援朝老兵口述|董成軍:二百多人,一場戰鬥後只剩三十幾個

1950年10月,中國人民志願軍跨過鴨綠江,奔赴朝鮮戰場。1953年7月,朝鮮半島戰火熄滅。三年間,先後有約290萬志願軍入朝參戰。1958年10月,最後一批中國志願軍將士從朝鮮回國。值此六十週年之際,澎湃新聞·請講欄目刊發一組志願軍老兵的口述回憶文章。

援朝老兵口述|董成军:二百多人,一场战斗后只剩三十几个

採訪人與董成軍老人合影。

口述:董成軍(山東籍抗美援朝老兵)

採訪:周敏

整理:周敏

我叫董成軍,原中國人民志願軍六十七軍二百師五九九團三營八連一班班長,家住山東省青島市膠州市膠北鎮律家莊。21歲之前,我在青島碼頭幹活,農忙時回家幫忙種地收莊稼,就是按部就班地過自己的日子。21歲那年,村裡第一次號召前往朝鮮抗美援朝。

我在下面坐著小馬紮,聽著上面的演講,“分到土地,你不保,敵人來了還得受罪受窮,是一箇中國人就應該保衛自己的國家……”

國民黨用兵是抽,就是說律家莊用幾個兵你就得出,誰願意送死,沒有願意送死的吧,所以村裡拿錢僱個兵。我那時候當兵就不是那麼個事了。解放前,窮人沒有地。有地的,比如咱這靠著膠州,城裡有些人有錢在咱這買地,咱租他的,得交租。解放之後,地成了我們的了,這就是窮人分到土地,村裡沒房子的可能還分到了房子。分到了土地,可以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我不想讓戰爭打破這一切,我想保護自己的家人,保衛自己的國家。

我當兵是1953年最後一批。我1951年就要去,但正好犯胃病,就沒去,就延到1953年。我都結了婚了,孩子都有了,分家了。從小我說一就是一,說二就是二,俺娘也沒說什麼,那時候去打仗誰知道死活?1953年我23歲,正月還沒過完就走了。走到八莊,我丈母孃問我,小嫚她爹,你是要去當兵?我說這不是要走嘛。她說:你走了她們娘倆怎麼辦?我說有共產黨。我當兵後,種地有國家給耕種、鋤、割。家人幹不了,村裡出人幫忙割。

援朝老兵口述|董成军:二百多人,一场战斗后只剩三十几个

董成軍老人抗美援朝時期穿著中國人民志願軍軍裝拍攝的照片。

上朝鮮前,我到了東北熱河省土城子縣訓練。那個地方冷得要命。我當兵一開始學的是馬克沁重機槍,打仗時用的是六零炮,後來我當班長,打的最好的是衝鋒槍,我是一級射手。比如說200米,有個人要走,他就走不了。我打得準的,一個衝鋒槍,一個重機槍。步槍,俺出去學習,五發子彈我就中了兩發,步槍我不大行。我當班長,我訓練那個班,並不是讓他起來趴下。每人有支槍,衝鋒槍就是衝鋒槍,步槍就是步槍。我讓他們每人出去,我說讓他們看著什麼鳥就打,朝著鳥打。我趴下就打,不會一直瞄。所以我們班檢查的時候幾乎每次都是優秀,最差是良好。

六個月後,我們出發了。我們走的是南線吉林省,坐著火車去的。路上有時候會遇到敵人飛機轟炸,一看敵人飛機來了我們就趕緊下車,飛機過去了就上車再走。就這樣到了朝鮮前線,到那以後,我發現戰爭遠比想的殘酷。

朝鮮分了三個戰線:西線、中線、東線。西線是中國人,有飛機,靠近鴨綠江,有輪船協助打仗。中線是中國人,什麼都沒有。東線是朝鮮人。我是在中線作戰。俺那個連隊,有一面旗子,寫著“鋼鐵八連”四個字。這是1951年他們打仗,受到嘉獎,弄了這麼個旗子。當時剩了七個人在那個陣地裡守了一個多禮拜,敵人上多少人都打不下來。堅守的陣地是個山,炮都把那個山的石頭打碎了。他們打得都沒有子彈了,敵人上來了,就掀石頭。最後敵人也沒能上去。七點沒打上去,軍部想這個連隊完了。就是敵人佔領以後,要用炮打他們。正好一個步話員把步話機扭響了,和軍部聯繫上。軍部一聽八連還有人在,然後派一個師去增援,把敵人消滅了,找回這七個人。後來上級嘉獎,授予六十七軍二百師五九九團三營八連“鋼鐵八連”稱號。

那天,我們仍如往常一樣訓練,偵察兵跑過來說:“報告連長,敵情……”,我們連長拿起望遠鏡一看,發現敵人黑壓壓就如螞蟻一般湧來,而此時我們只有一個連在此駐紮。我後來每次想起仍心有餘悸:就如一部電影《南征北戰》裡面的場景。在渡江戰役時,國民黨的一個張軍長,讓咱們給打的,想不出辦法,在一個小屋裡團團轉。當時我的連長也在一個小屋裡面,來回踱步,急得滿頭大汗,一個連的生命啊!若是沒有好的對策,一個連都可能葬送在這裡。我在炮班,當時震得耳朵都流血了。當時班長一下子把我拖到一邊去,我想你要幹什麼,他指我的耳朵,然後他又去裝了許多炮,我也聽不著。就是飛機扔炸彈我也聽不著。我們一共二百多個人,戰鬥結束只剩下了三十幾個人。

這樣大大小小的戰鬥還有很多,而且駐紮地還會有奸細混進去,隨時會有敵機來轟炸。有時戰鬥會持續很久,也顧不上喝水吃飯。喝水得去幾公里之外去打水,有時還打不到水。我發現口吐白沫說明口裡還是有水的,因為有時我的口裡連白沫都沒有。有時好幾天吃不到飯,送過來的也是那種壓縮餅乾,很硬,我現在的假牙是咬不動了。我一開始用的武器是馬克沁重機槍,土話叫水壓機關,這種槍得裝水。我們用的水壺裝七壺水來冷卻,要不然打時間久了就容易卡彈。

那時候家裡人也為我擔心。有一次我聽一個老鄉說馬上又要上戰場了,我想這一次還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回來,就給俺娘寫了一封信。後來我回家才聽家裡人說,你寫封信不要緊,娘一個月沒睡覺,白天就在院子裡轉,看了這封信一個禮拜。

打仗中那些負傷的、不能動彈的可以被送回國治療。一打仗跟著五六個衛生員,俺們本身在腰帶裡就串著四個繃帶。裡面那一塊就是布口罩,就是原先那種白布口罩,特別厚的那種。裡面有一塊專門用藥浸過的,如果胳膊被打穿個眼,使繃帶把它繃住了,不會發炎,相當厲害。那時候子彈穿個眼不能回來,得把腿打斷了才能回來,八莊的匡寶潔(老鄉)死了,就是因為把腿的膝蓋打去了。他那個班長跟他挨著,把兩跟肋骨打去了。他被打了膝蓋不能動彈了,就用擔架抬著。擔架走得快,他那個班長腿能動彈,不能使用擔架,得自己走回去。班長走回去十多天,匡寶潔用擔架,四五天到醫院了。

俺打仗那個地方叫大白裡,大白裡東西向,一側是高山,另一側能出去。醫院就在頭上,俺正好走了沒幾天,讓敵人發覺了。匡寶潔正好回來,第一天還是第二天讓敵人發覺了,用飛機炸了。他那個班長走得慢,走到那裡以後,那個地方讓飛機炸平了。敵人怎麼能發覺咱在這住?因為特務穿著我們的衣服。俺團裡還抓著一個,要不誰能知道?穿著志願軍衣服,帶了小玻璃鏡,這個小玻璃鏡是特射的,能射四千米。偵察機來了,下面這個特務就用這個射向飛機,和飛機對上光,就知道下面有人。

在朝鮮的那些日子,我看到了朝鮮人的生活,就像抗日戰爭時期的我們一樣。為了躲避戰火,他們躲到深山中,沒有吃的,蚊蟲叮咬,但是還是要活下去。我當副班長的時候,有一年夏天,我半夜起來要去查崗。醒來發現蚊帳邊上有個朝鮮女人,嚇了一跳!我把蚊帳一拎,那個朝鮮女人坐起來了。我顧不上查崗,趕緊跑到連部。連長懂幾句朝鮮話,把他拖來後,他說沒事,你犯不了政治錯誤。這個女的是被蚊子咬的,來這躲蚊子。我有時也會去朝鮮人民家裡幫忙。停戰後我們去修路割草,會住在老鄉家裡,跟他們同吃同住,空閒時會一起聊天,也會一起喝酒。他們喝的是玉米酒,沒咱的度數高,我喝那個就像喝水一樣。有一次,我請他們喝酒,天津的白酒,62度。一小鐵碗,他們以為和玉米酒一樣,一口氣喝了。結果兩天兩宿沒起來,之後說中國酒太厲害了,再不喝了。

戰爭停下來後,我們在朝鮮停了六個月學習文化。我上過舊私塾,學過“人之初,性本善”。小時候只顧貪玩了,也沒怎麼學。現在,我想,我也去好好學學吧,給自己的孩子帶個好頭,若自己能平安回去,也送自己的孩子去上學,希望自己的娃娃能夠好好學習,成為一個有文化的人,學點本事,能夠保衛自己的國家。

1953年7月,咱勝利了。美國總統杜魯門曾說美國自建國後就沒打過敗仗,就這次輸在了中國手裡。

援朝老兵口述|董成军:二百多人,一场战斗后只剩三十几个

董成軍老人旅遊時拍攝的照片。

回國後,我就退伍了。那時候的復員證很大,上面蓋的是朱德將軍的章,之後又改了一個小復員證。我現在每月領1690塊錢,但是因為皮膚病,所以開銷也挺大的。我現在沒事的時候會出去逛逛,也出去旅旅遊。好多年也沒見過戰友了,也沒什麼機會見個面,希望能有機會再見一面。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西部項目“中國人民志願軍駐防朝鮮問題研究(1953-1958)”暨陝西師範大學歷史文化學院2018年暑期社會實踐學生自組團隊“尋光者”訪談成果,指導老師田武雄,團隊參與人:趙楚楚、史龍飛、方超、李瑞敏、趙靜、朱浩頡、韓一葦、林小龍、馬雯佳、田愛容、李揚、周敏、蘇培英、向瑤、楊新茹、王天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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