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讚歎文藝皇帝宋徽宗時,千萬別忽略了宋高宗

靖康二年(1127年),在料峭的春寒中,退位的宋徽宗趙佶、宋欽宗趙桓,連同各位后妃、帝姬(公主)等三千人,被押上北去的囚車,受盡各種無法言說的凌辱。這一幕作為一種集體創傷記憶,烙印在各種感慨朝代興亡的詩文中,話本故事的講述裡,金庸小說《射鵰英雄傳》的深處。

崖山以後無中華?

兒時的小夥伴如今在江南行醫,幾年前突然問,你怎麼看“崖山以後無中華”這個說法?竟一時語塞。

畢竟,我們是從小聽著劉蘭芳,照著小人書,合作畫了很多《岳飛傳》《楊家將》故事的一代人呢。

但是,畢竟今天的我們有更多的信息渠道,有更多的歷史觀可供參照,我們可以像蜜蜂採蜜一樣,在更為寬廣的格局下再思考,而不是沉溺於孩提時代的“感情”,比如“那是我們的青春啊”這種矯情的思維,重新建構起獨立的、屬於自己的判斷。

當然,“屈辱史”就是屈辱史,這是無法改變的,而宋徽宗的數件書畫精品本身的“近代史”,從被帶出宮,到偽滿,幾經轉手,不也正是種類似的“屈辱史”?而遼寧博物館如此豐厚的收藏,不也正與此相關?

然而,當我們面對《瑞鶴圖》等傑作,又怎能不被其強大的藝術形象所感染?

当我们赞叹文艺皇帝宋徽宗时,千万别忽略了宋高宗

《瑞鶴圖》

那麼,我們是否就要去認定、判斷那個畫中的風和日麗、富庶繁華的世界才是真正的“大宋”呢?假如這樣並不合理,將戲曲、演義、評書裡的故事當真,合理嗎?

藝術品,不也是“民族原型”的一部分嗎?

徽宗的審美好得明明白白

當真的在遼寧省博物館看到這件《瑞鶴圖》之前,已經看過無數的、精美的或平庸的複製品,見識過無數這件作品的“文創”衍生物。而當親眼目睹的那一刻,才真正感知到其“靈暈”:這幾隻仙鶴,的的確確是生動的,彷彿剛剛停落、振羽。果然,再高超的複製品也是工藝品,只能是“下真跡一等”的。

當然,這並不妨礙趙佶在今天會在更大層面上成為“網紅”:因為他“好”得明明白白,不用見識到“靈暈”這一層,他的“美”也是清晰的,甚至是通俗易懂的。就“畫院體”花鳥翎毛來說,本身就是奔著“寫實主義”這個路數去的。這個“千古一人”的的確確適合作為“媚雅”的對象:他的生活方式,藝術品位,乃至與“莫蘭迪色”審美的奇妙巧合,當然還有他位居權力中心的身份,都太符合如今新興階層對於“美”的期待了:假如狂如徐文長,怪如八大山人,斷然是不會有此待遇的。

趙佶同樣“美”得明明白白真真切切的,還有他的“瘦金體”。明白到什麼程度呢?不止一次見到還沒有入門的書法愛好者,尤其是年輕人,一上手便勵志要學瘦金體,聽不進任何勸阻,於是一條道走到黑,練成了一手美術字。

兩幅《千字文》都是網紅打卡處

讀到這裡,徽宗的“忠粉”們怕是要不平了:你有什麼資格這麼說完美多才又多情的趙佶葛格呢?的確,瘦金體秀勁挺拔,第一眼看上去難以對其“美”視而不見,尤其在題畫時,寥寥數行,字畫交相輝映;然而這種字體卻因為過於富有個性而不易效仿,所有的筆法都明明白白在那裡,不算太複雜,宋徽宗已經將其發揮到極致了,後人無法超越。這就是為什麼後來的書法家鮮有學習瘦金體出身者,為數不多的,也大多接近“畫家字”,諸如於非闇、吳湖帆;再當代的則不足道矣。再者,瘦金體本身由於規則太明確而缺少變化,誠如沈從文先生所說:“對於藝術興趣特別濃厚賞鑑力又極高之徽宗皇帝而言,題跋前人名跡時,來三兩行瘦金體書,筆墨秀挺自成一格,還可給人一種灑落印象。寫字一到二十行,就不免因結體少變化而見出俗氣,難稱佳制。”這個印象尤其體現在宋徽宗青年時期的楷書《千字文》(現藏上海博物館)。

当我们赞叹文艺皇帝宋徽宗时,千万别忽略了宋高宗

宋徽宗瘦金體《千字文》

当我们赞叹文艺皇帝宋徽宗时,千万别忽略了宋高宗

徽宗趙佶草書千字文 (局部)

然而宋徽宗另有一件草書《千字文》,卻是生動而富有趣味的,此次在遼寧博物館一併展出,這件作品和當代人的審美也是接駁的:它有11米長,足夠“大”,在展廳中第一眼就能看到“他”。並且,這件作品用料相當考究,可以滿足“細節控”的一切要求:它寫在幾乎天衣無縫的——當時的造紙技術生產不了那麼長的紙張——手工描金雲龍紋紙張上,上面帶有精緻的朱絲欄。這件千字文可謂“龍飛鳳舞”,但依然帶有強烈的宋徽宗個人風格,即並不嚴格遵循所謂傳統章法,而是任性而為,自成一家,與王羲之傳統的“不激不厲,風規自遠”是不同的方向。當然和徽宗其他作品一樣,這裡都是展覽的“網紅打卡處”。

当我们赞叹文艺皇帝宋徽宗时,千万别忽略了宋高宗

徽宗趙佶草書千字文 (局部)

被遮蔽的高宗美學實踐

同時展出的還有一件帝王作品,就沒有那麼高的關注度了:那就是宋高宗趙構的草書《洛神賦》。

当我们赞叹文艺皇帝宋徽宗时,千万别忽略了宋高宗

《洛神賦》宋高宗

“康王”趙構在宋徽宗的子嗣中並不是最引人注目的那個,更談不上得寵,但並不能因此將他的上位看作“撿漏”的小概率事件。並且,由於岳飛故事在民間的流傳,宋高宗已經被定位成了一種昏君的臉譜化形象。但趙構作為一個政治家的一面無疑是被遮蔽的。他有野心,更有實現野心的能力。無論是早期“泥馬渡康王”故事的講述,還是做了皇帝之後的文治武功,都顯得他並不是簡單的昏庸之輩,南宋與南明也絕不能類比。不過本文不準備展開討論他的這一面。

趙構被遮蔽的一面,還有他在文藝方面的成就。假如說,宋徽宗以其“大觀”藝文系列開啟了中國美學燦爛的、獨創性的一頁,他將繪畫從“技巧”提升到“意境”的審美;南宋則繼續由宋高宗倡導,使這種美學傳統走向成熟。具體的體現,就是詩、書、畫的交融。蘇東坡所謂“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要到了南宋才得以完美表現。

值得一提的是,趙構本人亦是重要的實踐者。宋高宗的皇后,即著名的吳後,同樣身體力行,通過詩文、繪畫,將儒家思想、道德訓誡融入其中;而繼位的宋孝宗的皇后是吳後一手選拔的,她就是中國美術史上著名的楊妹子,更是將這一傳統發揚光大。正是由於皇室的積極倡導,才在中國美術史,乃至世界美術史上留下了“南宋畫院”這一筆豐厚的遺產。南宋繪畫的高明在何處呢?簡單看來,中國文人畫正是在這一時期,畫面全面由“撐滿”轉向“留白”,並且注入了禪宗、儒道互補的精神。

除此之外,南宋在建築、音樂、詩文、金石等多種藝術形式上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可以說是使宋徽宗開創的美學真正走入了縱深。

視覺與文字高度統一的高宗《洛神賦》

回過頭來看,宋高宗《洛神賦》寫得如何呢?

有意思的是,它與“瘦金體”絲毫不相干。趙構的書法表明,他是中國書法“道統”的擁護者與實踐者。從他的墨跡來看,他顯然用心地學習過“二王”體系。我們可以進行一個反向的推論,那就是他的墨跡常常第一眼會被認為是趙孟頫寫的,而趙孟頫被公認為是學習“二王”最到家的大書法家之一。但會不會更有可能,就是趙孟頫從他這位“先帝”處學到了不少東西呢?尤其是考慮到趙孟頫本人的身份、境遇、與蒙元統治者的相處來看的話,他的筆端與趙構的酷似,僅僅是一種偶然嗎?

《洛神賦》是王獻之最愛書寫的內容,據說他寫過無數遍。曹植的這篇文章,之所以受到貴族階層的如此厚愛,恐怕並不僅僅是因為文辭美麗的緣故吧,這篇文章本身的故事背景,是否也暗合、觸動了那些皇親貴胄的心絃呢?

趙構的行草書是非常成熟的,在歷代帝王中恐怕算得上名列前茅。《洛神賦》草法完備,甚至還頗有“魏晉風度”的蕭散風神。選擇這種美學風格,也是為了契合文字本身的緣故吧,這種視覺美學與文字信息的統一,本來正是“書法”應該具備的,可惜如今大變味道,變成各種“視覺衝擊力”衝擊來、衝擊去了,只怕人們連停駐下來,仔細辨認一下書寫內容的耐心都不會有呢。

高宗手札中的帝王智慧

但更喜歡宋高宗的另外兩件手札,都是寫給岳飛的。如今一件存在臺北故宮,另一件藏在臺北的“蘭千山館”。這兩件手札都介於行楷之間,氣息流暢,卻又字字獨立,工整秀麗。

但令人感興趣的同時還有手札的內容。一通為:

卿盛秋之際,提兵按邊,風霜己寒,徵馭良苦,如是別有事宜可密奏來朝廷。以淮西軍叛後,每加過慮,長江上流一帶緩急之際全藉卿軍照管,可更或飭所留軍馬訓練整齊,常若寇至!蘄陽江州水軍亦宜遣發,以防意外,如卿體國,豈待多言。

“淮西軍叛”實際上是針對趙構的一次“逼宮”。這封信既顯示出趙構的文學功底,又顯示出他作為帝王的分寸感。這封信寫得好似一封家書,簡潔卻有很高的情感濃度,的確是寫給“腹心”的。“全藉卿照管”又透露出一種恩威並施的意味,也正因如此,他與手握兵權的將領之間的關係,正是簡單的故事和話本不可能真實破譯的。

遺憾的是,乾隆皇帝在這封書信左上角題詩一首,詩書俱差,同為帝王,水平相差竟以裡計,可謂“佛頭著糞”了。

文|黑擇明

本文刊載於2018年11月16日 星期五《 北京青年報》B 7

当我们赞叹文艺皇帝宋徽宗时,千万别忽略了宋高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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