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酒店,可不是为了做善事?

我开酒店,可不是为了做善事?


图片来自《江湖儿女》剧照


1

临近毕业,学校要求我们出去实习半年,拿回实习证明之后才能顺利毕业。

说实话,我这种打了几年的游戏,课也没正经上过几节的人,突然被要求出去找事做,真是有些无力应对。大部分同学都是回到老家玩半年,再挂靠某个熟人的单位,借此混一个实习证明。我看得心痒痒,也想如此。

我刚在电话里跟老妈透漏这样的想法时,老妈的音量突然提高了三倍:“你还想我养着你啊?滚回来找事做!”隔着电话,我都能想象到老妈那竖起来的两道眉毛,上面肯定顶着一团怒气。

回到家,老妈给我两条路。要么去棉纺厂擦机器,要么去酒店做前台。我想起小时候跟老妈去她做事的棉纺厂的光景,那轰隆的机器声和逼人的蒸汽,这种环境我肯定是一刻都待不住。

我故作痛苦地纠结了一下,抬头望着淡定的老妈,决然地说:“那我就去酒店吧!”老妈的嘴巴翘了一下,心情看起来不错,我赶快趁热打铁:“那我挣的钱……”

“放心!”老妈大手一挥,“挣得都是你的,你上学后我生活费照发。”

我高兴地鼻涕泡都出来了。

2


我打工的酒店就在离我家不远的街口,老板叫玫姨,她是我妈妈的好朋友,曾经一起在棉纺厂工作。

90年代下岗潮来了,玫姨不幸被下岗。玫姨拿着遣散费在街口盘了半个店面开酒店,取名红棉酒店。玫姨端是厉害!做生意不比男人差,就这几年抓住机会,一举把整个门面连同楼上全部盘下来,做成了个大酒店。二三层住宿,一层吃饭,还在里面搞了个棋牌室。

妈妈在红棉的大厅,拿手指点着我的鼻子,叮嘱我;“你可别给你玫姨找麻烦,老老实实做事。”我满口答应,打量着酒店的设施,心理赞叹,玫姨真是有本事啊。

玫姨做事的时候雷厉风行。她见到我们,从前台后面快步走出来,一把拽住我,跟我妈点点头,就算打了个招呼,我妈在后面张口准备说两句:“阿玫……”玫姨立刻挥手打断:“哎,小原在我这里你就放心吧!我还忙哈,晚上再说。”

玫姨把我放在前台柜台后面,跟我说:“你看着我做,不懂就问,晚上你值班。”

值夜班?要熬夜呀!我难为情地跟玫姨说:“玫姨,让我去端盘子得不得……”玫姨头都不回:“我开酒店可不是做善事,你毛手毛脚,打烂我的好盘子都抵不上你的工资。”

好吧,我为期半年的酒店前台实习就此开始。

3


酒店前台的工作流程其实不难,住客来了,拿身份证办理入住,最多讲讲价钱。但周边的价钱都是差不多的,费不了多少口舌。

做了两个星期,玫姨问我:“有什么收获吗?”我指着熬夜班的黑眼圈,说:“这就是收获。”玫姨笑了笑,说:“机灵点,能学的多了去了,有事的话一定要跟我打电话。”

“嗯。”我嘴巴上答应着,心里想,能有什么事啊,来都是睡觉的,还能干点什么。

没想到,晚上就真来事了。

夜里10点多,轮到我值班。几个穿得流里流气的年轻人来开房,三男一女,背包里鼓鼓囊囊,说要开个单间。规定里单间只能住两个人,我又不想惹麻烦,头也不太抬地说:“住满了,去别处看看吧。”领头的见我不好说话,骂骂咧咧地出去了,过不了一会,他们又折回来,其中一个指着我:“酒店外面灯黑了一半,明明没有人住,哪儿就住满了!”

然后他把身份证“啪”地摔在前台的桌子上,指着我吼:“今天你不开房间给我试试!”

我这才注意到,四个人脸上都红潮潮的,明显是喝了酒。我冷静下来,给他们开了个双人房,免得查起来麻烦,他们进电梯后,我想起来玫姨的嘱咐,赶快给她打电话。电话里玫姨听我讲完,问了一句:“他们带什么了吗?”我努力回忆着,突然想起来,说:“带了个包,鼓鼓囊囊的,外面还漏出一截管子什么的,没看清。”

玫姨突然沉默了几秒,然后柔和地跟我说:“小原,你别怕,按我说的去做。你先把他们的门锁上,然后报警,说咱们酒店有人闹事,等我来。”玫姨一说报警,我心里突然有点怕,但我还是努力镇定:“玫姨,放心,我等你来。”

我偷偷跑到他们房间,把门用锁给他们锁上,然后赶快报警。不到5分钟,警察跟玫姨都来了,我带他们走到门口,把锁打开,玫姨敲了几下门,没人应。警察在征得了玫姨的同意后,几个人往后,奋力一冲,“彭”的一声把门撞开。

里面简直一片狼藉,几个人的衣服脱得到处都是,全部都趴在床上或者地上,披头散发,眼神涣散,屋子里弥漫着刺鼻的气息,电视柜的一角,放着一个罐子和几个管子,地上还有几个注射器。

吸毒。我一下就反应过来他们在干什么,以前只在电视上看过听过,这次是亲眼见到。警察把人带走后,我还是有点蒙,我坐在前台凳子上,玫姨摸着我的头,说:“好孩子,干得不错!下次早点给我打电话。”我望着玫姨,真心想说一句不干了,但内心里的倔强告诉我,总要经历一点事情的,一点事就走,也太不爷们了。我故意跟玫姨说:“不管他们也没事,大不了明天打扫一下呗。”玫姨眼睛一翻:“我开酒店可不是做善事,谁在我这里找麻烦就自己负责。”

我在心里默默祈祷,可千万别再遇到这样的事了。

4


可是遇不到这样的事,就会遇到那样的事。

酒店毕竟是打开大门做生意,人来人往的,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玫姨总说,眼睛要放亮一点,不对劲的人你就别搭话,让他自己出去。

过了一段日子,到了旺季,我们酒店正在街口,位置好,生意越来越旺,每天都是爆满。有个30来岁的中年男,每天半夜都来酒店的前台,问有没有空房,一来二去,他可能是觉得跟我很熟悉了,每次来都跟我打趣几句。我记着玫姨的话,每次都是按照规范回答,坚决不多说几句。

有天夜里,他来到前台,跟我说:“我看你挺投缘的,跟你介绍个生意。”我抬眼望了他一眼,笑着说:“我这里住宿的,您住就住,不住我也没啥能伺候你的。”他可能是没想到,我看起来年纪轻轻,说话竟然含沙带刺地试探。他也不恼,说:“我做生意,外地的朋友挺多的,经常来这里,你看你这里能不能给我预留两个房间。”说着他凑近了一点,给我塞了两包烟,小声说:“你就辛苦点,我的人来了帮忙看着点,有什么不对劲的你知会一声。”

我已经开始有点觉得不对劲了,把烟推回去,说:“我们红棉打开门做生意,您朋友来了只要有空房,合法入住,一定没问题。”他听完,笑容就有点假了,说:“这不是住得勤嘛,你就预留两个,钱少不了你们的,我额外多给你一点,算我意思意思。”说着又把烟递过来。

“您客气,我不抽烟。”我又推回去,“您放心,人来了,有身份证,有空房,我们也不会往外推生意。”他深深挖了我一眼,拿着烟出去了。

我跟玫姨说了这个事,玫姨先问我:“你没接他的东西吧。”

我回答:“两包烟,给我我没要。”玫姨又问:“他每天都来?”

我回答:“这段时间几乎天天来。”玫姨想了一会,说:“这几天我跟你一起值班。”

果不其然,他又来了,带了一个年轻女人。玫姨暗示我不要说话,给那个年轻女人办理了入住。突然他说:“能不能多给张房卡,我还有个朋友就来了,他们一起住。”玫姨笑着说:“人来了到前台办理入住,这是公安局上面规定的。”他一听到公安局三个字,明显眯了咪眼睛,但什么也没说出去了。

过了快一个钟头,他又带了一个男的进来,这个男人明显是不愿意拿身份证出来,两个人争吵起来,拉拉扯扯到门外。过了一会,中年男子进来,气呼呼一拍桌子:“退房!”我很惊讶,但玫姨一点都不生气,她冷静地帮他办理了退房手续,不一会,房间里的女人下楼了,几个人耳语几句,女人表情不耐烦地瞪了我跟玫姨一眼。

玫姨也毫不示弱,回瞪回去。还冲着他们喝了一句:“你们以后敢再把生意做到我这里试试!”

那三个人听到,赶快走了出去。

我挺诧异,好奇问玫姨:“他们在我们这里做生意?做什么生意啊。”玫姨嘴巴一撇,嫌弃地“呸”了一声,说:“一男一女,还能做什么生意!”

“哦……”我故作恍然大悟,打趣道:“原来那个人是个龟公啊。”

玫姨瞪我一眼,作势要敲我的头:“小小年纪不学好,哪里学到的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但她的手半路缓和下来,落到我的头上,改为轻抚,望着我说:“小原,还好你没接人家的东西。”

她把我的领子整了整,“你想想,万一他们在我们这里被抓了,你接了人家东西,监控里拍得清清楚楚,你跑的脱吗?”

听到这里,我冷汗霎时就下来了。玫姨说的一点都不假,万一他们被抓了,我等于是协同卖淫,再万一那个女的是个未成年,那我就毁了。

玫姨拍了拍我,让我安稳下来,她说:“你妈妈把你放在我这里,不是要是挣多少钱,是让你来见识见识社会。我们开酒店,不是做善事,要有能力保护自己,才能挣到钱。”

5


说实话,这两件事让我感触很深,对这个柜台前面那些来来往往的人,有了更深的认识。见多了人,看多了事,人好像会变得有点麻木,不再在乎别人的喜怒哀乐,也不想让他们的喜怒哀乐牵动自己的心。

我以为玫姨也是跟我一样的。她的雷厉风行,果断勇敢,肯定也是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经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而历练出来的。

但后来,我看到不仅仅如此,这个世界有愤恨,也是因为有温情。

半年时间,很快就要过去了,就要临近开学,还有几天,我也准备要去学校。酒店的住宿突然紧张起来,很多外地来我们这个城市上大学的学生,提前几天来这里适应环境,周边的酒店都涨价了,我跟玫姨说,咱们也涨一点呗,玫姨说:“咱们有的是机会挣钱,不去挣学生的钱。”

我们酒店因为没涨价,有人一住住几天,经常有人过来问房间,但就是没人退房。有一对老夫妻和儿子,在这里开了三天时间的房,儿子考上大学了,带着爸妈来这里报道,顺便旅游。

第二天夜里,儿子可能是已经住到学校了,两个老人背着大包小包从电梯出来,老爷爷拿着身份证,很不好意思地问我:“小伙子,我们现在能不能退房。”

我抬头看了一眼时间,已经超过退房时间了,我很为难地跟老爷爷说:“超过了一点时间哦,只能退一半给你们。”老爷爷听到后,表情有点难过,他回头看了看老奶奶,还是跟我说,“一半就一半吧。”

他又变得很为难的样子,凑近了点,说:“你看你们这里大厅有沙发,我跟我老伴在这里休息一下行不行,我们明天早上的车回老家。”

这让我有些无法回答了,大厅的沙发很小,只够他们挤在一起坐,更别谈躺下休息了。我劝老爷爷:“您就住吧,就只能退几十块钱,人多受罪呀。”

两个老人听到我的话,越来越难过了,在前台站着,这时候玫姨进来了,她一手搭在前台上,一边问我怎么了。我把情况原原本本一说,她听完,突然一手指点到我的脑门上:“哎呀,我今早跟你说的,你忘啦!”

然后玫姨就用很歉意的语气,跟老爷爷说:“这个小伙子新来的,记不住事儿!我们今儿刚通知,搞活动,住三天,最后一天房价减半。”

说完她就走到前台后面,从收银台里拿出80块钱,递给老爷爷,说:“您就踏实睡吧,明天退房,我让这个小伙子开车送你们去车站,算我们跟你们赔不是了。”

老爷爷接过钱,高兴地一直道谢:“哎,谢谢谢谢,不用不用,我们自己去,自己去。”玫姨使劲捅一下我:“愣着干嘛,帮客人拎东西上去啊。”

我下楼,玫姨在前台嗑着瓜子喝着茶,我故意嘿嘿两声,说:“玫姨,我们开酒店,可不是做善事呀,怎么就今天搞活动了呢。”

玫姨斜着眼睛瞟了我一眼:“我乐意!你个小崽子管到我头上了。”

我坐下来,涎着脸在玫姨那里抓了一把瓜子,边嗑边说:“其实我打算自己偷偷给他们把钱垫上的。”

“怎么,不相信你玫姨?觉得我掉到钱窟窿里了?”玫姨故意瞪大眼睛,努力想喷出一点怒气出来,我更加谄媚,嘿嘿一笑,又涎着脸抓了一把瓜子,说:“没有,这不是跟着善良又机智的玫姨学嘛。”

“小小年纪,油嘴滑舌,我要跟你妈妈聊聊这个问题。”玫姨把手里的瓜子壳扔掉,跟我说:“快去给他们送一瓶开水。”“房间里不是有瓶装水吗?”我有点不解,房间里都是有饮用水的。玫姨手顶着我的脑袋瓜,说:“他们不会舍得打开来喝的,去送吧。”

“好嘞!”

6


开学后,我拿着玫姨酒店给我开的实习证明,顺利地回学校交差。

临走前,玫姨给了我12000块钱,算是我半年的工资,还送了我一块手表,说是庆祝我即将毕业的礼物。我把1万给了我妈,拿1000给玫姨买了一件大衣,剩下1000做我的生活费。

我觉得,在红棉的半年,玫姨教会我的,是不能用物质去衡量的。

无论你的眼睛,看到怎样的世界,它最后的样子,永远只在你柔软的心底。

-END-


走水,心理治疗师,一般的文字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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