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莉:你是否確信還有另一個自己

今天與您分享文學評論家張莉關於短篇小說《兄弟》的評論文章。《兄弟》,《小說月報》2018年第8期選載。

张莉:你是否确信还有另一个自己

張莉,文學評論家。著有《持微火者》《浮出歷史地表之前:中國現代女性寫作的發生》《眾聲獨語:七零後一代人的文學圖譜》,隨筆集《來自陌生人的美意》等。曾獲第三屆唐弢青年文學研究獎、2014年度華文最佳散文獎、第七屆圖書勢力榜十大好書獎等。現為北京師範大學教授。

你是否確信還有另一個自己

文│張莉

用“兄弟”做新短篇小說的題目有點兒危險,我想,徐則臣應該也深知這一點。畢竟,它與餘華的著名長篇小說《兄弟》同名,很容易混淆。但是,讀完作品我們多半會對這一題目心領神會,沒有比以“兄弟”為題更恰切的了。

故事依然發生在北京的西部,依然是邊緣族群,甚至那些人也都是熟悉的:他們中有賣假證者,有做雞蛋灌餅的夫妻,也有來到北京渴望看一看的鄉下少年。雖然是熟悉的故事,但依然可以給人衝擊力。事實上,《兄弟》是一部帶給人許多驚喜的作品,作者在他擅長的題材裡呈現了新的理解和新的挖掘,有如一個人長出了新的血肉和新的筋骨。

鄉下少年戴山川之所以來到北京,是因為他想看看“另一個自己”。這“另一個自己”來自家人的臆造。

一歲不到,他不好好吃飯,爺爺奶奶指著一張鑲在精美相框裡的大照片(就是他掏給我們看的五寸照片的放大版)說:

“認識嗎,這是誰?”

戴山川指指自己。

爺爺奶奶搖搖頭,“不是這裡的你,是在北京的你。”

戴山川晃晃悠悠走到穿衣鏡前,要鑽進鏡子裡把自己找出來。

他不好好睡覺,爸爸媽媽也指那張大照片給他看。“再不睡,咱們換了那個戴山川回來吧。”(徐則臣《兄弟》)

遠方的戴山川就這樣與他如影隨形。在這位獨生子的成長歲月裡,遠方的那個人成為他生活中的重要陪伴。——那個“他”在遠方城市,如果你不好好學習,如果你變得不那麼好,我們就要他不要你了……這的確是父母為獨生子女一代習慣編出的謊言。可是,誰會相信呢?長大之後,我們知道那不過是一種話術而已。不必當真。

但戴山川當真,戴山川相信。

“我們需要另外一個自己。你想想,如果還有另一個你,想象出他的一整套完整的生活,多有意思!我從小就想,那一個我,我一定要看看他是怎麼生活的。”(徐則臣《兄弟》)

他堅信遠方有一個更好的自我,他堅信另一個“我”會更好的活著,即使在別人眼裡這一堅信有點兒荒謬。這個少年身上,有一種執著,一種執迷。

《兄弟》關於現實中的自我和理想中的自我如何共處。我們通常不相信世上有一個“平行世界”和“另一個自己”,因為我們看到的是活生生的、不容置疑的現實。但是,“另一個自己”意味著將我們從不那麼美妙的現實中拯救出來,看到更寬廣闊大的世界;“另一個自己”意味著生活將越發神秘有意義,它有如火把、星星、探路燈,又或者神秘的叢林……

沒錯,相框裡的戴山川成了戴山川的朋友。他喜歡跟他說話,他也習慣了想象一個也叫戴山川的自己,如何在一個陌生但十分有名的城市生活。他是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他一個人在家,從不覺得孤獨;或者說,學會和另一個自己交流以後,就不再覺得孤獨了。(徐則臣《兄弟》)

“雞蛋”之於“鴨蛋”的美好恐怕也在於此。父母早出晚歸做雞蛋灌餅,四歲的兒子“鴨蛋”沒有人陪伴,他感到了孤單。戴山川幫他拍了照片,鴨蛋從那個薄薄的紙片裡認出了弟弟,他稱他為“雞蛋”。從此,“雞蛋”成為“鴨蛋”最踏實的夥伴。

戴山川為“鴨蛋”尋找到了想象中的弟弟,這一人物形象由此變得神采奕奕。“尋找孿生兄弟的少年從兩軍對壘的中間地帶走過,在殺聲震天之前,對左右兩隊人馬各看了一眼。”(徐則臣《兄弟》)回過頭想,小說的這一開頭別有所指,遠比我們第一眼看到的意蘊豐富。

《兄弟》有美妙的平衡感,戴山川和戴山川,“鴨蛋”和“雞蛋”,哥哥和弟弟,遠方的少年和近處的少年,它們平衡地出現在作品中。遠方的他如一個謎,彷彿來自夢中,又彷彿就屬於現實,還可能來自平行世界。

“你就沒想過,這世界上還會有另一個自己?或者,你還有一個孿生兄弟?而你和你的孿生兄弟正好被互換了名字,你其實是作為你的孿生兄弟生活在這裡,而你,現在正由你的孿生兄弟代替著生活在另外一個地方。”(徐則臣《兄弟》)

關於遠方的想象有如密不透風世界裡漏進來的光,它使這部作品具有了一種詩性。整個小說也因此疏密有度。你不得不承認,在那個月光少年的身上,寄予了作家最為深切的情感,恰恰是這種情感煥發了讀者的共情能力。

這部作品固然不能算作徐則臣開疆拓土之作,但是,在作家的系列短篇作品裡,它顯然屬於精妙而美好的一部,帶著能量,帶著新綠,帶著生機。《兄弟》讓人想到世界上許多給人以審美愉悅的小東西,一句小詩,一幅小畫,一首短而精美的奏鳴曲。

第一次讀到這部作品時,我在去往江南的高鐵上。那天,據說北京正在下冬天裡最後的一場雪,氣溫驟降。讀到最後部分,心裡忽然難過。推土機將“鴨蛋”一家的出租房推倒時,照片上的“雞蛋”一下子被埋進土裡。戴山川衝了進去。“滯後沒超過三秒,推土機已經杵到牆上。司機沒看見有人進去,因為嘭嘭嘭嘭巨大的機器噪音,他聽清楚我們大喊停下和有人時,踩剎車已經來不及了。我們看見老喬一家住的簡易房子在左右晃動幾秒之後,轟隆隆倒塌了。”(徐則臣《兄弟》)

一種緊張感在小說中瀰漫,還有某種寂靜:

那一段時間的確很長,相當之長。塵煙拔地而起。很多人的下巴都掛在胸前,遲遲沒能合上。我們就看著那一堆廢墟。一間簡陋的房子,連廢墟都單薄,石棉瓦、樓板和碎磚頭糾纏堆積在一起。司機嚇得推土機也憋熄了火。院子裡只剩下鴨蛋的哭喊和風聲。我確信時間是有聲音的,我幾乎能夠聽見時間正以秒針的速度咔嚓咔嚓在走。廢墟寂靜。然後,寂靜的廢墟突然發出了一點聲響,我們中間誰叫了一聲。塵煙稀薄,我們都看見碎磚頭嘩啦又響一聲,一隻手從磚頭縫裡一點點拱出來,一張皺巴巴的照片出現在廢墟上。

鴨蛋掙脫母親,邊跑邊喊:“弟弟!”(徐則臣《兄弟》)

我想,讀到鴨蛋喊弟弟的那一刻,每一位讀者都會心頭一軟。這是小說的結尾,一個堅實而又有呼喊的收束——對“弟弟”的大聲呼叫裡,早已包含了千言萬語。事實上,當我看到“一隻手從磚頭縫裡一點點拱出來,一張皺巴巴的照片出現在廢墟上”時已是感慨萬端。儘管我知道會有一個屬於徐則臣的結尾,依然會被打動。是的,這些細節意味著我們的戴山川還活著,意味著鴨蛋的“雞蛋”並沒有消失。

在疾馳的高鐵上讀到小說最後的落款,“2017年12月10日凌晨”那個時間點時,我把電腦關閉,看了許久車窗外。大地遼闊,有許多綠色復甦。小說家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寫下這部作品的?我猜,故事一直沉積在作家心底,只需要特殊的事物突然將他召喚。——我猜,寫下這部作品時,作家想到了他初到北京時曾經住過的出租屋,想到了和他一起北漂的那些遙遠的朋友。《兄弟》不僅寫出了冬天的寒冷凜冽,也寫下了作家心靈深處的祝福暖意。

《兄弟》關於當下生活,關於此時此刻此地。但它更美妙處在於對此時此地的超越。它讓人意識到,人世間,像戴山川一樣,憑空從自身分泌、製造出一個陪伴者如此寶貴:如果說那想象中的另一個自己幫助戴山川成長,那麼,當他幫助“鴨蛋”將照片上的男孩子確認為弟弟“雞蛋”,當他衝進房間為“鴨蛋”搶救出“雞蛋”時,他不僅僅為鴨蛋找到了弟弟,也為自己在現實中找到了同類。

有時候,意念中的“相信”並不總是空想,它會慢慢改變現實,它會潛在而深刻地改變現實中人與人之間的親近與疏離。“確信還有另一個自己”使戴山川和鴨蛋們不再孤獨,“確信”使這些人和那些人站到了一起——《兄弟》寫出了人在夜深人靜時所感受到的孤獨與寒冷,以及人對這種孤獨與寒冷的克服。

是的,大部分時候,我們感到孤獨,我們被動地接受它,忍耐它,並且以沉默對之。而文學的魅力則在於喚醒。——《兄弟》不僅喚醒我們對孤獨的認知和戰勝,甚至在某一刻,它還神奇地將毫無血緣關係的戴山川、“鴨蛋” 以及和戴山川與鴨蛋同命運的人們隱秘地連接在一起。

選自《大家》201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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