美互联网创业23年

如今,教育信息化正在中國越發普及。視覺中國 圖

到了2004年的時候,WebEx的規模已經做得非常大了,甚至在美國變成了一個動詞,遠程開會就叫“WebEx一下”。在這個成熟的體系下,對我們這些搞技術而不是搞管理的人來說,後續的新內容很少,不會一直有技術上的重大創新。我們的地位是沒問題的——大家都挺尊重我們這些最早的員工,但我們總感覺無聊,所以就商量自己幹一把試試看。

我想到以前自己在中關村一家叫科利華的公司做過,我們那個年代搞教育的都知道,曾是很牛的一家公司,是中國最早做教育信息化的,像在學校普及電腦,幫老師印考卷、備課之類的。所以我就跟合作伙伴說,回國做教育吧。

其實當時回國的原因很樸素,就是因為覺得我們的工作經驗可以應用到教育上,而中國教育市場我最瞭解,沒怎麼想就回國去幹了。而且當時我的孩子正好一歲,自己又掙了點錢,所以不用考慮太多孩子的因素。我10月離職,花了兩個星期東轉西轉,然後就把整個家搬回中國了。特別快,換到現在就覺得不太可能了。

回國第一年悶頭開發產品,沒什麼問題。但到第二年產品開始走向市場的時候,就發現哪條路都走不通,因為我們不接地氣,內部管理完全就不行,產品賣不動,競爭力不行,就是束手無策的感覺。

我老婆跟我說,你根本就不應該出國,出國一趟以後就變傻了。傻在哪裡呢?比如把中國的公司想象成美國一樣的來管理,卻不適應中國文化。像硅谷的工作方式很自由,不用打卡,但到國內,不打卡肯定完蛋,一開始員工可能是9點一刻過來,然後就變成9點半、9點三刻。像硅谷股權激勵的方式、對市場的認知、對客戶關係的認知等等,到國內也有很大的問題。

還有很典型的是,美國的網站都很簡潔,但中國的網站卻密密麻麻寫滿了東西,設計得太簡單就掙不到錢。所以我們剛從美國回來時就想把產品設計得簡潔,但這些都是坑,浪費了時間。

那是我最苦惱的一段時期,花了三年時間,我才慢慢進入了狀態,到2008年初就豁然開朗。後來幾次創業,我一上來就把什麼都搞成中國特色的。

但在硅谷我還是學到了一些經驗。一是做事專業,分到每個人頭上的事,大家都做得很到位。我覺得國內相對浮躁一點,這種專業的精神還比較欠缺。二是硅谷比較講究做產品、做技術,而國內是以市場為主導的。在美國,以市場為主可以起家,但持續以市場來支撐就完了。我們當年在硅谷,就是很底層的一堆“土人”,但就是因為產品和技術做得牛,把老美的競爭對手全都幹趴下了。我們剛回國時想得比較純粹,就交了許多學費。

在硅谷把價值觀搞正了也有好處。國內企業也有自己的問題,比如我們之前有兩個競爭對手內部因為利益分配出了問題,就有一批人來投奔了我,因為覺得我們不會搞一些亂七八糟的事,這樣我們銷售的實力就一下子強了很多。把產品的銷售模式全部本土化以後,一切突然就都通了。

2010年的時候,我們把整個公司賣給了華為,當時華為看我們技術比較好、團隊也不錯,做的軟件和他們的硬件有互補性,談著談著就變成收購了。其實我有點後悔——當時我們在教育口已經有壟斷性的地位了,掌握了各個學校的信息,如果放到現在,可能值好幾十億美元。我經常說,如果這個公司留著不賣掉,那就遠遠不止一個獨角獸的規模了。

但我不能去後悔,不然人生就很沒意思了。

重回硅谷見證“中國潮”

口述|我在中美互联网创业23年

斯坦福大學。視覺中國 圖

在華為待了一年半,我就出來了。當時移動互聯網非常火,我覺得這是一生的機會,不能失去。但我們的收購有三年鎖定期,結束後還能拿一大筆錢。我跟家人說,要不賭一把,很快就能知道結果。最後溝通下來家人同意,我就放棄了那筆錢,到杭州創建了新的公司,做了幾款通信APP,業務發展還可以,2016年在新三板掛牌了。

去年我們又殺進了區塊鏈產業。硅谷有個項目要做去中心化的通信系統,我當時看完以後心裡咯噔一下,我們做了一輩子的中心化產品與業務,但再過三到五年,可能就要被顛覆了。與其等著別人來顛覆,還不如現在就採取行動。所以我們就決定,把一百多人全部投入進去。現在我們在杭州、南京、硅谷加起來有130多人,我常駐硅谷,每個月都會回國。

如今再到硅谷,氣氛和以前完全不同。到處都是中國人的錢,創業融資根本不是問題。這在兩個行業特別明顯,一是區塊鏈,二是人工智能(AI)。

據我所知,全世界投AI最多的就是中國,可能覺得AI就是未來吧,所以中國的基金大量投進去,美國的基金反而沒有那麼多。華人在硅谷的AI公司只要到中國來融資,似乎一點問題都沒有,因為中國投資人不知道投給誰,怕碰到騙子,但覺得硅谷來的肯定就不是騙子。

區塊鏈就更加特殊了。整個區塊鏈的產業鏈,大部分都在中國。上游有礦機生產廠商,世界最大的交易所也是中國人做的,最權威的區塊鏈投資基金全是中國的,這是從來沒有過的現象。

在傳統的股權世界,一堆白人在那裡,你去交流他們都不理你。難得有這樣一個行業是華人可以去很多派對交流的。我去參加區塊鏈的大會,感覺中國面孔超過50%。

很多硅谷項目的人員其實都還很年輕,多是留學生,大學剛畢業或者剛工作幾年,因為這個行業相對單純一點,不需要很多業務經驗,只要懂技術就行。要是在谷歌、臉書工作過的,從麻省理工、斯坦福畢業的,只要點子不是太差,很容易就拿到錢。

這些年輕人在剛開始的時候都很激動,但到了後期,我觀察到有些弊端已經暴露了出來。到真正業務落地的時候,他們會發現自己缺很多知識,比如怎麼管理好一個團隊。以前投資人會幫創業團隊找副總裁、找首席財政官,但現在這些投資人都已經套現走人了,團隊難道就自生自滅嗎?創始人要有非常強大的自我驅動力,因為人的惰性在那裡,沒過過苦日子,很可能會想,乾脆別幹了,拿了錢走人吧。

其實我非常擔憂區塊鏈這個行業,擔心目前的融資、套現模式會把整個行業毀掉,把不是空氣的團隊也變成空氣。比如區塊鏈項目在發通證(token)的時候,早期投資人都有折扣。我們的項目要求投資人鎖倉九個月,也就是上交易所以後,九個月不能把通證賣出,因為我們是想實實在在做事的。其實九個月是很短的一段時間,但我們發現,很多區塊鏈基金連一個月的鎖倉都不能接受,想一上交易所就套現走人。

這種現象需要風投基金下定決心來改造。我最大的願望是,這個行業能儘快調整過來,把項目落地,最後產生實際的效益,這樣才是健康的。

這已經是我第四次創業了,連續創業,反正一路折騰,閒不下來,一閒下來就想,不能放棄這麼令人興奮的機會。

無論在往返中美的航班上,還是在硅谷或中國的創業園區,我身邊的年輕面孔越來越多。雖然我自己不是投資人,但看到這些年輕創業者,我總會不由自主地琢磨他們做的事情是否值得投資。在見證了互聯網行業的起起落落之後,我最大的感悟是要相信命運。機會比努力重要,但如果不努力的話,機會來了也沒戲。誰能抓住大機會,站在真正的風口,在正確的時間做正確的事情,這就是命運。

口述|我在中美互联网创业23年

魏松祥。講述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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