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部未曾读懂的书

那一年,父亲借钱从外地买回了一头怀仔的老母猪。本想靠这个“财神”缓解一下家里的经济,然而,这头猪却在一个无人照看的夜里只生下了一头猪仔。这件事传开后,村里取笑父亲的人非常多,甚至有人这么说:“国家搞计划生育,没想到你家给猪搞计划生育,还是独生子!”


父亲是一部未曾读懂的书


也就在买这头母猪的前一个月,父亲从集市上买回了十几头猪仔,豢养在窑洞里并经土炕改造成的圈里,可由于封闭措施不到位,猪仔们一个个跑了出来,只因老母猪认熟不认生,便无情地将猪仔们一头头咬死,只剩下苟延残喘、危在旦夕的几头。不久,余下的小猪们便又开始发烧,最后一个个可怜地死去,甚至母亲像婴孩一样抱在怀里喂药并去县上的兽医站治疗,都没能救下。那一年——1999年,国家发生了众多喜事:澳门回归、举国庆祝新中国成立50周年……人们也正在迎接新世纪的曙光。那一年,我12岁,正读小学六年级,一脸稚气。那一年,父亲处于不惑之年,却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彷徨无助……

父亲1956年生人,从小在农村长大。与许多人一样,经历了国家经济困难时期、文化大革命,但因我家自高祖父(我祖父的祖父)王祥先公在世时,确切说是自1929年在县城开办了一家面积很大的杂货铺以来,到解放前家里境况一直不错。再到祖父,尽管年轻时大部分时间在人民公社劳作,但因他持家有方,因而在国家经济困难时期,他的子女们并没有饿过一天肚子。

1974年,父亲毕业于永寿中学。按照当时在农村的学历,父亲无疑是高材生,加之学习成绩还可以(一位年过八旬、父亲一位老师说),很有资格在乡村小学当一名教师。当租住在我家的县教育局局长张怀哲推荐父亲教书时,他却谢绝了,因为他舍不得我们村这个全县最高的工分——一块二(据说一度达到一块七八)。

改革开放后,国家鼓励民营经济发展,父亲的手脚得以放开。在我祖父的鼓励下,父亲开了一间磨坊,并购买了一台压面机。由于生意独份,挣了不少钱。当这种生意不挣钱了,父亲转而买了一辆“50”拖拉机,靠拉送楼板挣钱。由于这个生意当时算是全县第一家,便赚了不少钱。倘若没有拉楼板生意,父亲便会卸下车厢,安上犁,耕地赚钱。

1984年,父亲随同因承包村里砖瓦厂而挣了钱的一位伯父去了趟北京。在那里,父亲眼界大开,尤其是在天安门广场第一次见到了可视电话(他说当时举办改革开放科技成果展),父亲甚至还在众人围观的情况下试用了一下。半个月后,父亲带回来一台14吋的黑白电视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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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源网络


在以后的10年里,父亲一直做着替人拉送楼板、耕地的生意,挣了不少钱。母亲说,由于家人忙得照顾不上姐姐,父亲专门雇佣了村里的秋娥姐看护。母亲说,父亲几乎天天给姐姐买好吃的,只要小县城能买得到,那时3块钱一斤的西瓜姐姐都吃过。我的小姑说,当时家里粮食多得实在吃不完,圈储粮食的石头倒了,父亲都没空收拾。小姑还说,家里经常买肉买菜,有时过年宰两头猪,让村里人很是眼红。一位远房叔父说,当年他卖水果时,父亲一买就是一箩筐。我还记得,都过了1990年,村里有电视机的人家不多,天一擦黑,总有很多人来我家看电视……

1992年农历3月,我的妹妹出生了,而她也短暂地复制了我们小时候的幸福。

但是,幸福在1994年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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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同村一个人承包了一个砖瓦厂,当年获利十多万,造成不小轰动。与许多人一样,父亲眼红了,但他并不只是羡慕,而是付诸于行动。经过一番商量,决定与邻村一位伯伯合伙承包该厂,并给了因得利想第二年继续承包该厂的同村人一些钱。对于承包金问题,父亲除了用光家里所有的积蓄,还贷了五六万。

然而,幸运之神没有眷顾他们!

这一年即1994年,雨水特别多,也是我有记忆以来雨水最多的一年。这一年,夏季几乎天天大雨倾盆,秋季整日阴雨连绵,对在露天生产砖瓦极其不利。我无数次记得整排整排砖坯被雨水冲刷得轰然倒塌,我无数次记得那些刚出窑的砖瓦浸泡在至少半尺深的水里,我也无数次记得每隔三五天就得停工,我甚至听到一名工人望着门外的瓢泼大雨地说:“今年还想挣钱,挣个辣子把把!”这一年,忧愁像深秋的衰草布满父亲的整个脸颊,然而,为了坚持下去,父亲白天一直呆在厂里,往往深夜或下雨天才回家……

年底,承包期结束了,但仍有大量积压砖瓦未卖出。卖不出也就算了,毕竟可以存放。但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第二年我县实施的西兰路(又称312国道永寿段)扩建工程又给了父亲砖瓦厂的生意带来不少阻力。

在这次声势浩大的工程中,沿线民房拆了至少百米,路基提高了至少半米。这一拆一提,便使紧挨西兰路的砖瓦厂陷入“低谷”,再加上上一年积下的雨水,砖瓦便更深地浸泡在水中。由于积水难排,道路难走,砖瓦便不好运输,销售便成了问题。即使压低价格,也没有多少人买。也就是在这一年,脾气不好的父亲甚至将坐镇在工程指挥第一线、霸气十足的一位副县长搧了两个耳光,将眼镜打落在地,最后被拘留了15天……

1995年,曾获利的同村人又承包起这家砖瓦厂,又挣了钱。

但是这一年他变了,他忘了父亲多次的慷慨帮助(我还记得父亲借钱给他、免费帮他家砌炕),他忘了1992年经营砖瓦厂时父亲经常给他修理机器,他甚至忘了与父亲一块玩大的情谊。为了迅速卖掉自己的砖瓦,他不让父亲的顾客路过他的地盘。当然,他也平日不再搭理我的父亲,形同路人。还好,父亲是有骨气的,也就没有主动搭讪过他,直到今天都没有,甚至当他看到我家家境好转又想再次与我父亲搭话时,父亲都没有给过他机会。

再回到1995年,这一年是我家的还债年。为了偿还借贷款,父亲卖掉家里的许多东西甚至财神——拖拉机,可还是没能还清欠款。至于父亲的合伙人是否也因债务的事情而烦恼,我倒不清楚,但我清晰地记得银行的人常常开车来我家要账,母亲与姐姐经常在昏暗的灯光下流泪。而刚上初中的我,也因为无法为父亲分担忧愁,有时唉声叹气,暗自垂泪,甚至都没有心思上学。

砖瓦几年卖完了,父亲却变得消极了,颓废了。在近10年里,他没有什么作为。在这漫长的10年里,父亲尝试过种苹果、养猪、养布尔山羊、种西瓜、种玉米、给别人开班车甚至打零工,但运气一直很背,可谓“喝口水都塞牙”。对于种苹果,尽管种出的苹果品质不错,但那几年市场不好,加之我家的面积有点小,每年多了就卖个三四千元。说到养猪,正如文头所提到的,不但赔的一塌糊涂,还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料。谈到养布尔山羊,由于我县当时是全国最大的布尔山羊养殖基地,一头种羊甚至炒到十几万,于是全县干部工人、教师医生、家家户户、男人女人齐动员,加入发“羊”财的大军中,但由于我家养的是不怎么值钱的改良代,甚至病死了一只。至于种西瓜,尽管那一年大丰收,可还是赔。

我还记得初二那一年,父亲拉了一农用三轮车西瓜去彬县卖,批发价只有8分钱,整车只卖了200多元,光是掮客就抽走了100多元。说到种玉米,因为种的是种子玉米,还挣了点钱。至于当班车司机、帮人建房子、打地基、焊接东西、绑钢筋……挣的钱只够家用。倒是在那几年中,看似胆小但闯劲十足的母亲却做起了卖麻花生意,还整了点钱。起初,父亲不同意母亲的“一意孤行”,但最后默许了甚至配合了。但由于顾及面子,他从不去大街上叫卖。

由于家里当时经济紧张,每逢开学之际,母亲、姐姐和我就不由自主地为学费的事发愁。上高三的姐姐甚至因为当时家里经济太拮据而拖欠了大半年学费(母亲找到姐姐班主任那哭诉了一次,班主任才心软了),我也因为家里没钱,有几个学期没有买过新书,甚至在严寒酷暑中刨过拆迁后不要的旧钢筋,捡过破烂。因家里缺钱,姐姐高中一毕业,就去了一所扶贫技校学裁剪,后又去南方打工。因缺钱,我经常没有心思读书,总想着出去打工挣钱。至于妹妹,因为年纪小,还在读小学,加上学费低得多,也就不是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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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像一头衰老的骆驼,笨重地前行着……直到2005年,家里的情况才有所好转。

2005年,我考上了大学。作为我们家族的第一位大学生,父亲特别是年迈的祖父心里装满喜悦,而唯一一件令我们悲痛的便是德高望重的祖父突然去世。

2008年,姐姐与姐夫终成眷属。也就是这一年,他们在没向双方家庭要一分钱的情况下,在城市买下了房子。

2009年11月,在一家私企工作几个月后,作为本县返乡大学生,我被分配到一个离县城偏远的乡镇政府工作。

2010年6月,在乡镇工作198天后,我突然被人推荐到县组织部写材料(工作3个月后,我才知道是位关系实属一般的同学父亲在部长跟前举荐的我)。

2011年4-5月,我家拆掉了过百年、经常漏雨的土坯房,建起了新房。虽然我家算是村里建新房比较晚的几户,但毕竟是个喜事。

2013年9月,我又突然被没有任何交往的市组织部的一位领导举荐到一个市级部门写材料(他说经常在报纸和杂志上看到我发表的文章)。

2013年12月,姐夫放弃了一家大型私企中层的位子,在南方一个省的公务员考试中,以笔试、面试成绩均为第一的名次考入省会城市交通局。

2015年5月,我也在没有向家里要一分钱的情况下,在一座小城市买了房子。

2016年3月,我又再次被人举荐到某个国家级新区工作,继续写材料。

2016年8月,我又靠自己买了车,实现了几年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2016年9月,我被所在单位的一名领导推荐到上级部门协助工作,结果又于今年上半年正式调入上级部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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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甲子,九转一轮回。回想起父亲走过的人生道路,令人感慨万千,从大起到大落再到恢复,人生富于传奇色彩,充满小说般的精彩。

如果说父亲属于三教九流中的哪一派,无疑是墨家。他曾因村里一位年轻房客不顾门外坐着众多妇女小孩随性小便而劝说不听,用近一米长的粗钢筋把小伙打得跪倒在地。他曾得知一位村干部把他与几个人辛苦得来的放在村委会院子里的东西偷卖后,用砖块把村干部打得头破血流。他曾在大街上发觉被偷后,呵斥得那个小偷把钱还给了自己。他还曾在邻居女儿出嫁的婚宴上喝了至少半斤白酒并在多少人劝阻不下的情况下爬上了电杆,摘除了线路。他甚至一人曾在太平间里铺上报纸、面对血肉模糊的几具尸体连梦都不做地睡到天亮……直到今天,我们村每逢有老人去世,经常是父亲为他们剃头。

然而,看似性格刚毅、铁石心肠的父亲却也曾流过泪,那就是在祖父可怜的堂妹去世时。至此,我懂得了鲁迅所说的——无情未必真豪杰!

父亲是村里公认的“万能人”,悟性极高。除了所提到的,开车、修车、修机械、接电接水、铺地砖、装修房子样样精通,还能擀面、炒得一手好菜,写得一手好字(他是左撇子,但左右手会写字),甚至对医学略懂一二。父亲的一位同学对我讲,父亲与他做同桌时,抽屉里经常放着线圈,在那个家用电器极少的年代里都制作了一部收音机。2007年,远房一位伯父身体很不好,吃不下饭,有钱的儿子到处找大夫都不管用,读过一点医学书的父亲开了一点简单的药竟让老人胃口大开。前几年,父亲还把“西凤六年”的空瓶子改造成了一盏台灯。虽然父亲算是多少有点能耐的人,但很热心肠,经常帮助邻居接电接水,至少村里的红白喜事绝对少不了他。至此,我明白了——艺不压身。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仗义、热心肠,硬汉一样的父亲、侠客一样的父亲、桑提亚哥式的父亲,却在落魄中遭来无数人的冷嘲热讽。记得父亲承包砖瓦厂失败那一年,无数的风凉话在我们家人耳边回荡。记得父亲因殴打那位副县长被拘留的那段日子,村里就有人故意欺负母亲。还记得一位与我家毫无恩怨的人望了一眼我家破败的房子和窑洞后冷笑道:“就他屋里还想盖新房!”

记得祖父对我说:“你爸年轻时特别聪明精干,谁见了我都要夸,可现在咋变成这个样子!一看到他整天睡着不动弹的样子,我心里就很不好受!”祖父还对我说:“你爸有钱的时候,张是朋友,王是朋友,等他没钱的时候,就没了朋友,只有村里混得最不好的人才跟他说话!”“毋友不如己者”,我终于明白孔夫子这句话的含义。祖父甚至还气得说:“什么楼房,我要是年轻十岁,早就把房子盖起来了!”

鲁迅在《呐喊·自序》写到:“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对于我们家来说,可谓一针见血。而对于父亲来说,更加感同身受。


父亲是一部未曾读懂的书


细想父亲的落魄,之所以会这样,原因很复杂但又很简单——得志太早。一个人就像一棵树,不能成长得太早太快,否则难以把持住正确的人生方向盘。

父亲虽看似胆子很大,但承受挫折与失败的心理素质太差。他虽性格刚强,但因常常满脸怒气,以至于母亲和我们都惧怕他。他虽看似果断干练,但办事却往往犹豫不决,行动力太迟缓。他虽是个智商极高的人,但过于自负,听不进别人半点意见。他虽是个普通人,却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虽学什么会什么,但因坚持不够,最终没有一样精通的技艺。此外,在经营砖瓦厂这件事上,虽看似天灾,但实乃人祸(村里同时期其他经营砖瓦厂的人并没有赔)。

所以,人生在世,承受失败比接受成功更为重要,能伸更要能曲!

所以,人生在世,执行力很重要,想得好不如做得好。

所以,人生在世,采纳别人意见很重要,博采众长方能提有所提升。

所以,人生在世,放下面子很重要。当你放下面子挣钱时,就离成功不远了!

所以,人生在世,坚持很重要,哪怕一辈子只做一件事!

所以,人生在世,成事在天,但谋事在人。只要认真做事,老天自有安排!

……

如果说,母亲是一支笔,会把所有的心思宣泄出来,那么,父亲就是一部书,不去说些什么,只是保持着一种神秘,才引得子女们去细读与深究。而我的父亲,面冷的父亲、不善言谈的父亲,正是这样一部神秘难懂的书,虽然我默默地、偷偷地读过了他几十年,然而,有些地方仍未曾读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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