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安自己，也有好幾個月沒有和柳老闆聯繫過了。不過，她也沒有特別想念他，彷彿他是天上的月亮，少看一眼也不會忽然不見了。
一件事的發生改變了她的主意，她決定馬上去茶館看柳老闆。
那天黃安上街買菜的時候看見了程鳳芸，他拎著至少五個大包小包，在市場的人群當中擠來擠去，不是被別人蹭的一身灰土，就是把灰土蹭到別人身上。他時不時抬起胳臂，用手背擦一下額頭上的汗，他的兩個手心都已經被勒出了紅色的印子。
“怎麼買這麼多東西？”
“啊？是你啊！”程鳳芸並沒立刻從人群中看見她，直到黃安走到眼前，才回過神來。
“這是要宴請賓客嗎？”
“嗯！”
“你要娶媳婦了？”
“嘿嘿。”程鳳芸傻笑了一下“是有喜事，不過不是我，是我師父。”
“柳老闆？”
“是啊，他的老婆和孩子從鄉下回來···”
“他有老婆和孩子？我怎麼不知道？”
“你又沒問過他。”
黃安覺得頭腦中空白了片刻，她好像第一次認識柳老闆似得，又好像第一次知道他也應該有老婆和孩子——和其他任何男人一樣似得。她又把程鳳芸看了一遍，看見了他手裡裝在塑料袋裡大量而新鮮的果蔬，包裝精緻的糕點，還有一條已經收拾好的魚——開了膛，瞪著眼，把半個口袋染得鮮紅。
回去的路上，她又路過了那條小河，裡面的荷葉已經長得很茂盛了，幾乎把銀白的河水都遮蔽起來，從荷葉之間伸出一些細長的花枝，託著待放的花苞。她看了看那些荷葉與花苞，想到既然荷花會結子，柳老闆會有老婆和孩子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今晚女主人不在家，黃安決定到茶館去看看。她向來不懂得修飾自己，但今天拜託小玉幫她化妝。她的嘴唇塗得很紅，而臉色因為撲了一層粉而顯得更白，她的眉毛又描得很黑，使得整張臉像一張臉譜。她打開衣櫃，想找一件體面的衣服，但又忽然想起自己並沒有什麼像樣的衣服。最後，她挑出了一條藍色的連衣裙，無袖也無領，中長的裙襬剛好蓋到她的小腿。這是藍小姐送給她的，藍玉小姐有很多藍色的衣服，從深藍到淺藍，黃安第一眼看見這條裙子，就想起了柳老闆的那件長袍——它們的顏色，大概是一樣的吧。小玉在身後幫她把拉鍊拉好，黃安看著鏡中的自己，她的裙子簡潔到沒有任何裝飾，於是就在左胸前別了一朵塑料小花。接下來，她又換下了黑布鞋，換上乾淨的白襪和一雙舊皮鞋，因為老舊，鞋面不那麼光亮，顯出柔軟和疲倦來。她給鞋子擦了擦灰，但沒上鞋油。
“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小玉說。“他是你的男朋友嗎？”
“不是啊，只是普通朋友。”
茶館裡已經來了很多人，聚集在那裡聊天或喝茶。黃安看見了柳老闆的老婆和孩子——柳太太是一個很普通的中年婦人，中等身材，臉上略有一些紋路，腦後挽著一個髮髻。她穿著白色中跟鞋和一身乳白的衣裙，脖子上戴著一串珍珠項鍊——每一顆都很小，但發出很柔和的光。他們的兒子京京，和小菊子差不多大，從外形上看很像他的父親，但性格更活潑，總是在蹦蹦跳跳，並且兩隻大眼睛轉來轉去。
黃安給自己倒了一大杯酒，然而當她喝下去的時候才發現那是蘋果醋。這杯“酒”讓她覺得很倒胃口，好像有一把火在燒著她的五臟六腑，她皺了一下眉。
柳老闆今晚並沒有多說一些話，而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笑，朝著他的妻兒笑。他的徒弟們倒是登臺唱了幾段來為賓客助興。
“勸君王飲酒聽虞歌， 解君憂悶舞婆娑。 嬴秦無道把江山破， 英雄四路起干戈。 自古常言不欺我， 成敗興亡一剎那··· ”【注】
黃安也唱了一段，當然，沒人敢挑剔她唱的好壞與身段是否優美。她看著臺下的賓客與柳老闆——心裡忽然有一種感覺，好像柳老闆變成了一個陌生的人。
一個男人給她獻了一朵花。
程鳳芸也忽然覺得黃安變成了一個陌生人，不像是他之前認識的那樣，他向來沒有把她當作一個女孩子，也從沒見過她如此“盛裝打扮”。她的妝已經有些花了，她的新剪短的劉海垂在額前，顯得有些彆扭，像新被修剪過的小樹一樣。
“你在看什麼？”她發覺他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
“我看····我第一次看有人喝醋還耍酒瘋！哈哈哈！”程鳳芸倒是喝了不少的酒。
“閉上你的嘴。”黃安的眼睛睜圓了。
他的酒馬上就醒了一半。
天忽然下起了雨，黃安向柳老闆借了一把傘，然後一手撐著傘，一手拿著那朵花往回走。
“我送你回去吧。”柳老闆抬頭看了一眼濃重的夜色，也看到她的臉上有兩滴像淚水一樣的雨點。
“不必了，謝謝。”
黃安回到臥室，隨手把那朵花插在一個空花瓶裡。
【注】此段為京劇《霸王別姬》中虞姬的唱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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