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成為一種“共識”之後，問題隨之而來：孩子的起跑線究竟在哪？
是小學、幼兒園、還是更早？如今，隨著起跑線的時間點一再提前，在孩子發展的各條賽道上，都擠滿了各種各樣的培訓班。除了一些主流培訓班之外，一些小眾培訓班也開始出現，比如跳繩培訓班、少兒中醫培訓班、立定跳遠培訓班、兒童情商培訓班……
每日人物採訪了4名讓孩子參加“奇葩”培訓班的家長，通過他們的故事，看到小眾培訓班背後，有父母跟孩子相處時會有的最普遍的煩惱。
文 | 易方興
視覺 | 陳聃
到了夏天，幼兒園放假，孩子的每天都沒什麼事做。我們家長也不知道帶她做什麼好，正好碰到有個兒童中醫國學啟蒙班，就去了。
之所以參加這個班，是因為我對中醫一直很感興趣，我們家祖上是中醫世家，但因為一些歷史原因，傳承斷絕了，想著說帶孩子去漲漲知識。
我孩子今年6歲，啟蒙班只招收4到6歲的孩子，說是在古時候，這個年齡是學中醫的黃金年齡。啟蒙班在家附近一箇中醫診所的二樓，一共5天，學費1000元。其實也沒抱太大期望，孩子能多交點朋友，順便玩一玩，我也就滿足了。
沒想到的是，這啟蒙班的教材竟然是《黃帝內經》，還是原版的。這哪聽得懂啊，黃帝內經全是文言文，我自己有時都不懂，這教給孩子能懂？
《黃帝內經》第一篇，是《上古天真論》。孩子回來跟我說，上面的老師念一句，下面的孩子念一句。我女兒也跟著讀。回到家裡，嘴裡都是“昔在黃帝，生而神靈。”我問她這是啥意思，她說意思是“每一個孩子生來都是天才”。
由於家長沒法旁聽，所以我只能每天問孩子學了什麼。她好像還挺高興的，說自己看到了蟬蛻，還品嚐了“百草”，按照我的猜測，應該是把酸甜苦辣各嚐了一遍，但孩子說應該叫“酸苦甘辛鹹”。
不過我感覺孩子學完中醫有點魔怔了，我以前問她的願望是什麼，她說是想當飛行員，現在上完課願望變了，說自己願望是想“度百歲乃去”，她還解釋說是想健康地活一百歲。
天哪，這麼小的孩子就想長生了。真不知道課上是咋灌輸給她這些思想的，不過她說的也有道理。
“飯吃七分飽，早睡早起，不能放縱，就能長生。”
我跟其他幾個家長交流，大家的孩子都有類似的改變。有一個家長已經動了讓小孩長大學中醫的念頭了。我是沒這個想法。因為結束後沒多久，她就感冒了，我要給她吃感冒藥，她說她不吃，“老師說了，感冒了就推天河水就好了，不用吃藥。”就是讓我沿著小手手臂給她推拿，還得“推到肉裡”，不能光推皮。
我一下急了，感冒了不吃藥，用推拿治，這哪行。她非不吃，哭得還厲害。後來還是孩子她爸發了脾氣，強行給她把藥灌進去了。不過作為補償，還是給她推了一下“天河水”。
這讓我哭笑不得，我覺得小孩子確實就像白紙一樣，你教她什麼，她是全盤接受，不會反對。哪怕是大人看起來都頭疼的《黃帝內經》，你讓她讀，她也會照著讀。因為對她來說，《黃帝內經》和一個聽不懂的故事沒啥區別。
不過現在已經過去1年了，當時她唸叨在嘴裡的那些文言文早就忘光了。
不過上這個中醫課也有一些幫助，孩子以前不愛吃大蒜，後來上完課後知道，“大蒜能通五臟，達諸竅，去寒溼，辟邪惡，消癰腫，化症積肉食，此其功也”。
為了能夠“長壽”這個終極理想，孩子開始吃大蒜了。
直到現在，我都不好意思告訴別人我兒子上過“跳繩培訓班”。
幾乎所有人都會覺得，跳繩，那不是自然而然就會的嗎！還要花錢去補跳繩課？
我幾乎都能想象到對方的反應了。那會是一種混雜了嘲諷、同情還有對是不是“錢多得沒處花”的質疑。
但我確實是教不會兒子跳繩。那時我請假在家教娃兩天，還是一個都不會跳。
挫敗感挺強的。我跟孩子媽從名校畢業，輔導語數外沒問題，但跳繩還真是沒教過。那兩天教得我都想發火，他不是踩著繩子就是忘了跳起來，我還吼了他一次，把他給吼哭了，現在很內疚。
幼兒園大班老師告訴我，跳繩是必須學會的，以後小學中學都要考。我想起一個月前回放學接他，看到幾個同學在跳繩，他遠遠在一邊看。看到我來了，他跟要哭了似的，我說怎麼了，他說自己不會跳繩被同學嫌棄了。
教他跳繩沒成功，他更討厭跳繩了。我跟孩子媽抱怨，跳繩成了考試內容和社交道具了？孩子媽也無奈，從媽媽群裡打聽到有個跳繩培訓班，建議我去報名試試。
找週末帶孩子去了，老師是體校畢業的老師，專門研究教兒童跳繩的方法，7節課，1500塊錢，包教包會。
孩子一聽要去學跳繩，滿臉不樂意，我趕緊說不是我教，是找老師教，他才願意去。出發前孩子媽囑咐我，好好學一下教學方法，聽說以後還要考立定跳遠和扔鉛球。
第一堂課，見到了穿著運動服的老師。老師看起來很和善，與之前嚴厲的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開始他只讓孩子練習甩手，還拿出來一個皮筋把孩子的大臂捆住，孩子顯得挺新鮮的，跟著節奏甩了半個多小時。老師很快發現問題：他甩的時候兩個手不同步，而且一高一低。
老師沒有批評他，而是說“搖得真不錯！”他還錄下來視頻，給孩子看了一遍，指出了問題。就這樣，孩子慢慢手能夠同步了。這節課結束了，孩子回家的路上都在甩手，還主動讓我看是否整齊。
第二節課終於開始學跳躍。老師先讓我兒子叉腰跳50下，這下就連我也發現了問題，我兒子跳得跟個彈簧一樣，東倒西歪的，落腳點還不一樣。老師錄下來視頻，在地上畫了一個圈，讓他每次跳起落下都在圈裡，身體還不能歪倒。
第二節課還是沒有開始跳繩，複習了一下第一節課的內容，然後就是原地跳躍了，我這才領悟自己為什麼教不好孩子跳繩了：跳繩就像我們寫程序一樣，每個語句必須都正確，程序才能正確運行。我想起自己教孩子跳繩時的情景，兒子像扔鉛球一樣，每次把跳繩用力往前一甩，繩子砸到地面上，我大喊，“跳！”，孩子跳是跳了，繩子還在腳前面。挫折次數多了，孩子就不樂意學了。
跳繩的培訓每次都1個小時左右，開始一直都在鍛鍊手臂和身體的力量，還有跳躍的高度，我心裡也漸漸有了懷疑，怎麼還不教跳繩？直到第5天，老師才拿出塑料跳繩說，差不多了，試試吧。
這一瞬間，在旁邊看著的我一下站了起來，心情異常緊張，那感覺跟自己當年高考坐在考場裡差不多。只見兒子把藍色的跳繩揮動起來，那個半圓狀的弧線是那麼完美，孩子跳起來，繩子在地面上發出“啪”的一聲，緊接著，是第二聲“啪”的聲音……就這樣，孩子一口氣跳了10個！
直到跳繩培訓班結束，孩子已經能連續跳60多個了。
他現在徹底愛上了跳繩，信心也被激發出來，聽說，他已經是小區孩子中跳的最多的了。
給兒子報減肥班是我做的最錯誤的決定。
他9歲的時候身高1米35，體重已經90斤了。他待人特別善良，遇見路上交警都要停下來鞠躬說“叔叔辛苦了”，但在班上還是被同學們起外號叫“肥豬”。我做媽的感覺挺難受的。加上老師也說，太胖了評不上三好學生。我就心想一定要幫他減下來，就報了一個夏令營減肥班。
說是10天就能減肥成功，5斤起步。暑假開班，地點在城郊的一個私立小學裡。送進去的時候，對方減肥教練說，可以再好好吃一頓，因為進去後就不能再貪吃了。於是我就很天真地帶孩子吃了一回牛排，還加一碗意大利麵，吃完就送進學校了。
後來才知道，學校讓好好吃一頓是別有用心的。那天他吃飽了去學校，才發現有統一組織的體檢，稱的體重已經到了94斤了，學校的減肥目標就按照這個體重來，也就是說我孩子減到89斤就算他們實現了承諾。
當然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我後來還了解，對於一個9歲的孩子來說，正在長身體的階段，本來就不適合用節食的方法來控制體重。
兒子的捱餓生活開始了。
飲食除了一小碗粥外，基本跟“米”這種食物告別了。配餐是減肥班統一調配的，早上基本都是一小碗粥、一個獼猴桃和2個小包子；中午吃一個煮雞蛋、一份蔬菜沙拉，外加一碗鯽魚豆腐湯、一份雞肉；晚上吃一碗玉米粥、一盤清炒油麥菜。
每天孩子都在喊餓，哭著跟我說想吃飯。然而減肥班規定了，如果餓了，只能喝脫脂牛奶，別的一律不能吃。還列出來一堆數據，說現在孩子肥胖情況越來越嚴重，中國青少年肥胖率已經世界第二高了，很多孩子小小年紀就會有高血壓、高血脂之類的病。我再想到之前兒子在班上被人笑話，只能繼續讓他在減肥班裡堅持了。
到了白天，各種各樣的運動就來了，減肥操、器械、跳繩、跑步……全班30個孩子被分成4組，比賽做運動。而運動失敗的懲罰，就是減少午飯和晚飯食物的供應。為了不被罰，所有孩子都拼了命跑。
如今回想起來，真不知那段時間怎麼過來的。我幾次想偷偷出去買點吃的給孩子，但在那裡，小賣部都沒有。10天過去了，孩子黑了一圈，臉色也差了不少，而且我竟然還看到他冒出兩根白頭髮。
最後結業測量。我兒子測出88斤，當時我還挺高興的，覺得付出也有收穫，畢竟從94斤瘦到了88斤，兒子也成功堅持了下來。
但回到家裡，一吃米飯和肉，問題就來了，兒子說他胃疼，醫生說兒子已經有了胃病，需要調理。原因是之前長期捱餓，胃酸分泌太多，把胃燒壞了。
胃病調養好後，我也不強迫他減肥了，三好學生得不上就算了，只希望他健健康就好。後來我也懂了，科學的減肥方式，多運動確實是必要的，但肯定不是逼著孩子捱餓，而是要改變飲食結構。另外更重要的是，家長要騰出時間，陪著孩子一起運動，樹立榜樣。
但能做到這一點的家長太少了。
一開始我覺得，給這麼小的孩子上情商課，太奇葩了。後來才知道，奇葩的是我。
我孩子4歲，有點血鉛偏高。本來他就有些多動，高血鉛更加重我的擔憂。我總覺得是他喜歡啃東西導致了高血鉛，啃玩具、啃手、啃衣服。每次我都跟他說不衛生，細菌多，會生病，不僅沒用，反而越說他越啃得越厲害。
上情商課前，我跟其他媽媽交流過，他們都說孩子都有口欲期，啃東西很正常。但情商課的老師給出了不同的解釋，老師說，“小孩子啃東西的行為大部分和情緒有關係，他可能是遇到緊張和有壓力的情況”。
我當時就笑了，他才4歲，上幼兒園，作業又少，怎麼可能有緊張和壓力！而且我自認為是一個好媽媽，平時也都是我帶娃。
有一次，兒子上完情商課，老師跟我說他今天行為很不可控，上課非常鬧，問我最近是不是發生什麼了。我立刻想到，前一天孩子回家跟我說，班上有人打他，而且又說老師不讓他進教室，在操場上罰站。但他又說不出來為什麼懲罰他。我一方面心疼他，另一方面更是惱火，“這不是笨蛋嗎，什麼都說不上”。我壓抑住心中的火，沒有發脾氣，但就是不停地嘮叨他，讓他以後千萬不要這樣。
情商課老師聽了之後趕緊說，不要批評他，他表面開心，實際內心很要強，受不了批評，只是他沒法表達出來。因為他對情緒還不太瞭解。
說實話，最開始上情商課的時候我是牴觸的，孩子也有一些不樂意。因為總覺得他有些笨，不能跟別的孩子融入到一起。我自己也跟其他家長找不到話題。但後來在情商課上發現，原因是缺乏歸屬感，感覺被群體冷落了。這一點我跟我兒子是多麼相像，我們都是那種依賴型的人格，需要別人主動的關照，可笑的是我以前還自以為很獨立。
在他認知到人的幾種情緒之後，我漸漸發現他的改變。他會說，“媽媽，別玩手機了，陪陪我吧，如果你不陪我，我會難過的”。我當時一下子感到很震驚。一直以來我都以為自己是個好媽媽，因為一直是我在陪他，反省之後發現我也只不過是在他旁邊，他玩他的，我玩我的手機罷了。
還有一次，他在跟小夥伴們討論問題，聲音一下子說得很大，我趕緊把他叫過來批評了一番，他沒有像以前那樣不耐煩，而是先道歉，“媽媽我知道錯了”。但他又說，“這是我跟媽媽學的”。我當時既尷尬又惱火，我覺得孩子是不是上了情商課後，學會頂嘴了？但仔細一想，自己確實常常靠用大聲說話來壓過別人或是引起注意……看來情商低的是我自己。
我才是需要改變的那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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