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外頭寂靜一片。少許的鳴笛聲,偶然的犬吠聲,一切宣告著夜深了。
可我一點睡意都沒。一點都沒。往常,我是已早早躺下了。為著那通電話。
我不知道,是不是已經30多歲的人,就不應該再像小時候一樣去計較母親偏心,對誰更好。
30多年來,我已習慣了這樣的待遇。只是不知為何那顆心又突然敏感了。
然後盯著陽臺,怔怔滴淚。為自己。
11點19分下班剛到小區,電話響了起來,我邊爬樓梯邊喘著氣邊接電話,心裡有些受寵若驚,因為是母親打來的。
她不會輕易給我打電話的。她問我下班了沒,我說剛到家。
迫不及待想跟她說頭有點痛,人最近有些不舒服,下班前還跟老闆提了離職。
話到了嘴邊,生生嚥了下去,算了,還是不要讓她擔心。
“你前天說阿弟跟思思是怎麼吵架的,你細細說給我聽聽。”電話那頭傳來了她特有的那種語調,緩慢的,有氣無力的那種。
我的心我的臉,約好的一樣,全沉了下來了。
就是了,她打電話來,從來不是因為我。
02
為什麼明明都是她的子女,為什麼弟弟就能獨自得到她的全部關愛?
即使他已經31歲,開了兩家咖啡店有了未婚妻的一個正常男人的老闆身份,還是沒能讓她放心?
如果說孩子是父母一輩子的牽頭,那麼,我呢?
從來她給我電話,話題只有他,不管我如何試圖把話題轉到自己身上,她下一秒就牽到他的事上去。
我寬解自己,因為弟弟還小,因為他還沒結婚,因為我是姐姐,因為我懂事,我要多讓著他。
可是,為什麼,不都是一個肚皮出來的麼?
覺得自己有些可憐,你每次打電話過來都是為了打聽阿弟的事情,什麼時候你真正關心過我了?你不知道其實我很難受麼?你不知道我也一樣需要你的關心麼?
我劈里啪啦一口氣說著。
許是人真的不舒服了,否則33歲的我,不會像要不到糖的小孩,或者像為了引起家長的注意而哭鬧的小孩一樣,質問著電話裡的母親。
電話那頭沉默了……
03
“你剛說什麼,太快了,沒聽清楚。”母親的聲音緩慢傳到我的耳裡。
瞬間,懸在眶邊的淚滴了下來。瞬間勇氣瓦崩。
我,這又是何必呢?
調整了情緒,跟她聊了63分鐘關於阿弟和他未婚妻因為點小事吵架的事情。
當然不單是吵架的事情,還知道了母親讓父親託人買了兩隻土生土養的母雞,託人從泉州帶到廈門給阿弟和思思補身體,聽她唸叨著阿弟被套還沒買,不知思思喜歡什麼樣,交代了5次,要我搜下好看的被套圖片以供思思挑選;及N次要我時不時打電話給思思,多跟她聊聊。
我一邊聽著一邊聊著,一邊應著一邊流著淚。
唉,說了好些話,晚了,你睡吧,就這樣了。
電話那頭沒了聲音。
手機拿下來,母親按掉了。
她不知道,我制服沒脫鞋子沒換臉上頂著殘妝掛著淚,被分解成無數碎片的心還不知怎麼收拾,如何睡?
04
從小,我就認為自己是抱養的。
判斷來自於日常間母親對我的態度。
我極少看到她的好臉色。
更多的是,咬牙切齒嘴巴微微突出表情嚴厲嗓音很大地呵斥著我,或者粗暴命令著。
對阿弟則是另一副樣子。
我完全陌生的樣子。
她聲音低低的,臉上有笑容,她會在不忙的時候,坐在廚房矮矮的門檻上,抱著阿弟哄他睡覺,嘴上輕輕哼著。
阿弟洗頭時,母親會讓阿弟橫躺在她腿上,頭枕在腿外,小心洗著。
地上一盆溫水接著。
這是我從來都沒有的待遇,即使我才大阿弟2歲。
每當阿弟洗頭時,我就站在旁邊,羨慕地看著。
阿弟洗好後,母親會喊我洗,我就蹲在地上的臉盆旁,撅起屁股,費勁把頭塞進臉盆。
通常這時,我的鼻子會嗆進水,脖子邊的衣服會溼,那滋味不好受。
不知為何我不會要求母親抱著洗,甚至連這個念頭都沒有,只是幹羨慕著。
讓我更難受的,是關於吃的。
05
小時候家裡貧窮,食物匱乏,孩子總是饞。
每隔一段時間,母親會把窗臺上的小瓷缸取下,往裡面敲個剛從母雞屁股下撿來帶著溫熱的雞蛋,蓋上蓋子,放在杉木片的火堆上,慢慢烤著,那香味真香,那瓷缸真燙。
至於味道,我是不知道的,因為沒吃過,那是阿弟的專供。
雞蛋吃完了,小瓷缸被母親放到洗碗的盆裡,我會趁她沒在廚房後,(如果它還沒被清洗的話)拿了把鐵調羹,費勁刮半天,然後放到嘴裡……
印象很深刻的是,有次我推開了虛掩的廚房門,母親蹲在阿弟身邊,阿弟嘴裡吃著什麼,看到我進去後,母親站了起來,徑直去切菜。
阿弟欲蓋彌彰說,他們沒有在吃什麼。
他一張嘴,我就看到了整口的黑,手上還攥著一張色彩鮮豔的包裝紙。
小小的我,滿心都是恨。
長大後知道了那是巧克力。
這也是我討厭巧克力的原因。
就是排斥。
06
特別怕夏天,腳愛出汗。
小學時,夏天同學們都是穿透氣的涼鞋,我還是捂著雙冬天穿的封閉的橡膠鞋,天熱得穿不住鞋,上課時悄悄把鞋子脫了,還沒涼快夠,老師一路嗅到我的座位上,然後捏著鼻子甕聲甕氣叫我把鞋子穿上。
此後我就多了個難聽的外號。
忘了我是在什麼情況下開口跟母親要求買雙涼鞋的,只記得母親拒絕時的神情,比她吐出的話還傷人——
有錢也不會給你買。
這是母親的原話。
鄰居就有小孩是抱養的,撿來的,無一例外都是得不到父母的正常關愛。
所以那時我自認,我不是抱來就是撿來的。
因為我跟他們是一樣的。
很小的我,就學會了自憐。
偶爾也有暖心時刻。
忘記多大了,有一回我生病,病懨懨趴在床上。
大中午母親走到房間裡,摸了摸我的額頭,然後就走了出去。
這一動作,30多年了我依然記得她掌心傳來的溫度。
所以小時候,我總是渴望生病。
童年裡,應該不會只有那一次讓我體會到她的溫情,但真的是沒有丁點記憶。
那次摸額,記憶猶新。
可見它給我的衝擊也好感動也好意外也好,是得有多大。
07
長大後,我否定了自己不是親生的想法。
隨著年歲的增長,我發現自己長得跟她真的是像,那眉那眼那嘴,抹不去的證據。
然後我就更失望了,親生的為什麼還這麼不待見?
如果真是抱養的,我反倒能釋懷……
前些年,偶然間從二嬸那得知,我出生在寒冬臘月裡。
爺爺一看我是女的,就去走親戚,一走就是十天半月;
爸爸一看我是女的,第二天就收拾了行李出門打工去了。
就剩母親一人,還沒有婆婆。
別說坐月子了,喝口水都是問題。
積壓在心頭上20多年的疙瘩,終於解開了,不難明白母親對我的態度了。
她所遭受的一切,只是因為我是女孩。
08
在阿弟出生後,母親得到了與生我時截然不同的待遇。
應有的尊嚴重視,不再低眉順眼,不再小媳婦般唯唯諾諾,一切都是阿弟給母親帶來的。
母憑子貴,80年代如此,21世紀還是如此。
在農村那個年代,是正常裡的自然。
我不再心裡暗自怨恨母親。
年紀漸老的母親,沒了小時候的嚴厲暴躁刻薄,她逐漸迴歸平和;
我逐漸體現出了我的價值,我會聽她嘮叨,我會陪她閒聊,我會當她的耳線。
阿弟不耐煩母親對他溢出的溺愛,少跟她談心說話。
但一點都不妨礙母親對阿弟一如既往的關切。
然後,母親會通過我來得知她想知道的關於阿弟的事。
這就是我們仨貌似有些奇怪有些不公平的三角關係。
作者:竹子薔薇,十年情長路,一筆寫紅塵,公眾號:竹子薔薇(zhuziqiangwei66)
閱讀更多 竹子薔薇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