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倫理對女人來說是保護還是牢籠?

蒋勋:伦理对女人来说是保护还是牢笼?

蒋勋:伦理对女人来说是保护还是牢笼?

這是我一個朋友的故事。我的大學同學告訴我,她有一天跟先生鬧得不愉快,想出走,可是站在忠孝東路站好久,發現沒有地方可去。我想,她不是真的無處可去,而是她沒辦法理直氣壯地告訴任何人,她可以出走,因為她沒有任何信仰支持她這麼做,因為當一個人的自我長期消失了三、四十年之後,怎麼也找不回來了。

很多人問我為什麼這篇小說會用第一人稱,而且是寫一箇中年婦人,我的想法是能夠設身處地去寫這麼一個人,假如我是一個這樣的女性,我的顧慮會是什麼?我自己是一個說走就走的人,隨時包包一收就飛到歐洲去了,我無法想像我的母親一輩子都沒做過這樣的事,甚至連獨自出走一天都無法完成。倫理對她是保護還是牢籠?這又是另一個兩難的問題。

她有沒有一個去尋找自我的機會?我們從來不敢去問這個問題,如果我們拿這個問題問父母的話,我相信她會哭,她會嚇一跳。

蒋勋:伦理对女人来说是保护还是牢笼?

我有一個學生,在國外住很久了,每隔幾年會回來探望在中南部的父母。他的母親不打電話則已,打給他就是抱怨他的父親,愛賭博、把積蓄拿去炒股票都沒有了……他的記憶裡,從小開始,母親就一直在抱怨爸爸。後來,他到國外去,再回國時,一樣聽他母親抱怨,抱怨到最後就是哭,然後說:“我受不了了,我沒辦法再跟他生活下去。”這些話一再重複,重複到我這個朋友也受不了,他就跟母親說:“好,我明天就帶你去辦離婚。”結果母親哭得更大聲,很生氣地罵他:“你這不孝的孩子,怎麼可以說這種話?怎麼可以這樣做?”

這就是倫理的糾纏, 她無法把離婚這個行為合理化,只能抱怨,不停地抱怨,把抱怨變成倫理的一部分。她認同了抱怨的角色, 她願意用一輩子的時間去扮演這個角色。你看電視劇裡那些婆婆、媳婦的角色,不也都是如此?這種劇情總是賣點,代表了倫理孤獨裡那個潛意識的結一直存在,而且大部分是女性。

所以她會選擇哭、選擇抱怨, 她拒絕思維; 如果她開始思維,她不會哭的,她會想怎麼解決問題?可是她選擇哭,表示她只是想發洩情緒而已。

孤獨的同義詞是出走, 從群體、類別、規範裡走出去, 需要對自我很誠實,也需要非常大的勇氣,才能走到群眾外圍,回看自身處境。

今天若有個女性說:“我沒有結婚啊,我沒有丈夫,只有一個孩子。”除了經濟上的支持外,她還需要體制的支持,才能夠做這件事。臺灣的確處於轉型的時刻,使我們在面對各種現象時,可以去進行思維,如果我們可以不那麼快下結論的話,這些問題將有助於我們釐清倫理孤獨的狀態。

“我”這個中年婦人出走到巷子口,又回家了, 她繼續關在公寓裡,繼續聽每一家的鑰匙怎麼打開,怎麼關門。

有一次“我”和張玉霞聊天時,提到她很討厭住在四樓B的劉老師。張玉霞說,“他很愛孩子唉! ”“有幾次我和娃娃一起,遇見了他,他就放慢腳步,跟娃娃微笑。”但是這個“我”還是覺得劉老師很怪異,身上有一種“近於肉類或蔬菜在冬天慢慢萎縮變黃脫水的氣味”。

這個單身的劉老師,從小學退休之後,常常在垃圾堆裡撿人家丟掉的洋娃娃,有一次在樓梯間剛好遇到第一人稱的“我”,他拿著一個破損的洋娃娃頭, 向“我”展示,說這洋娃娃的眼睛還會眨。劉老師經常撿一些破損的洋娃娃頭、手、腳回來, 放在黑色的木櫃裡, 而這件事就和社會事件中頻頻發生的兒童失蹤案連結在一起。

失蹤不一定是具體的失蹤,可能是心理上的失蹤。如果你有看過法國超現實導演布紐爾( Luis Bunuel)的作品《自由的幻影》( Le Fantome de la liberte),裡面有一段以超現實的手法,處理兒童失蹤。那一段是老師在課堂上點名,點到了 Alice,Alice 也喊了“有”, 可是老師卻說她失蹤了,馬上通知家長來。她的父母到了學校,Alice 說:“我在這裡。”但爸爸媽媽說:“噓,不要講話。”然後轉頭問老師:“她怎麼會失蹤?”

失蹤在電影裡變成了另一種現象, 其實人在, 你卻覺得他不在。例如一對貌合神離的夫妻,他們躺在同一張床上,對彼此而言卻是失蹤的狀態。我們一直覺得被綁架才叫失蹤,可是如果你從不在意一個人,那麼那個人對你而言,不也是失蹤了。

電影啟發了我把失蹤轉向一個心理的狀態,表示失蹤的人在別人心裡消失了, 沒有一點具體的重量。我有一個朋友也是單親媽媽, 孩子很小的時候, 她的工作正忙, 晚上應酬也很多, 她沒有太多時間陪小孩,就讓小孩掛串鑰匙上下學。她也很心疼小孩,卻沒辦法陪伴她, 又很擔心孩子被綁架,所以她就在每天晚上回家時,孩子己經寫完功課準備要睡了,她硬拉著小孩一起練習各種被綁架的逃脫術。有一次, 她就在我面前表演, 戴上綁匪的帽子、口罩, 讓孩子練習逃脫。當時我覺得好可怕,就像軍隊的震撼教育一樣,可是讓我更震撼的 是,這個城市的父母都已經被兒童綁架事件驚嚇到覺得孩子都不在了,孩子明明在她面前,卻覺得她已經失蹤了。

朋友的故事變成小說裡,張玉霞和孩子娃娃每天晚上的“特別訓練”。而住在三樓的這個“我”, 每天晚上就會聽到各種乒乒乓乓的聲音。

這個公寓裡最大的寂寞者--“我”,因為沒辦法出走,就把生命寄託在兒子身上,所以她生活裡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在收到兒子詩承寄來的信時, 拿著紅筆勾出重點, 她每讀一次, 就覺得還有重點沒畫到, 再畫一次。他的兒子讀法律, 寄來的信很少問候父母, 都是摘錄一些中文報紙上的新聞,有一次提到了兒童失蹤案,引起了“我”的興趣,她開始蒐集報紙上的報導,準備要寄給兒子。

這裡我們可以看到,“我”這個中年婦女,把生活的重心放在居住在遙遠美國的兒子身上, 他所關心的事情, 就變成她關心的事情。--當我們在倫理的網絡之中,很難自覺到孤獨,就是因為我們已經失去自我,而這個自我的失去,有時候我們稱之為“愛”,因為沒有把自己充分完成,這份愛變成喪失自我主要的原因。

有一天, 娃娃失蹤了。失蹤不再只是新聞報導, 而變成一個具體事件, 而且是在“我”住處樓上發生的事情。娃娃的母親張玉霞幾乎到了崩潰的地步, 而這一切是“我”所預知的, 她聽著下班後的張玉霞上樓、開鎖、關門的聲音, 然後她走到房門邊,“等候著張玉霞在房中大叫, 然後披頭散髮地衝下三樓, 按我的門鈴, 瘋狂地捶打我的房門,哭倒在我的懷中說:『娃娃失蹤了。』”

人在某一種寂寞的狀態,會變得非常神經質,敏銳到能看到一些預兆,而使得假象變成真相。

蒋勋:伦理对女人来说是保护还是牢笼?

布紐爾另一部電影《廚娘日記》( Le Journal d’une femme de chambre),敘述一個紳士在妻子死後, 僱用一個廚娘,廚娘在日記裡寫著這個外表行為舉止都很優雅的紳士,其實是一個好色之徒,常常偷看她洗澡更衣。這部電影有一大半是在對比這個紳士的裡外不一,一直到最後才揭曉,原來偷窺是廚娘長期寂寞裡所產生的性幻想。

所以小說裡的“我”聽到張玉霞的尖叫聲、哭聲, 然後衝下來按門鈴, 哭倒在她懷中, 這是幻想還是真實發生?我們不知道。她開始安慰張玉霞, 然後報警, 三天後來了一個年輕俊美的警察, 警察到她家就說, 他是“為了多瞭解一點有關劉老師的生活”而來, 他們都覺得劉老師最有嫌疑,因為劉老師非常愛娃娃,在樓梯間遇到時就會對他微笑,摸摸他的頭,還會買糖給他。

在兒童失蹤案經常發生的時期,一些原本愛小孩的人,看到小孩都不敢再靠近了,怕讓人誤會。這個劉老師原本是大家口中的好人,因為他特別愛孩子,他退休後還會到小學門口, 陪孩子玩, 教他們做功課。可是在兒童綁架勒索案愈來愈多時, 人們開始懷疑他, 甚至是懷疑這個糟老頭是不是有戀童症?劉老師突然就從一個慈父的形象,變成了戀童癖。

*作者:蔣勳,臺灣作家、畫家、詩人、美學家,本文由勳衣草美學社整理編輯,僅供交流學習所用,不作商用!版權歸蔣勳所有,轉載請註明作者及出處。謝謝!^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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