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家」娘(連載一)


「齊家」娘(連載一)


路的兩邊是田,田的兩邊是山。順著田和山,娘揹著我,進了寨子。

寨子不大,卻有幾蔸大古樹,楓香樹,高高的,有幾個人合抱那麼粗。是秋天了,地下一大片楓香葉,金紅金紅的,金黃金黃的。娘踩著落葉,落葉沙沙有聲。一隻狗從一戶人家衝出來,對著娘和我吠。娘順手從路邊的園圃籬笆上抽了根竹條,對著狗揮。被嚇退的狗,引出了更多的狗,一個寨子就被狗吵亂了,吠破了。寨子上的人都走出來,認出了娘,親熱地喊娘,心最熱的,就手腳很快地走出來,在半路上迎接娘。狗們見主人跟娘是熟人,也懂事而親熱地搖起尾巴來,有的狗就遠遠退到一邊,像做錯事的孩子,默默地望著我們。鄉親們都跟著娘走到了石板路上,邊走邊跟娘講話。

走到水井邊時,娘把我放下來,洗衣的、洗菜的、挑水的和一路跟過來的人都圍著我轉,每個人還喜滋滋地捏我的臉蛋,摸我的鼻子,扯我的耳朵。

唉,走的時候抱到手上的,長這麼大了,泡兒一樣,家雲哥米(“米”在我們那就是沒的意思)有福氣。寨上人七嘴八舌地議論。

“泡兒”是山上的一種野果,有兩三顆苞谷籽大,紅紅的,甜甜的,熟透的時候,紅得發亮,看得見裡面一包紅甜水,有點像草莓,比草莓小很多,甜很多,特別熟的,會發黑,是我至今認為最好吃的水果。我們湘西講長得像泡兒一樣,意思是長得好看,長得乖,嫩得像熟透的泡兒。

鄉親們講的家雲就是我爹。我娘帶我來這個寨子,是找我爹要伙食費的。我尚未生下來,我娘和我爹就脫離了,用城裡人話說,就是離婚了。我娘和我爹脫離後,我爹一分夥食費也沒給。我孃的日子實在糊不下去了,就找我爹來了。

娘從水井裡舀了一瓢水餵我,走了一天了,我們都渴了。那是我記憶中吃到故鄉的第一口水,那時候,我是分不出故鄉的水有多甜的,長大後,當我第一次回到故鄉時,我才知道故鄉的水是多麼的甜。

有人站在水井邊大喊,家雲哥!快出來!你兒子來了!嫂子帶著你兒子來了!那個叫家雲的爹,早就聽見外面的動靜了。他家離水井很近,只隔著一丘田。田裡的稻子正是金黃。爹站在門前的階沿上,目光穿過那層金黃的稻浪,遠遠地望著我們。稻浪起伏翻滾,爹的心也在起伏翻滾。娘說,你爹是又喜又怕。

見爹站在那裡不動,又喊,家雲哥,你還捱(捱,故鄉讀ai,第三聲)什麼?還不快來接?

眾人都附和,是啊,快來接。

爹就慢慢地走到水井邊,笑笑地看看我,又看看我娘,不曉得如何是好。

寨上人說,你還看什麼?家雲哥,嫂子都把兒養這麼大了,你還不快抱下子?

爹傻笑著,在身上搓了搓手,想抱,卻沒抱。爹急促不安地看看娘,又看了看後面。那是一片竹林,竹林裡面掩映著一戶人家,是爹的叔叔嬸孃家。人們都曉得,爹是想看他的嬸孃和叔叔在不在,爹怕他們不歡喜。儘管竹林的綠色很密很厚,爹還是怕他嬸孃叔叔的眼光比竹林還尖還厚。

娘曉得爹的顧慮,指著爹對我說,喊爹,他是你爹。我看著爹,咯咯地笑。娘又說,喊爹,喊,爹----我就奶聲奶氣地喊了一聲“爹----”

爹卻羞紅了臉,還是誠惶誠恐地往後面竹林的屋坎上看。寨上人就罵爹,你還怕什麼?你兒子你不要?快抱屋裡去!是的撒!你到哪裡撿這麼大個兒子去?抱個人(自己)兒子,還把你吃了?

爹又不安地看了看竹林後面,憋了氣,大了膽子,走到揹簍邊,把我抱了起來,邊走邊把我親了又親。

記憶中,這是爹唯一的一次親我。

娘和爹都流下了淚。

進了屋,爹就燒火給我和娘煮飯。文貴二叔到他家拿了兩個雞蛋,那時都窮,兩個雞蛋比現在的什麼盛大宴會都珍貴。寨上人也挑水的幫著挑水,燒火的幫著燒火,洗菜的幫著洗菜,邊看著我邊跟我娘講話。他們很久沒見我娘了,心裡很是親熱。見我娘把我養了這麼大,我還如此可愛,他們心生感激。我們那個寨子,一個寨子都是家務堂(家族)和親戚。

水還沒開,爹就被他嬸孃叔叔喊到他們屋去了。爹的嬸孃和叔叔沒有孩子,爹就主動承擔起了贍養他們的義務。

寨上人嘆氣:“唉!家雲哥一輩子就是米有主見,信他叔叔嬸孃擺。”“不曉得家雲哥哪門(為什麼)那麼怕他叔叔嬸孃?”“不曉得他叔叔嬸孃又要跟他擺什麼主意?”

飯熟了,爹都還沒下來。爹自己有房子,但因為叔叔嬸孃沒有兒女,他就跟他們住。爹的房子和叔叔嬸孃的房子坎上坎下挨著,只隔了幾十米。這幾十米就是幾重天,娘和爹就是被這幾十米的距離生生分開,天各一方。

很久,爹下來了。爹悶著,不講話。寨上人問,你嬸孃哪門(怎麼)講?爹憋了老半天,說,兒子我要,你把兒子留下。娘說,不行,法院是判跟我的。爹說,判跟你的,我也要。你要是把兒子留下,我就把這兩年的伙食費過(給)你,你不把兒子留下,我就一分都不過(給)。娘驚愕地說,法院判的也不準數?爹說,不準數,我後悔了。娘說,你後悔米(沒)有後悔藥。爹說,我不要後悔藥,就要兒子。娘說,你一個後生家,哪門(怎麼)養得活?兒還要吃奶。爹說,兒兩歲了,吃什麼都養得活了。孃的淚水一下子就出來了,吃什麼都養得活?你給他吃什麼?餵雞食還是吃豬草?你上頭有兩個老的,下頭有兩個小的,你拿什麼養?你莫把我兒餓死了。

娘說的兩個小的,是指我同父異母的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其時,我那個哥哥和姐姐都在旁邊站著,好奇地看著我。十六年後,我見著了我那個同父異母的哥哥,那個姐姐卻早就去世了。

娘還記著這兩個孩子,還特意給他們買了一包松子糖。娘把糖給我那哥哥姐姐時,哥哥姐姐都高興地叫了一聲娘。那個年月,要吃一塊糖比過年還難。

爹有些感動,卻還是把眼一瞪,對著兩個孩子吼,你娘死了!一邊去!兩個孩子就乖乖地站到一邊去了。

娘說,你吼什麼?我兩年不見兩個小的了,買包糖你吼什麼?爹說,你莫管他兩個,你把老二還我。娘說,我的,我還你?還你你也養不活。爹說,那你莫管,我養得活。娘說,你養不活。爹說,我養得活。娘說,你肯定養不活。爹說,我肯定養得活。

爹和娘爭執不下時,爹的嬸孃站在屋後面罵起來了,養不養得活是我彭家人的事,不關你吳家人(我娘姓吳)的事!你肯把小雜種留下來,我們就把這兩年的伙食費過你,你以後永遠不要到這裡踩腳跡!你不留小雜種也可以,趕快死出去,莫到這裡耽誤我們工夫!

寨上人就勸我娘,嫂子,把兒子留給家雲哥,也得兩個錢用下。孃的淚就一把一把地流出來,放開嗓門哭了起來,他養不活的,我跟他坐了幾年,我還不曉得他是什麼人?他疼他兒,人家不疼他兒。寨上人曉得我娘指的是我爹的嬸孃和叔叔。勸說,是他個人的肉,人家疼不疼無所謂,他疼就成。娘說,他疼得了鼻子疼不了嘴巴,還是我個人帶。我留跟他們了,我腳跡都不能踩,看都不得看了,我留跟他們搞什麼?

寨上人還是勸,不讓看也是你兒子,長大了還得認你這個娘。你一個人拖著幾個孩子也不容易,你就留跟家雲哥算了,也省了心。娘說,我曉得,你家雲哥要的不是他兒子,是捨不得他十八年的伙食費。他捨得,他叔叔、嬸孃也捨不得。你家雲哥不過伙食費算了,我不為難他,我不要了。我做叫花子討米都要把兒養大。娘邊說邊把我往揹簍裡放,背起我就走。

見娘背起我就走,寨上人喊,家雲哥,天都黑了,你還不留他們兩孃兒?兩孃兒天長路遠飯都米(沒)吃!

爹就抓住孃的揹簍,不讓走。娘死命地往前奔,偏要走。一來二去,揹簍裡的我只差被他們拽出來。我被嚇得哇哇大哭。情急中,爹把我從揹簍裡抱出來,死死箍著,娘怎麼搶也搶不過來。爹喊,你要走你走,兒子我要。娘喊,你早搞什麼去了?兒子養這麼大了你要?爹喊,我的兒子我當然要。娘喊,法院判跟我了,與你米得(沒有)關係。爹喊,與我米得(沒有)關係,你找我要伙食費?!娘喊,法院判了你要付十八年的伙食費,你不肯就算了,我不要了。

兩人你爭我搶,我嚇得哭聲更大。我哪裡肯認我爹,對著我娘大哭大喊,要娘。所有的人,都被我哭喊出了眼淚。

寨上人對我爹說,快鬆手家雲哥,莫嚇著你兒子!退給嫂子吧,這兒子,命裡是嫂子的。爹放了我,淚,也傷感得流了。娘像怕我再被搶走似的,背了我就跑。一跑,就是十六年。

事後,寨上人對娘說,娘揹著我跑對了,要是落在我爹手上,我不是病死就是餓死了。因為我那個同父異母的姐姐,就是在七歲時病死在家裡了。那時我爹常年出去給生產隊做木匠活掙工分,哥哥姐姐都沒有人管,姐姐病了一個多月也沒有人送她去醫院。寨上人說,如果我真的被留下來,也許跟我那同父異母的姐姐是一樣的命運了。

我娘在我最危險的時候,搶回了我的命。

這個寨子叫熬溪。

娘帶著我離開故鄉後,就開始了流浪似的生活。我的人生就有了幾個不能不說的標點。我後來與孃的“戰爭”,也與這些標點密切相關。

我流浪生活的第一個寨子叫徹土庫,是湖南湘西古丈縣斷龍鄉白家村的一個小寨子。

上世紀六十年代時,鄉鎮都叫人民公社,村叫生產大隊,組叫生產隊。徹土庫是一個生產隊。徹土庫是個土家族地名,意思為沒有水的地方。實際上,這個地方並不缺水,反倒水草肥美。徹土庫四周是小山丘,中間是好大的一壩子田,而且是肥肥的爛泥田,連起來上百畝!一條溶溝從壩子田裡穿過,溶溝裡的水,足夠灌溉兩邊的田。有人給我娘介紹對象時,娘就是看上了這一壩子丘丘相連的田才答應這門親事的。那時,稻穀正在金黃一片,秋風吹過時,金黃的稻浪此起彼伏。孃的心就是被這稻浪迷醉的。娘一看到那一大壩風起雲湧的稻穀,就看到了生活的光澤,聞到了生活的芳香。那一大片迎風搖曳的稻穗,彷彿不是生長在田裡,而是生長在孃的心上。娘說,這地方容易討吃,撒一把沙子就可以變成糧食,可以養活我和我二姐。只要好討吃,養得活我們。娘沒有作任何考慮就答應了這門婚事。我和我的二姐,就像一粒稻穀,隨娘一起,被風吹落到了徹土庫。

我對孃的這門婚事,沒有任何印象,因為這場婚姻極為短暫。我對那個家庭到現在也回憶不出任何細枝末節。娘跟那個人生下我的妹妹後,果斷地離了。娘跟我爹離是迫於無奈,是爹的叔叔、嬸孃極端干涉娘和爹的感情。娘跟妹妹的爹離,完全是娘忍受不了妹妹她爹的好吃懶做。按理,這個人生標點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但因為我二姐的命運完全停靠到了這裡,這個標點就顯得重要,有了特別的意義。

二姐留在這個寨子,嫁給姐夫時,可能才十七歲。十七歲,還只是山上的一個小小的花骨朵。娘說,她把二姐嫁給二姐夫純屬偶然。那天,二姐夫的爹在砍一棵大椿樹時,躲閃不及,倒下的椿樹壓死了二姐夫的爹,二姐夫一見就暈倒在地。娘由此認定二姐夫是個心好的人,二姐跟著他不會吃虧。二姐從小就是一個聽話的人,娘說什麼就是什麼,所以,二姐夫不花一分錢就把二姐娶到了家。娘把二姐嫁給二姐夫,可能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把二姐留在身邊,也有個照應,一是二姐可以帶帶我和妹妹,二是娘也可以照看著二姐,免被欺負。二姐太老實本分,有娘看著,人家就不敢怎麼欺負她。實際上,孃的這個輕率的決定,日後給二姐帶來了好多不幸,吃盡婚姻苦頭的二姐,為孃的這個輕率決定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娘跟妹妹的父親怎麼離的,我不知道。那段日子,對童年的我,全是一個空白。大人的婚姻,我是一點也不明白的。但無論歲月多麼漫長,風塵多麼厚重,我都記得娘在隊裡被人毒打的事。

在我們湘西,每一個生產隊都有一個很大的倉庫,木板房的。隊裡打的糧食,都堆在倉庫裡。倉庫前面都是一個很大的坪場,全是大塊大塊的青石板鋪的。那不但是大人們最好的去處,也是孩子們最喜歡去的地方。坪場大,地方寬,大人們經常聚在那裡擺龍門陣、唱山歌。孩子們更是不管白天黑夜,一無事就跑到那裡去玩,玩遊戲,捉迷藏,賽跑,想怎麼瘋就怎麼瘋。秋天時,大人們把稻穀、苞谷、小米和黃豆,從田裡地裡揹回來,在倉庫坪場前山一樣地堆著,草一樣地攤著,甚是壯觀。

那時,還是實行的農業社,出的是集體工。出工叫上工,收工叫放工。早上,隊長站在自家門前放聲一喊,上工了----人們就三三兩兩地從自家屋裡出來,往山坡或田裡走。或牽著牛扛著犁,或揹著揹簍提著鋤頭。男的犁田,女的鋤草種地;男的挑秧,女的栽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像學生集體上課和放學一樣,辛苦而有序。

那天的集體工是打穀子。打下的穀子,有的攤開了,曬在坪場,有的堆在那裡,像一座座金黃的小土包。我和一群小夥伴在倉庫前的曬穀坪玩。不曉得怎麼搞的,我們相互發了氣,打起架來。我那時勁大,幾個小夥伴也打不贏我一個人。大人就跑來幫忙,把我提起來,扔進了坪場下的稻田。那坎有十多米高,我像一截木樁一樣,從高空被拋下,栽進田裡。幸好是水田,軟軟的泥巴埋進了我的雙腿,也保住了我的性命。我不曉得是嚇暈了還是嚇傻了,埋在田裡,不曉得哭喊。娘卻瘋了,丟下正在翻曬穀子的木耙,跑到坎邊,邊哭邊縱身跳進田裡,把我從田裡扒出來,背上岸。然後就瘋了似的,撲向那個把我扔進田裡的女人。人瘋了的時候是最有勁的,一身泥水的娘,一下子就撲倒了那個胖女人,瘦弱的手,鐵夾般把那女人箍得放不出氣來。

兩個女人邊罵邊廝打在一起時,是鄉下最好看和激烈的功夫片。人們紛紛停了手上的工夫,看兩個女人在穀子上面滾,在穀子上面罵。曬在墊子上的穀子,被兩個女人滾得滿地都是。幾堆堆在一邊還來不及攤曬的穀子,也被兩個女人滾塌,散落一地。嘴裡罵人的子彈,也像穀子一樣密得句句難聽。那個女人的男人和兒女,都聞訊跑來,前來助戰,把娘打得半死不活。要不是眾人看不下去,拖住了他們一家人,娘也許那天就被他們打死了。二姐那時也小,嚇得站在旁邊放聲大哭。當二姐鼓足勇氣也去給娘幫忙時,被那女人的丈夫像老鷹拎小雞一樣,一拎就扔得老遠。

滿身是泥的娘,暈死在曬穀坪上,很久才被人喊醒。稻穀像螞蟻一樣,粘滿孃的身上和嘴角。娘,就像一捆被人割倒的新鮮野草,在烈日下曝曬萎縮,捲成一團,奄奄一息。血和傷,在烈日下,烤成了帶著黑斑的紅薯幹。

事後,鄉親們對娘說,你哪門(怎麼)那麼哈(傻),你一個婦女,哪門打得過人家一家?

娘說,為了我兒,他有十家,我也得打!

我流浪時間最長的當屬古丈縣茄通公社的上布尺,那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個標點和記憶。

這也是一個土家族語的地名。我不知道這地名的漢語是什麼意思,只知道是湖南湘西古丈縣最偏遠的一個村寨。寨子不大,就三十來戶人,田姓和金姓兩家大戶外加一孔姓人家。

去上布尺的那天,我已有六歲,可以滿山亂跑了。是繼父帶著一群人來接的。沒有鑼鼓吹吹打打,就一行人寂寞地走在高高的大山裡。

這是孃的第四次婚姻。孃的第一次婚姻是嫁給史家,生育了我大姐、二姐和哥哥。上世紀五十年代末無休止的大躍進、大食堂、大鍊鋼鐵,造成了六十年代初的三年苦日子,全中國都是一個空袋子,面黃肌瘦,骨瘦如柴,沒有飽飯。娘為了養活我的兩個姐姐和一個哥哥,帶著他們離開了我那姓史的伯父,嫁給了我父親。娘說,我史伯父高大英俊,是個裁縫。本可以跟他過上一個好日子,可沒過成。三年苦日子,裁縫的手藝派不上用場。一家人跟所有的人一樣,天天捱餓。餓死的人太多了,天天都有餓死人的消息傳進閉塞的寨子。寨子上也不斷有人餓死。山上的草和樹葉都吃光了,沒有活路了,娘只好帶著我的姐姐哥哥改嫁。娘說,我史伯父的飯量大得驚人,每天得到的湯湯水水都不夠他自己一個吃。她只好帶著我的姐姐哥哥另尋活路。這樣,娘就有了第二次婚姻,跟我爹。我爹是個木匠,也是手藝人。雖然當時我爹的手藝也同樣派不上用場,但我爹居住的那個寨子是一個旱澇保收的好寨子,用孃的話說,比我姐姐哥哥那個寨子好討吃。而且那個寨子都是同根生的一姓人,三年苦日子,大家都偷偷地種點菜、養只雞,也沒有人去檢舉揭發。雖然也吃不飽,但瓜菜代,也不至於餓死。所以,當有人給娘說到我爹和我爹那個寨子的情況時,娘就跟史伯父商量著離了。為了孩子能夠活命,史伯父也只好如此,孩子似的哭!娘跟史伯父說,不哭,孩子養大了,就送轉到你身邊來。史伯父就站在村口,把娘和我姐姐哥哥送了出去。

後來,娘沒食言,苦日子一過,娘真把姐姐哥哥全部送到了史伯父身邊。

孃的第三次婚姻當然就是跟我妹妹的父親了。這樣,我同母異父的兄弟姐妹五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姐姐兩個。我的家庭背景具有了特殊性和複雜性。

娘本來是想在徹土庫照顧二姐的,但娘不但照顧不了二姐,還給二姐添了不少麻煩。嫁出去的二姐本來就家境貧寒,幫不了娘和我及妹妹,可二姐天下第一心好,她自己不吃不喝也要給娘和我們兄妹。二姐夫自己都要吃沒吃,要穿沒穿,哪裡允許二姐幫襯我們,於是就常常毒打二姐。娘不忍心拖累二姐,就留下孤零零的二姐,帶著我和妹妹遠嫁上布尺,開始第四次婚姻。

孃的第四次婚姻實在是遠,遠得走了一天也走不到頭。那山,實在是高,高得一抬頭望不到頂,頭暈目眩。孃的婚姻像是懸在高天上的雲朵。上坡時鼻子貼著路面,下坡時,腳像伸進深淵。看到山越走越高,路越走越陡,谷越走越深,我一下子就恐懼地哭了。同行的一群人中就有人蹲下來,揹我。母親則揹著更小的妹妹,爬山。揹我的那個人就是我的繼父,他是跟寨子上的人一道接我們母子三人的。

這揹我的人姓金,他住的這個寨子就是上布尺。

繼父是金家幾兄弟最小的。有兩個孩子,一兒一女。女兒跟地主家兒子一樣,是個啞巴。家境極為不好,只有一間很大的房子。我娘嫁給金家之前不曉得看沒看過這個地方和這個家,自然環境這麼惡劣的地方和家境這麼窘困的人家,娘居然就嫁過來了。也許,那個年代的愛情就是這樣,或者不叫愛情,有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就可以了。

娘把我和妹妹拉到繼父面前,要我們叫他爹。我爹死得早,從我記事時起,我就不曉得爹是什麼,不曉得怎麼開口,憋了老半天,還是叫了。繼父也喊他的孩子叫我娘為娘。都是孩子,很容易聽話,也很容易熟悉。日子雖然清苦,卻也安寧。

安寧的生活沒有多久,日子就亂了。在鄉下,下堂的女人,即改嫁的女人是被人看不起的。下堂的孩子,即隨母改嫁而來的孩子,也是被人看不起的。可我和妹妹的學習成績偏偏最好,語文最好,算術最好,音樂最好,美術最好,體育和勞動也是最好。這在我們那個小小的山寨等於放了一顆衛星。附近的幾個村子都知道上布尺這個地方隨母改嫁來了兩個“小神童”,我和妹妹逆境中讀書的事蹟還上了縣廣播站的高音喇叭。有鄰居笑著對我娘說:“我們的孩子都在地下,你的孩子都在天上,這個學堂是給你兩個孩子辦的。”“我們那些孩子一天到晚讀書讀到牛屁眼裡去了。”

繼父也很高興。時間長了,高興也就沒了,因為他的孩子成績不好。有心不好的人常常在他耳邊挑撥,你苦死苦活盤什麼書?你個(自己)的孩子讀不得書,盤去盤來都給她的孩子盤了,她的孩子翅膀一硬,就飛出去了,還認你這個後老子?你到時候兩隻手

「齊家」娘(連載一)

(cun)到灰窩裡,什麼都米有(沒有)。繼父一想,也是,就真的不想給我們盤書,要我們都停學。娘當然不肯,她所有的希望都在我們兩兄妹身上,兩兄妹成績這樣好,她怎麼會就這樣把我們毀了?於是,娘和繼父就不斷地有摩擦,吵口、打架那是常事。

一個好端端的家,就這樣因為我們兄妹倆讀書的事常年硝煙瀰漫。

開始娘跟繼父的戰爭多半是圍著孩子展開的。在孃的眼裡,我和妹妹是沒有爹的孩子,沒有人疼,沒有人愛,也沒有人管,我們是孤家寡人,孤立無援。繼父的孩子雖然也沒有娘,但畢竟一個寨子都是他們的親戚,有人疼,有人管,有人愛,一有什麼風吹草動,那些親戚都會圍攏來幫他們。娘對我和妹妹就有了一種本能的保護,不僅是眼睛裡揉不得沙子,甚至是眼睛裡揉不得風。

一次,一屋人正在吃飯,我跟繼父的兒子不曉得為什麼爭吵了起來,還動了手。那是我們第一次動手。他說那家是他的,我是外來人,要我滾出去。我說,你這麼小哪門(怎麼)是你的?是爹的。他說,不是你爹是我爹,你跟你娘都滾出去。我聽了,站起來就走。他以為我站起來是要打他,立馬撲上來,給了我一拳。我從小體育成績就好,籃球、乒乓球、跳高、跳遠是我的長項,曾經被縣體校選上,只是一些原因,沒去成。見他來招,我就接招,一個掃堂腿把他掃倒在地。繼父呵斥住了我們,然後用鐵鉗一個打了幾下,算是教訓。繼父的兒子被打哭了,我沒哭,因為我不感覺怎麼痛。繼父就又連打了我幾下,我還是沒哭,反倒看著繼父兒子裝哭的表情笑了起來。這可惹惱了繼父,又舉起鐵鉗狠抽了我幾下,小腿肚和肩膀上是又紅又黑的印痕。

娘也曉得繼父的兒子是裝哭,就給我使眼色,讓我也趕快哭。哭了,繼父就不會打了。我從小性格倔強,再痛再疼,我都不會喊哭。我來到這個寨子,備受欺負,繼父卻從來不管,我對繼父充滿了怨恨或仇恨,我哪裡會哭?打死我也不哭。我就是不哭!任他打!

這可把娘急壞了,當繼父舉起鐵鉗還要打時,娘放下飯碗,一把奪過鐵鉗吼,你要把學明打死是不是?不是你兒子你打起來不痛是不是?你要打死就把我打死起來!

娘哪裡奪得過繼父,繼父的手是另一把鐵鉗,死死地拿住孃的手。繼父說,這兩個狗日的居然打起架來了,現在不教以後就教不了了!娘說,哪有你這麼教的?教一個不教一個,打一個不打一個!

繼父的孩子讀書成績很差,與我相比是天壤之別。繼父說,明天都不要讀書了!跟大人上工去!娘說,為什麼不讀了?繼父說,不聽話,讀什麼書?我盤不起。娘說,吃你好多?穿你好多?盤不起?繼父說,就是不準讀了,我講了算。娘說,就是要讀,你講了不算。繼父說,我的兒反正不讓讀了,你的兒也不能讀,一碗水端平。娘說,你兒不讀,是你兒讀不得書,我兒讀得,就是要讀。

這下戳了繼父的疼處,他一直因為自己兒子不爭氣抬不起頭來,身前身後,他聽到了太多的關於我們兄妹的讚美,太多的關於他的兒子的貶損,娘這一說,他對準娘就是一拳頭。孃的嘴角破了,血流如注。娘立時像發怒的老虎一口咬住繼父的手,與繼父廝打起來。兩個孩子的戰爭,演變成了兩個大人的戰爭。兩個大人為此大打了一頓。

當繼父把娘按倒在地,猛打猛抽時,我居然不曉得上前幫孃的忙,而是站在旁邊看熱鬧。這時,我才曉得,我怨恨和仇恨的不僅是繼父,還有娘。我是在心裡仇恨娘把我和妹妹帶到了這樣一個家庭、這樣一個寨子,讓我們在這裡被人看不起,受人侮辱。

是的,我那時就是這麼想的。我來到這個寨子不久,每當有女人跟娘吵架時,我都聽到那些女人刻毒地罵娘嫁千家嫁萬家,都罵娘不要臉,我就感到羞辱。當我的小夥伴們受大人教唆說我是外來的雜種時,我就感到羞辱。我的尊嚴、我的自尊心,都在幼小的時候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在寨子上,在學堂裡,我老感到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地說我和孃的不是。像做了強盜一樣,我心虛得很。我人前人後都抬不起頭來,有時候恨不得找一地孔鑽進去。前面說過,在農村,下堂(改嫁)的女人是低賤的,下堂女人帶的孩子,當然也是低賤的。我想,要不是娘下堂,我就不會受到這樣的屈辱。因此,我對孃的不解,對孃的怨恨,對孃的抵抗,從小時候就已經開始了。這種怨恨,開始是一顆埋在火堆裡的炭火,被厚厚的火灰悶在裡面,看不見,後來是一粒灶火裡飄出的火星,飄出就滅,再後來是一個小小的螢火蟲,時明時滅,最後就是一縷熊熊的火焰,在我心裡呼呼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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