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司機——撞人是我一生的宿命

我就聽到火車頭的左側下方發出了一聲悶響,聲音不大,就像是拿著木棍子打在了厚厚的被子上。但這足以讓我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夜色中,伴隨著車輪和鐵軌摩擦發出的節奏聲,一列火車帶著十幾節列車廂,宛如一條巨蛇,在大地上快速穿行。

我坐在火車頭駕駛室的副駕駛位子上,身旁還有一個人,比我年長些,樣貌有些模糊。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我有些疲憊,後來越來越困,漸漸合上了雙眼。

突然,身邊那個人大聲喊我:“注意前方!注意前方!鳴笛!”

我猛地睜開雙眼,看到前方不遠處有個人影正站在鐵軌中間。我快速拉下喇叭杆,高亢的笛聲瞬間劃破夜空。

但那個人影並沒有離去,仍呆呆地站在鐵軌中間。列車也並沒有減速,反而越來越快,我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我一下子從夢中驚醒了。

額頭上已經佈滿了細細的汗水,呼吸急促,心跳很快。我看了一眼手機,凌晨5點。

我藉著窗外透進來的矇矇亮光,爬下床,摸索著穿上了拖鞋,來到廚房,倒了滿滿一杯水,“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然後回到客廳,癱坐在沙發上,深深地呼吸了幾次——腦海裡還在迴盪著剛才那幅揮之不去的畫面。

沒想到只隔了3個月,我又一次做了這樣的夢。

上一次被驚醒,是因為夢見我開的火車停不下來,撞向了前方的一列貨車;上上一次,是前方的信號燈明明是紅燈,而我的火車卻剎車失靈。

是的,每次都是剎車失靈,無論前方是什麼東西,火車都停不下來。真該死!

除了這樣偶爾的噩夢,我平時幾乎沒有回顧過之前在鐵路上工作的日子。不開火車後,我做過很多其他工作,每次和新同事聚會聊天,大家都會互相問起以前是做什麼的。輪到我時,我就會回答說,我以前是一名鐵路工人,開火車的。

聽到這個答案,新同事們總會紛紛瞪大了眼睛,說完全想不到——畢竟,我後來的工作和開火車八竿子打不著。

緊接著,問題接踵而來,無非就是:開火車好玩嗎?累不累?火車頭裡是什麼樣啊?火車和汽車哪個更好駕駛?開火車掙得多嗎?

也有人會幽幽地問:“你們開火車的時候撞沒撞死過人啊?”

不知不覺,已經有好多年沒有說起過這事了,就好像我從來就沒有做過火車司機一樣。

火車司機——撞人是我一生的宿命

2

初中畢業後,我離開了家鄉,前往幾百公里外的鄰省省會,就讀於一所鐵路機械學校。

去之前,父母問我:“兒子,你願不願意去開火車啊?去外地上幾年學?”

那時我還不到16歲,根本沒有認真想過未來的人生規劃,又正處於叛逆期,一心想離開家去外地過集體生活,就一口答應了下來。

那是個還算有點名氣的職業中專,專門為鐵路系統培養和輸送人才。我學的是電力機車乘務員專業(簡稱電乘)。當時學校還包分配,畢業之後,我們可以直接進入鐵路機務段工作,我的父母就是看中了這一點。

上學加實習,3年很快就過去了。1999年,順利畢業後,我被分配到北京鐵路局某鐵路分局的一個機務段工作,職務是電力機車副司機。我的父母也終於鬆了口氣。

進單位後,經過短期的培訓和學習,我正式上車當“學員”了。所謂學員,就是火車頭上打雜的夥計,除了幹一些打下手的活,就是跟著副司機學習工作流程。就如同廚師帶徒弟一樣,想學炒菜,先去練切墩兒。

我們開的是韶山8型電力機車,簡稱“韶八”,也有人會用諧音叫它“掃把”,負責京廣線客運列車的機務工作。火車頭兩端各有一個駕駛室,車上除了“大車”(正司機)和“夥計”(副司機),再加一個學員,一共有3個人。

第一次跟著老司機師傅們出勤,至今讓我記憶猶新,也心有餘悸。

正司機是一位50來歲、頭髮白了一多半的老師傅,姓孫;副司機是一個是20多歲,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年輕人,姓朱。這兩位我都要喊“師傅”,而他們互稱“師傅”和“夥計”。

那天,在機務大廳裡抄寫完命令,接著是簽報單、領鑰匙,再跟兩位師傅一起來到停滿火車頭的車庫裡找到當班的機車。

雖然之前早參觀過火車頭,也在學校模擬駕駛過,但第一次真正上車,還是讓我興奮萬分。

我們3人來到一臺印有“55”的機車旁邊,朱師傅順著梯子先爬上去,用鑰匙打開了駕駛室的門。駕駛室裡面很寬敞,巨大明亮的擋風玻璃,操作檯上一排琴鍵般的按鈕,圓形的提速手柄,主副兩個制動器,還有一個電腦屏幕和電臺等設備。

操作檯前,一左一右各有一個皮座椅,中間靠後有個小凳子,我想:這就是我的工位了吧。

朱師傅在運記(機車運行記錄器,相當於火車上的黑匣子)上輸入好工號、車次等信息後,從包裡掏出一個小本子,一手拿著本子、一手拿著粉筆,在駕駛室頂部的一個小黑板上抄寫命令:“XX公里到XX公里處施工,限速60KM;XX公里到XX公里,限速80KM”。

抄完後,他對我說:“你以後就跟著我,我去哪兒你去哪兒,我幹了什麼你都要記住,這將來都是你的活兒——另外,安全第一。”

我搗蒜般地“嗯嗯”點著頭。接著,朱師傅進到機車內部的機械間檢查,我跟在他後面。

基礎檢查做完後,我們師徒3人都回到駕駛室。孫師傅將一把鑰匙插進操作檯,對著窗外喊了一句:“升弓!”朱師傅也將腦袋伸出窗外,跟著喊道:“55號升弓咯!”

3秒鐘後,頭頂上方傳來“滋啦”一聲響——那是機車上方的受電弓與接觸網捱上的聲音,有2萬5千伏電壓。隨後,朱師傅按下按鈕,合上了主斷路器,機械間裡瞬間響起了“嗡嗡”的聲音。

通上電了,這臺韶八甦醒了。

接著,兩個師傅按照標準程序做了電氣試驗,以保證車輛沒有問題。做完後,朱師傅對我說:“你下去打一桶水上來。”這時我才注意到,我的凳子旁邊放有一個大塑料桶,大概可以裝20升水。當我艱難地把灌滿水的大塑料桶舉過肩膀往火車頭上遞的時候,腰上的皮帶都崩開了。

前方信號燈的白燈亮起了(出入庫時,白燈行藍燈停),孫師傅坐正身子,轉動手柄,朱師傅和我起立看向前方,車頭緩緩移動了起來。

3

火車司機——撞人是我一生的宿命

火車頭出庫後,一路跟著信號燈的指示,走到專門的車道後,停車、斷電、降弓、摘鑰匙,我們通過機車內部的走廊來到另一頭的駕駛室,等待列車進站。

這次我們負責拉的是一趟從北京始發過來的特快列車,還有10分鐘就要進站了。

沒一會兒,一列火車由遠及近出現在了我的視野中。待列車停穩後,對方的副司機下車摘下了自己的車頭,隨後車頭慢慢駛離線路,只留下鐵軌上的車體。

接著,我們的車頭向前靠近,距離車體大約還有5米時,朱師傅下車,站在站臺上拿著紅綠兩個小旗子指揮孫師傅掛車作業,隨著“咣噹”的一聲,車頭和車廂連接了起來。接著,朱師傅檢查了下車鉤的連接情況,確認安全銷栓插好,又將位於車頭與車廂底部的兩根制動風管連接在一起,掛車完成。

上車後,孫師傅用電臺和車長(位於列車尾部的運轉車長)確認尾部風壓,做制動試驗,然後確認車體數量、載重等信息。

這時,站臺前方的綠燈亮起了,我們3人一同來到駕駛室,將腦袋伸了出來。

只見前方几十米處,一個車站值班員手拿綠色小旗掄圓了膀子在空中畫圈,像一個上緊了發條的人偶。我跟著兩位師傅一起大喊:“發車信號!一圈!兩圈!三圈!發車好了!”

朱師傅拉響了汽笛,高亢悠長的聲音響徹在空中。孫師傅提起手柄,車頭拉著身後十幾節車廂,徐徐前進。隨著車輪經過站內錯綜複雜的道岔,我們的火車終於出站了。

兩旁一排排的房屋樹木不斷向後移動,速度越來越快,沒幾分鐘,車速就超過了120公里。

視野開闊了起來。天氣不錯,明朗通透,肉眼就可以看到1公里以外的地方。伴隨著列車節奏鮮明的“咔噠”聲,鐵軌兩邊的電線杆從我眼前劃過,空曠的田野,暖暖的陽光,遠處的白雲,以及大地上不斷變化的景物,這種美妙都是坐在車廂裡的乘客完全無法體會的。

孫師傅的心情也不錯,一邊駕駛一邊哼起了小調,並不時用電臺和車站調度員通話:“客車XX次,XX站1道通過,司機明白!”

朱師傅告訴我,雖然是副司機,但跑車可不是傻坐著,要做到立體觀察:前方哪些東西,儀表和屏幕上顯示的數據,運器的提醒,前方信號燈的變化,線路上有無異物,還要在規定的時間去走廊巡視一下機械室,尤其要注意提前多少公里提醒正司機即將到達限速的地點,等等。

我們拉的是特快客運列車,在沒有動車的年代,這個已經是最快的火車了,但絕不能超過規定的140公里每小時——只要一超速,列車就會自動“放風”,然後自動停車。而只要車一停下,就算一次行車事故,造成後續列車晚點不說,甚至還可能導致脫軌,回去後,司機就有好果子吃了。

所以,每當車速達到135公里時,“夥計”就要提醒“大車”注意速度。而遇到彎道、上下坡,司機都要利用加速手柄和閘把子來控制車速,以確保順利通過。這些經驗和技巧,老司機基本上都可以做到。

一路上,孫師傅給我們講了很多過去他當徒弟的時候發生的事。

“以前我還開過蒸汽機車呢!那時候的'夥計’,說白了就是個鍋爐工,上班就是燒鍋爐,累得要死!尤其是上坡的時候,得玩命往爐子裡面填煤才行,不然火車就停下來了。一趟車下來,整個人渾身黢黑,吃飯拿著白饅頭,一抓就是5個黑手指印。後來又上的柴油機車,條件好了不少,但也髒,跑一趟下來衣服上都是油。”

“現在你們這些孩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電車跑著多舒服啊,車上還有空調,夏天熱不著冬天凍不著,就這,還有的'夥計’不願意跑車呢!嫌這個嫌那個,'師傅’罵兩句還不願意了,這要擱以前,一個不注意,師父一嘴巴子就扇過來了!”

朱師傅聽著,就在一旁跟著笑。

在過去,很多人都沒上過專業學校,不是託關係就是從部隊轉業來的,啥也不懂,就靠師父手把手教。要是不聽話、不機靈、不會來事,那沒人願意教你,你也就一直學不會,就吃不上這碗飯了。所以,過去的“師父”比現在的“師傅”更有威嚴——“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嘛”。

不知不覺,就已經跑了一半的路程了,我看了一眼手錶,還有兩個多小時就要到達我們任務區段的終點站鄭州了。

前方綠黃燈亮了(停車的信號依次為:綠黃燈—黃燈—雙黃燈—紅燈),列車即將在前方XX站“待避”(停靠車站,避讓後面更快的列車)。

而後面發生的一幕,讓我原本已經放鬆下來的心情,一下子又緊張了起來。

火車司機——撞人是我一生的宿命

4

列車駛入一個四線城市的車站內停靠下來,我們按照規定,下車檢查“走行部(輪對、軸箱油潤裝置、側架、搖枕和彈簧減振裝置等)”。

我在站臺上伸了個懶腰,活動活動身體,畢竟已經坐了近4個小時了,尤其是我,坐的還是個硬板凳,屁股都麻了。

沒一會兒,鄰道上的一列車高速通過站內,絕塵而去。

綠色信號燈亮起,車長給了發車信號,車站值班員掄起胳膊揮舞綠色小旗:“一圈!兩圈!三圈!”我們的列車再次啟動了。

不到1分鐘,車速就提到了45公里/時——站內最高限速。站臺前方是一個彎道,過了彎道,司機就準備提速了。可剛轉過了彎道,我就看到前方大概100米處的軌道中間站著一個人,是一個老漢,正揹著個筐子彎腰在撿什麼東西。

就在我心下一驚的同時,眼疾手快的朱師傅已經開始鳴笛了,他的右手不斷地拉著笛把,一長一短的鳴聲響起,提醒前方行人注意避讓。可那個老漢卻沒有任何反應,依然自顧自地低頭撿東西。孫師傅一看不對,果斷把加速手柄歸零,同時將另一隻手放在了閘把子上。

朱師傅開始將笛聲拉成快速而短暫的節奏,並不斷閃爍大燈,我也不自覺地站了起來。但前面那個老漢依然沒有反應!我X!還有幾十米就要撞上了!

我整個人一下子緊張了起來,心提到了嗓子眼,臉頰發麻,肛門都縮緊了,大腦一片空白。我不想看將要發生的事情,也不敢想,但眼睛卻不由自主地越睜越大,嘴裡下意識發出“趕緊走啊”的輕呼。

而我們眼前的老漢卻像是遁入無人之境一般,只顧埋頭撿東西,對幾十米開外的龐然大物渾然不覺。

完了!這個人要完了,他馬上就要死了!當時我的心裡已經下了判斷。

大概距離他還有不到20米的時候,如同神蹟一般,老漢終於抬起了頭。他看到列車駛來,急忙抬腿邁了出去,就在他後一條腿離開鐵道的同時,列車擦著他呼嘯而過。

孫師傅立刻把頭伸出窗外,回望後方,大罵了一句:“X你媽!不想活了?!”

我長吐了一口氣,癱坐在椅子上,發現就這麼一瞬間,自己的雙腿竟然都有些軟了,心臟咚咚跳個不停。這時,我才感覺到車速越來越慢,十幾秒鐘後竟然停了下來——原來,孫師傅剛才已經將閘把推到了緊急制動位。

雖然我們的車速並不快,但畢竟十幾節車廂加上車頭,載重將近300噸,根本不是說停就能停的。即便是採取了緊急制動措施,列車也要滑行幾百米才能完全停下來。在看到那個老漢沒有任何反應時,孫師傅很快就做出了判斷,果斷將列車緊急制動。也正是因為這下,老漢才有了一線生機,如果當時再晚幾秒剎車的話,後果可想而知。

孫師傅拿起電臺向車長彙報了情況,朱師傅用本子記下了時間和公里地點,邊寫嘴裡邊嘀咕:“唉,回去又得寫報告了。”

雖然沒有發生什麼安全問題,也沒有死人,但畢竟屬於“非常停車”,造成了晚點,所以算是一次普通的行車事故,回去要寫一份詳細的停車報告。

“估計是撿煤球撿得入神了吧?”朱師傅合上本子說道。

“他媽的,真是撿了一條命,到鬼門關的門口晃了一圈。”孫師傅撂下電臺,重新做起風壓試驗。沒一會兒,列車再次啟動。

而我,從這裡到終點站,嚇得一直都沒有再說過一句話。

火車司機——撞人是我一生的宿命

5

列車到達鄭州站後,我和朱師傅下車摘風管、摘車鉤,讓車頭和車體分離。隨後,按照信號燈的指示一路入庫。檢查、擦車、交班。幹完所有的活後,已經是晚上8點了。

走到鄭州鐵路公寓時早已飢腸轆轆,我們仨直奔食堂。過了8點,食堂裡很多飯菜都沒了,只剩下一些小吃,我點了一碗煮方便麵,加了兩個荷包蛋,一個素雞,又要了一碗酥肉。那頓飯吃得賊香,也是為了給自己壓壓驚。

鐵路公寓裡面住的全是跑車的“大車”和“夥計”。有娛樂室,可以看電視,下棋,打牌,好賭的就在房間裡扎金花,有貪杯的就溜出去找地兒喝酒,只要不影響第二天跑車就行。本來按照規定,開車前12小時內禁止飲酒,但總有人會違反。還有個別的司機師傅,會去外面的保健按摩店消遣一下。

一間屋子裡有3張床,一個“班兒”的住一個屋,環境和普通招待所差不多。要是碰到愛打呼嚕的可就受罪了,根本睡不好,第二天在車上直犯困。我後來跑車時曾經遇到過一個司機師傅,呼嚕聲山呼海嘯,不比火車的聲音小多少。

火車司機們見了面,一般都打招呼:“哪個來的啊?”或者“走哪個啊?”這是師傅們特有的一種問候方式,被問的人經常懵B得直撓頭:“哪個來著?我操,想不起來了。”這時對方會拍拍他的肩膀說:“算了,別想了。”

公寓附近有一個“滋補燴麵館”,我們經常光顧,菜便宜又好:涼菜3元一盤,涮牛肚10元一大把,燴麵6元一碗。一頓飯下來也就10塊錢。每次來都會遇到很多同事,尤其是碰到同一期的同學,大家就會坐在一起吃,胡侃一通。

慢慢的,我也和幾個師傅熟悉了起來。

有個陳師傅和我挺聊得來,性格愛好也相投,後來我們只要在外面遇到了就會湊到一起吃飯。他比我大幾歲,微胖,留著一撮小鬍子,說起話來聲音不大,總是慢條斯理的。

記得有一次,我倆吃飯時,我忍不住問他:“陳師傅,你開車撞過人沒?”

他剛夾起一口菜準備往嘴裡塞,聽到這個問題,又放下筷子:“咋突然問這個啊?”

“不瞞你說,我剛跑第一趟車就差點撞死一個,幸虧大車提前'撂非常(緊急制動)’了,就他媽差一秒。”

他笑了一下:“這很正常,早晚都會遇到的,只不過你趕巧,頭一趟就碰上了。”說完,他把那口菜夾進了嘴裡。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你有沒有……”

陳師傅喝了一口啤酒,不慌不忙地說:“這還用問嘛,當然有了。我畢竟比你早入段5年,怎麼會沒撞過?”

我又追問:“幾個啊?”

他閉上眼稍微想了一下,然後伸出了一隻手,5個指頭都張開在我面前。

“5個?!”我有些驚訝,嘴巴都張大了。

之前,這個問題我也問過比我早上班3年的朱師傅,他說“一次也沒遇到過”,我還以為撞人應該是很偶然的事件。可是陳師傅5年竟然撞了5個人!這確實超出了我的想象。

“幹我們這行,不可能不遇到這樣的事,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溼鞋?只是大家覺得晦氣,一般不願意聊罷了。”陳師傅看到我吃驚的樣子,又笑了起來。

“能說說嗎?就算給我打預防針吧,我以前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我當時已經完全放下了筷子,兩眼直直地盯著他,準備洗耳恭聽。

陳師傅看看我的表情,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

6

陳師傅在飯桌上,給我簡單講了一下他遇到的那5次撞人事故,並且告訴我遇到了之後應該怎麼處理。但我能感覺到,他不願意講太多的細節,畢竟我們正在吃飯。

他說,最難忘的一次事故,是在站臺上發生的:“那個年輕人死得實在是太可惜了,只是彎腰撿東西時腦袋向前探出了站臺邊沿,正好我們列車進站,就那麼輕輕地蹭了一下,人就沒了。”

“那時候很多道口都無人看管,防護網也有缺口。大多情況都是路人搶道、遛彎兒的、喝醉的、撿煤塊的,也有自殺的,總之各種情況都有。”

說完,他安慰我道:“即使遇到了也別慌,反正司機和副司機都是沒有任何責任的。不過,雖然不用負責任,但無論誰,第一次遇到要說不害怕,肯定是假的,心裡都膩歪。”

“那你這是算多還是算少啊?”我問他。

“不能算多,也不能算少吧,跑車5年,平均每年1個。你知道隊裡有個田師傅嗎,大家送他外號'殺手’——他已經撞死22個了。”

“真的假的?!”我簡直懷疑自己聽錯了。

“沒錯,他有一趟車,遇到一群在線路上施工的農民工打群架,打急眼了,誰也沒顧著火車來了,看到時撂閘也沒用了,結果一下就撞死了7個人……”

“我X……”我小聲驚歎一句,覺得嗓子有點幹,舉起瓶子喝了一大口可樂。

陳師傅繼續說:“還有個很邪門的事,前一陣,XX段的姜師傅不是剛撞死一個嘛,你知道撞的是誰嗎?”

我搖搖頭。他看了一眼旁邊,然後降低了聲音說:“就是咱們隊的趙新元他爹!”

“啊?!怎麼會這麼巧?”我幾乎快驚叫出來。

“趙新元他爹那天正好去縣城買東西,過道口的時候好像是在低頭想事,沒注意到過來的火車,就這麼寸,一下被撞死了,出事的那趟車就是姜師傅開的。”

“那以後倆人還咋見面啊?”

“唉,這也沒辦法啊,就是命,趕上了。後來倆人見面都不說話了,聽說姜師傅私底下給了趙新元點兒錢,畢竟都是幹這行的,明白理兒,也不能責怪誰。”

陳師傅又夾了口菜,接著說:“你知道不,一個火車司機跑一輩子車,平均得撞死20個人。”

我再次吃了一驚:“這個數字咋來的?”

“我自己估算的,也沒有嚴格考證過。你就算吧:一個月10趟車,一年就是120趟,也就是來回最少拉240趟。一年這麼多趟,總會遇到一兩次吧?假如一輩子跑30年車,就算其中有10年你都沒遇到過,那還剩的20年呢?所以差不多就這個數。”

“也就是說,隊裡的每個司機都遇到過這種事?”

“不敢說所有人,但起碼有一多半吧,如果跑車超過10年還沒遇到的,幾乎沒有。”

我腦中浮現出公寓裡那些談笑風生的師傅們,他們看上去是那麼普通,但其實……想到這兒,我的心情複雜起來。

陳師傅看我皺起眉頭不說話了,又補充說:“不過你不必太擔心,以後這種事情肯定會越來越少的,將來很多道口都會修地道橋,線路兩側也會修防護網。”說完他又喝了一口啤酒,擼下一串牛肚。

我在心裡默默祈禱著,希望自己以後千萬不要遇到這種事。

7

當了3個月學員後,副司機的那套工作我已經基本門兒清了,經過筆試、檢車、實作等一系列考核,我順利拿到了“副司機駕駛證”。

每個班組都有固定搭檔的師傅和夥計,我最初的固定搭檔是李師傅。他只比我大4歲,人很瘦,性格有些靦腆,看上去像個在校大學生,剛“單獨”(從副司機考上司機)一年。

我們年齡差距小,有很多共同話題,所以和他跑車的日子相對來說都很輕鬆。雖然工作量沒有變少,但起碼路上可以聊得盡興一些——畢竟跑車枯燥,不聊天的話很容易犯困。

隨著跑車的次數越來越多,我的業務也越來越熟練了。其實在正常的情況下,火車司機的工作就是個熟練工而已,但如果遇到非正常的情況,那就要經驗和業務知識的積累了。比如,跑著跑著機車突然沒動力了,或者主斷路器合不上了,眼看車速越來越低,這時候“大車”是不能離開駕駛位的,主要就靠“夥計”去找故障原因,而且必須要趕在車停下來之前把故障排除掉。俗話說“不怕慢就怕站”,診斷、排除故障的過程非常刺激,否則,車一停就算是“機破(指機車在出庫後的運行過程中發生機械或電氣故障而被迫停車的一種非人為的事故)”,那就需要叫救援了,列車就晚點得更沒譜了。

跑車的幾年裡,我只遇到過一次機破,所幸那次確實是個無法排除的故障,我們不用擔責任。

有段日子,我的生活就是跑車、休息、跑車、休息,單位和家兩點一線,日子過得飛快,不知不覺一年就過去了。雖然每次退勤時會覺得有些疲憊,但下班後到單位的澡堂子裡泡個熱水澡,再換上一身乾淨衣服,騎著自行車聽著收音機回家,那心情絕對是很愜意的。

我逐漸適應了這樣風平浪靜的生活,完全忘記了陳師傅曾經給我講的撞人事故,忘了這種事隨時可能都會突然出現,直到我和李師傅又遇到了險情。

一次,我倆正在跑車,老遠就看到有兩個小孩子在前方線路上玩耍,周圍沒有大人看管。我很早就開始鳴笛,但小孩子根本沒有安全意識,還是隻顧著玩。

李師傅提前撂了非常,鐵軌上傳來刺耳的剎車聲,車速瞬間降了下來,但巨大的慣性依然推著列車向前移動,距離兩個孩子越來越近,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和出第一趟車相似的緊張感瞬間襲來。

要知道,即使火車的時速只有20公里,也是可以撞死人的。那一刻,時間彷彿變快了好幾倍,我在心裡默唸著:“快停下來!快停下來啊!”

我們的火車停下來時,距離那兩個孩子只有10米左右。那兩個小孩,目測也就三五歲,要是沒有及時剎車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李師傅沒有破口大罵,而是打開窗戶,對那兩個小孩說:“你們的爸爸媽媽呢?趕緊回家吧,在這裡玩太危險了,會被打屁股的,快走!”

兩個孩子這才從鐵道上下來,一路笑著跑掉了。

李師傅用電臺彙報了情況。我記下了時間和地點,退勤時寫了一份停車報告。

還有一次更加驚心動魄:我在駕駛室裡老遠就看到了遠處一個火車道口,有一個少年推著一輛二八大槓在路基上站著,他明明已經看到我們的火車過來了,卻不想在路邊等著,竟打算抬著車子先過鐵道。我鳴笛示意,但少年依然不慌不慢。

我本來也判斷他一定能先過去的,因為距離還很遠。但事情就是那麼寸,就在他要跨過第二條鐵軌的時候,自行車倒了,腳蹬子卡在了鐵軌和路基的夾縫裡。少年開始慌了,使勁地拖拽自行車,但卻是越拽卡得越緊,腳蹬子就是拔不出來。

這突發的一幕我們誰都沒有料到,火車距離少年已經很近了。李師傅立刻減速,但我知道,以當時的制動距離,即使撂了非常,也會撞上,除非少年立刻出來。

少年依然在用全身的力氣去拖拽那輛自行車,已經不到100米了,我甚至可以看清楚他那張漲得通紅的臉和快哭了的表情。

馬上就要撞上了,我從駕駛室裡幾乎已經看不到少年的身影了,緊接著,“咣”的一聲巨響。我閉上了眼睛。李師傅急忙從他那一側的窗戶向後方看了一眼,接著用左手把閘把從靠近緊急制動的位置又拉了回來。

“撞上人了嗎?”我問。

“沒有,小孩坐地上哭呢,自行車給撞爛了。”李師傅吐了一口氣,將車速慢慢提了上去。

在最後一刻,少年終於放棄了他那輛該死的二八自行車,竄了出去。

8

跑了一年多的車,幾乎每隔一陣都會遇到這樣的險情,我們一共“救”了幾個人,早就記不清了。好在,每次都是虛驚一場。

工作上的勞累我基本都慢慢適應了,但卻一直沒辦法適應那種看見火車要撞上人的“千鈞一髮”的感覺。我的心裡慢慢有了一種說不清的壓力,甚至出現了一種很奇怪的糾結:我既希望自己永遠也不要遇到撞人,但又莫名地期待著這件事情能夠早點發生。好像只要發生過一次,我就會適應了,壓力也會隨之消失。這種心理讓我一度很焦慮,甚至有時候會失眠。

這種心情我從來沒敢和別人說起過,只是自己在手腕上戴了一個紅繩作為平安符。每次出車前,心裡都會默默祈禱一下。

但就像陳師傅說的那句話: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溼鞋?該來的總會來的。

那一次是從鄭州回來的路上。天氣不是很好,烏雲密佈,瞭望條件也較差,鐵軌上有一層薄薄的霧氣。我和一個臨時搭班的師傅駕駛著一趟普快列車,在上行線路上行駛。

沒一會兒,下起了小雨。我把雨刷器打開。

中午1點多鐘,前方就要通過XX站了,師傅拿起電臺和調度員聯繫:“客車XXXX次2道通過,司機明白!”

我們剛過了分相“禁止雙弓”的牌子(電氣化鐵路旁的警示牌),師傅斷電後又重新合上主斷路器,我則按規定起立後又坐了下來——一切一如往常,平淡無奇。

就在這時,師傅看著前方突然喊了起來:“喂!喂!”

我也同步看到前方50米處的路基上突然出現了一個人。那個人正打著一把傘橫穿鐵道,而雨傘遮住了他的視線,他顯然沒有看到正在駛來的火車。

我急忙鳴笛,但車速實在太快了,距離也太近了,車頭瞬間就來到了那個人的跟前。

他的身體似乎瞬間僵住了,前後擺動了一下,似乎是在猶豫是要退下來還是趕緊跑過去。大概不到半秒鐘,他的身體依然留在路基上,但頭部已經越過了左側的鐵軌。

接著,我聽到車頭的左側下方發出了一聲悶響,聲音不大,像是拿著木棍子打在了厚厚的被子上的樣子,但這足以讓我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幾乎是這聲悶響的同時,師傅撂了非常,列車在溼滑的鐵軌上滑行,輪子和閘瓦擦出了火花,發出刺耳的尖叫。

幾十秒後,列車停了下來。師傅一邊罵著“我X”,一邊拿起電臺向車站彙報,同時用手比劃,示意我趕緊下車去看看——普快列車遇到路外事故時,副司機一定要下車檢查,確認線路和機車沒有安全隱患後才可以繼續前進,司機照例不能離開駕駛室;而如果是特快列車撞上東西時,司機只要判定撞擊對行車沒有造成危險,可以不用停車,只需用電臺彙報給車站即可。

我沒顧得上披戴任何雨具就下了車,冒著細雨沿著車廂向後方跑去。我一邊跑一邊盯著前方的路基和列車的底部,以確定屍體的位置,不能讓他留在線路上影響行車安全。

跑著跑著,我喘了起來。溼冷的空氣進入肺部,又從嘴裡不斷地冒出來,一團一團白色的哈氣向身後飄去。心臟和肺都變得很難受,冷汗也順著額頭流了下來,汗水和雨水流進了我的眼睛,遮住了視線。我用袖子胡亂地擦了一把,繼續跑著——我必須要找到屍體才行。

那時候,我已經完全忘記害怕這回事了。一口氣跑了幾百米,一直到了最後一節車廂,也沒有看到屍體的影子。

運轉車長從車門處探出了腦袋,對我說:“撞上人了?”

“是,但沒有看到屍體。”

“沒找到就算了,向車站彙報了吧?讓他們派人來處理吧!”

“我再到後面看看。”說完,我繼續往列車後方跑去,我覺得應該不遠了。

因為是下雨天,軌道溼滑,列車的制動距離要比平時長一些。又跑了大概100多米,我看到前方的路基上有一把小花傘,傘後幾米遠的地方躺著一個人。我屏住呼吸,慢慢走了過去。

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

她靜靜地躺在路基的石子堆上面,嘴裡倒著氣,眼睛微張著。雨水將她身上的血沖刷下來,流向四處,又很快滲入地下。她的腦袋被掀開了一個很大的口子,鮮血正不斷地往外冒。

眼前的這個畫面,讓我在原地足足愣了10秒鐘,也許更久一些。

我鼓足勇氣又靠近了一些,在距離她一米左右的地方,喊道:“喂!嘿!你聽得到嗎?”

小女孩突然咳嗽了一下,身體開始不斷抽動。

我趕緊往回跑去,一直跑到最後一節車廂,運轉車長看到我驚慌失措的表情,便知道我找到了:“還活著嗎?”

我氣喘吁吁地回答:“還……還有口氣!”

“啊?!還活著呢?我去看看。”

當我和車長再次來到小女孩身邊時,她已經一動不動,沒有任何氣息了。

車長上前確認了之後,拿起電臺話筒,向車站彙報:“人找到了,已經沒氣了,腦袋都掀開了,就在路邊,趕緊派人來處理吧!”

上車後,我靠在座位上喘了很久,口乾舌燥,雙腿不斷地抖,心臟跳得彷彿就要衝出身體。

搭班師傅看著我,笑了一下,平靜地說:“夥計,頭一次遇到吧?以後習慣了就好了。”說完,他拿起電臺:“客車XXXX次準備發車,司機明白。”

火車司機——撞人是我一生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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