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謠 文

童謠 文/吳桐陽

四年前的一個夏天,我回到老家的祖宅過暑假。

曾祖母那時已年逾九十高齡。在此前的幾年裡,她的身體越來越差,還生過幾場大病。每一次生病,家裡人其實都有了最壞的心理準備,但她都頑強地挺過來了。康復後的她是虛弱的,腦子時而清醒時而迷糊。

因此,我們待曾祖母是十萬分的小心。她聽不清也看不清了,已經無法和我們交流,只能在祖宅裡慢慢走走,而且只能是緩緩地挪著,有時候喃喃自語,好像是和自己在絮叨著以前的瑣碎往事。而我們除了照顧好她的吃穿,不時地攙扶她,別的都無能為力了。

暑假我回到祖宅的時候,家裡和我同輩的孩子們都到外地打工去了,姑媽上班去後,偌大的老屋顯得空曠而冷寂,只有曾祖母一個人顫顫巍巍來來回回不停地挪著步子。她漫無目的地走著,用失神的眼光看看這裡瞅瞅那兒,好像在尋覓著什麼東西。

一天中午,姑媽將一串鑰匙放在書房的桌子上,隨後便去上班了。曾祖母這時又拄著柺杖四處走動。她來到書房的桌前,握住鑰匙,用力地睜開眼睛湊到跟前去看。

她長時間攥著鑰匙,嘴裡唸唸有詞,聲音微弱,只有她自己聽得見。我遠遠看著她:眼睛渾濁黯淡無光,胳膊枯瘦如一根柴棒,鬆弛的皮膚在手背上起了皺——皮膚是如此的薄脆,下面褐色的血管清晰可見。

她忽然斷斷續續地哼唱起來,聲音也略微大了點,我聳起耳朵努力去聽,難得的是竟然還能聽出一兩句稍稍完整的話語:

咪咪貓,上高窯。

金蹄蹄,銀爪爪。

上樹去,逮嘎嘎。

......

這是關於貓的童謠吧,可曾祖母何以忽然唱起它呢?就在那一刻,我見她攥在手中的鑰匙扣上垂著一個貓形的吊墜,正是這個貓形吊墜喚醒了她曾哼唱過的童謠,抑或還有因童謠引發的沉睡太久的往昔記憶!

她哼唱完,依舊攥著鑰匙扭身要走,我怕她把鑰匙弄丟,就用家鄉話喊了一聲:“婆婆,別拿鑰匙!”因為聲調高她才聽得見,所以我就高著聲衝她用力地一喊。那一聲太突兀了,連我自己也嚇了一跳。

她緩緩扭過頭,看了我一眼,眼裡竟然閃著亮光。但一會兒工夫,她彷彿意識到了什麼,眼裡的亮光黯淡下去。曾祖母慢慢地把鑰匙放在桌子上,默默地,怯怯地挪到別處去了。

正巧此時姑媽回來了,看到了這一幕。她笑著對我說:“你的聲音和你二姐姐(姑媽家的二表姐)太像了!如果聲調再柔一點就更好了。”我聽著,沒有說話。

曾祖母終於沒熬過兩年後寒冷的冬天,出殯那天,田野四周響起哀樂,望著陰冷灰暗的天空,我不知怎麼,腦海裡又響起那首童謠。我甚至挺後悔,我為什麼要打斷祖母難得的靈光乍現?叫“婆婆”的聲音為什麼不能柔和一點,好讓她在生命的最後一段里程裡找回更多幸福的記憶?至於她在扭頭看我時,她看到的人到底是我二姐姐,還是我,我就不得而知了。二姐姐在我那麼大的時候,曾祖母頭腦還很清醒,她記得最牢。

然而我終究無法探知事情的真相,也不能為那聲高叫再做點什麼。我那高聲一叫的情景,至今想來都令我感到抱歉和不安。光影流轉,而那枯槁的雙手,那貓形的鑰匙吊墜,一直不曾遠去……

(來源:2018年03月08西安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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