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聽智者的聲音

我那心愛的鴿子啊

你們還能在藍天裡自由地翱翔嗎?

我透過鐵柵欄呆呆地望著32塊小天,努力在方格似的空中尋覓,卻始終不見翅膀掠過的蹤影,那翱翔在藍天的鴿子啊你們還活著嗎……

——引自金敬邁自傳《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

初識老邁,雖然可以說是有與偶像相遇的震撼,但真實的老邁還是給了我相當大的衝擊:他滿頭的銀絲、如此地雪白是我完全沒有料到的。而他的聲音,更是如此地渾厚悅耳、中氣十足——老邁原來竟然是一個演員!不知為什麼我一直認為他天生就是一個作家。第一次見面,老邁就跟我說了一個非常聳人聽聞的,他從報紙上看來的故事。加上他雪白的頭髮和髯髯鬍須,像極了小時候我在畫報上見到的動腦筋爺爺的樣子。因而當郭小東教授提出想要採訪老邁時,我不揣冒昧地主動請纓,把這個活給攬了過來。

關於愛情

老邁在回憶其出獄經歷時提到,當他一坐上火車,真實地感受到:終於離開監獄了。真的離開了監獄,他想做,而且馬上就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妻子寫信。而信的抬頭,讓他頗費了一番躊躇。雖然面對我的詢問,老邁表示了他對妻子的絕對信任,她是絕不會棄我而去的!但畢竟是將近八年生死兩不知,一種近鄉情更怯的情懷又不得不使他擔心:萬一是自己的自作多情怎麼辦?萬一又給妻子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和傷痛怎麼辦?他想了很久,才寫下了“珊兒”——這個只有他們兩個人才知道的名字。心底下的小算盤是,萬一這封信對妻子不利,她可以有所解釋。

在《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裡,老邁不知道絞盡腦汁想了多少東西、多少事情來打發他那將近三千個暗無天日的時光,由於一年到頭見不到一個人,老邁把自己深色的襪子沉在碗底,裝上水來映看自己。百無聊賴的日子裡,他唯一不願想、不能想和不敢想的便是他的妻子和兒子。

“您是不是特別、特別愛你的妻子?”我問。

是的,我愛我的妻子,非常愛,愛她的文靜與美貌。她對我的愛是我堅持下來的勇氣,也是我遇難後最大痛苦的來源。因為我知道她不會放棄,所以她就註定要因為我而受苦。一想到這我就萬箭鑽心、無法呼吸,所以我根本不能想她,一想她我就會發瘋。可有時又禁不住地想,要是我們沒有結婚該多好啊,她嫁給別人可能能過上一個好得多的日子吧?打住,打住!老邁你不要去想她,趕快想個別的什麼吧!

其實她在選擇我時,就已經是非常瞭解我的個性了,我是個不馴服的人。我一直都在抗爭,經常性地成為那個時代的批判或者是鬥爭的對象。

我曾經自殺過,救過來後,我也一直沒有完全放棄這個念頭。她寧願跟著我受罪,也不願意沒有我。她好像總是在我耳邊輕聲地說:老邁,你別死,你別死了啊,我知道你是好人。在那種人見人棄,個個都恨不得衝上來踩你一腳,擰你一把的日子裡,她為我所做的一切,讓我真正懂得了什麼是相濡以沫,她的善良充分顯示出人性的高貴! 從談戀愛到結婚生子,到現在垂垂老已,我們兩個人從來沒有激烈地吵過一次嘴,從來也沒捨得說過對方一句重話,一句傷害對方的話。我們生氣了,最多就是不吭聲了,要麼就是:吃飯了。我不吃,你先吃吧。

我是愛老婆,有人說我怕老婆。我的看法是,怕老婆是人類文明進步的結果。我從小當兵,又在文工團,稍微懂事後,看到文工團裡那些漂亮的大姐都被組織上以革命的名義安排嫁給了根本沒有產生愛情的老幹部。她們躲在角落裡的哭泣讓我對婦女們不得不屈從的地位有了深切的同情。從那個時候起,我就深深地感到,中國的婦女是最不幸,最不幸的。舊中國有三座大山壓迫,而婦女還有一座夫權大山。

我們中華民族之所以還能繁衍生存,是靠婦女的剋制、是靠婦女的忍讓,靠她們的甘於認命!所以你要愛一個女人,就要承擔起責任,否則就太不人道了:她除了從你這能夠得到關愛,再也沒有其它的地方可以尋得支持,所以我把婚姻看得比較神聖。男人的社會地位是遠遠地高於婦女的。那麼,一個社會地位、政治地位甚至於是經濟地位都遠遠不如你的人,她在你面前就算是耍威風,使性子,你又為何不能讓著她一些呢?你不是愛她嗎?

我覺得愛一個人,愛一個女人,就是尊重她的命運,尊重她的選擇,尊重她的人品和人格。她除了是你的妻子之外還是一個獨立的人。

關於寫作


您寫的書在當年一時洛陽紙貴,打動了千百萬人的心,激揚了千百萬人的理想主義熱情。我曾聽廣州軍區原創作室主任、享受國務院專家津貼的國家一級作家何繼青說過:我是看著老邁的《歐陽海之歌》長大的,看了老邁的《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成熟的。那麼對於現在眾多的文學愛好者、文學青年,網絡寫手,當他們像您當年一樣充滿激情地拿起筆,渴望走進文學殿堂的時候,您作為一名成功的前輩,有什麼經驗可以傳授給他們呢?

老邁認真地說。要想寫出點自己的東西,就要有拿起筆來老子天下第一的信念。當然,放下筆後眾人皆可為我師。寫作時不要有太多的框架,怎麼想就怎麼寫,想怎麼寫就怎麼寫。寫不下去了,平時不寫的時候,可以多研究別人是怎麼成功的,聽聽別人有什麼意見。

有時作家寫東西就是寫自己的遭遇自己的見解,自己的處境和感受。像郭沫若,早年投身革命,後來到日本做學問,再後來又為國民黨拉攏,成為其統一戰線中的一員,快解放時,卻又接受總理的邀請前往北京共商國是。對於歷史上的入黨、脫黨,他一直擔心運動中會有人追究他。他寫《蔡文姬》,著意寫曹操最終接她回漢。他曾在一個很小的範圍內說過:我就是蔡文姬。當然,郭老的一生是個悲劇,他的兩個兒子在文革中都死了。

關於榮辱

在一次非典過後的座談會上,大家在談論人應該怎樣度過自己的一生。主辦方最後請老邁也上臺講幾句,老邁就為大家講了一個故事:亞歷山大大帝在橫掃南歐北非、征服中東和西亞的戰爭中取得了輝煌的勝利,回到馬其頓後大舉慰勞犒賞群臣,狂歡中亞歷山大高興地許諾:所有大臣戰將,無論他要什麼,只要是一字開頭,我就賞給他!

大臣們沸騰了:我要一個城堡!我要一塊領地!我要一群羅馬最漂亮的姑娘!我要一個金子的塑像!大臣們的索取,讓亞歷山大陶醉在權力的巔峰之中,在賞賜群臣的同時他也得到了人生最大的滿足。但忽然間,他看到一位哲學家獨自在陽臺上踱步,不願前來領賞,與宮內狂歡的氣氛極不協調。亞歷山大讓大臣們叫他進來,他不肯,至高無上的亞歷山大大帝只好來到哲學家面前,問他到底要一點什麼賞賜?這位哲學家緩慢而堅定地說:尊敬的陛下,請你站開一點,不要擋住了我的陽光,我只要一縷陽光!

聽眾全都沉默了,沉默之後,是一陣暴風雨般的掌聲。

我後來見到老邁,不死心地問他,亞歷山大時代真有這樣一位哲學家的大臣嗎?“沒有,根本沒有。公元前2300多年有位名叫底奧捷尼斯的哲學家,留下過一句名言:請讓開,不要擋住了我的太陽。那個故事完全是我自己編的,是閱讀《胡適文存》時的偶發奇想。”老邁坐在我車子的後座上,我從反光鏡裡看到他在偷偷地樂。

還有一件親身經歷的小事,可以看出老邁的榮辱是非觀。一次吃飯,《花城》的田瑛說:現在有關文化部門找了一些退下來的老同志,讓他們看看各種文藝刊物和報紙,有什麼問題就反映一下,不僅公家給訂閱很多報章雜誌,待遇還挺高的,聽說每個月都有5000元補貼。老邁,我看你反正每個月也都在看,為什麼不把這件事弄過來做一做?

老邁還沒出聲,廣州軍區創作室副主任節延華在一旁笑了:田瑛,你這小子實在太不瞭解我們老邁了,你知不知道,這件事有關部門第一個找的就是老邁,你叫老邁自己說。 多光榮啊,第一個找的是老邁。我在一旁沒來由地替老邁高興,再一想,每個月還有補貼,真不錯。

老邁那把如黃銅般的男中音在我耳邊好聽地響了起來:是有這回事,有人很早就跟我提起過,他一跟我商量,我就說:這不是讓我當文化特務嗎?我老邁這一輩子絕不可能幹這樣的事!

酒桌旁一直蒙喳喳的我,到這會兒才猛然驚醒——老邁啊老邁,您都70多歲了,為何您的思維仍然是如此的犀利?反應還是如此的敏捷?

老邁對打小報告之人之事一向深惡痛決。一次茶話會上。主持人一一介紹到會的嘉賓,有社會名流還有有關負責人以及“審讀”等等。沒想到會議冷場,沒人發言。主持人和老邁很熟,點名說,請金老先講,他總是喜歡打頭炮的。老邁毫不推脫地站了起來,很嚴肅很認真地說:對不起,有“審讀”在場,我拒絕發表任何意見。審讀的設置,不讓子孫後代笑話我們才怪!

審讀中有好幾個是老邁的好朋友,一時間大家都非常尷尬,想不到這個一向隨和的老人,在該認真的時候仍然一點“面子”都不給!

老邁說,其實我這個人是挺清高的,是很難領導的,我平時跟誰照面了一般不願意打招呼。那時候我在部隊,見到領導就要敬禮,可是我不喜歡:我們只不過恰巧路遇對方,又沒有事情要彙報,敬什麼禮呢?我想不通,想不通我就不敬。但是《歐陽海之歌》出來後我突然“紅”了,我意識到我必須向每一個我遇到的人敬禮,我不想人家說:啊,紅了就不理人了,眼睛就朝天了。後來我調到北京,配了高級小轎車,每遇到老朋友來京,我去看望他們,都是讓汽車把我送到一個距離目的地較近的地方,然後我走著去看望拜訪人家,從來不屁股冒煙地跑到人家面前去。

雖然老邁信守古訓:苟富貴,無相忘,以及夾著尾巴做人的塵世習俗,但在發自雲端的歷史洪流的衝擊下,還是未能倖免於難。可老邁並不後悔:我被“打倒”的時候,儘管說什麼的都有,但沒有一個人說我老邁得志便猖狂。

關於人生


孔夫子說:七十從心所欲不逾矩,您今年已經是75歲了,又經歷了那樣風雲變幻的人生,您覺得你達到了這個境界了嗎?

沒有,沒有,遠遠沒有。老邁連連擺手:還是會逾矩,我逾的矩太多太多了。因為現在的“矩”也實在是太多了,沒法不逾。

老邁跟我扯起了家常:最近老太婆生病住院了,我每天下午兩點要去醫院看她。那您怎麼去呢?我有時找幹休所要車,多半是要不到的,我就走到對面的48中去坐63路車,我有老年卡,不要錢。

可是,現在是每天30多度的酷暑天氣,6、7月份的廣州下午兩點多熱啊,這樣一個名滿天下的老人要走十多分鐘去擠公交車。我張開嘴試圖說什麼,老邁舉起雙手直襬,一連串地說:不不、不不不不不。我告訴你,任何老年人從實質上講都有不可教的一面。其實打個“的”也沒幾個錢,這幾個錢我還是有的,但是我習慣了,這就是老頑固了。我從我自己上了年紀這件事上,就能看出來,一個國家要是交給一個老年人該是多麼的危險。所以我從意願上是疏遠、甚至是有些看不起老年人的,我從本質上是親近年青人、尊重年輕人的。他們是人類進步的希望,是未來的希望。

談人生,就不能不談得失,老邁最紅的小說,當年得了2340 元的稿費,卻交了1900多元的黨費。老邁你怎麼這麼偉大,這樣拚命寫出來的書,只有那麼點錢怎麼大部分都交了呢?我真的不理解。那個時代嘛,大家對黨的感情深。老邁淡淡的一句。看我還不能釋然,老邁說:我跟別人下象棋,一不小心被對方吃掉一個車。那有什麼,我們再下一盤,再下一盤我不又有了兩個車了嘛?!在場的人個個哈哈大笑:老邁你真樂觀。

其實樂觀的老邁,他的人生還有一個久纏不去的惡夢。他四十年前從廣州的家裡被公安部以及廣州軍區保衛部人員押出門時,他與愛妻告別的話雖然在心頭滔滔不絕,但表達出來的、萬千情懷的,卻只有一句話:記得給鴿子餵食,別把它們餓著了。

後來在牢裡,與外界的音訊全都失去了,那些鴿子就開始飛入了他的夢鄉。在他的夢裡,那些曾在藍天翱翔的鴿子被關在一個骯髒的鴿棚裡掙扎,飛不出去,最後全餓死了。這樣的一個夢,四十年來總是糾纏著他。

鴿子,這個秉承上帝之命,給陷於災難的人類帶來橄欖枝帶來希望的純潔的小鳥,卻一次次地死在了老邁的夢境裡,讓他無法釋懷。

關於往事


我審視我的內心,它已沒有了不平,有的只是不安

雖然有紅得直衝雲海,又黑得不見天日的極端經歷,但老邁告訴我:這麼多人對我的命運好奇,希望採訪我,可是我並不想一再述說我的過去。我已經老了,所受的委屈也都過去了,我不會像個小公雞一樣,為自己的委屈對這個社會叫個不停。審視我的內心,我幾乎已經沒有了任何的為自己的不平,有的只是心靈上的不安。

這心靈的不安來源於:我們這個社會,這個經歷了文化大革命中對人性的踐踏、對信任和友誼的破壞的社會,對社會細胞——家庭的無情打擊甚至於是毀滅的社會,真的從那場災難中汲取了教訓而永不重演那一幕人間悲劇了嗎?

老邁說:1967年我曾遵照當時的指示,對涉及《論共產黨員的修養》作了修改和批判。而不久前《鳳凰大視野》在“尋找英雄”欄目中,一位叫吳兆民的先知先覺者指責我當年的修改是“政治投機”。看了這一段,我渾身發涼。我們這個民族到底得了什麼病?一個民族在經歷了長達十年的空前災難之後,在三十年後的今天,仍然不敢深究其咎,不敢正視歷史,至今還在說風涼話,這正是我的悲哀所在。吳兆民先生的個體投機論,讓我感到一股涼風襲來,按吳先生的思路,“七八年來一次”不是不可能的。

老邁接著說起另一件往事。他說:我記得很清楚,我的一個好朋友在我出事之前被打成現行反革命,他的愛人被迫要跟他劃清界線。那天,她把所有的家當用一張大床單一紮,拉著幼小的兒子與關在牛棚中的他告別。大大的包裹背在她不足一米五五的身上,人的樣子幾乎都看不見了,手上還有兒子那需要扶助的小手。她一步一回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的難過樣子。而好朋友身陷牛棚無法相送,在監督之下也不好大聲地向她表達什麼,只好不斷地向她揮手向她殷殷致意:叫個三輪吧,叫個三輪吧。

當時她是學校的老師,每次上課前,她都要向學生們彙報說:我是某某,是一個現行反革命分子的老婆,我向革命同學請罪。下面開始給同學們上課。你想一想,這是多麼的屈辱啊!最後她實在承受不了了,兒子在學校裡也被人罵狗崽子,改了姓,還是有“無限忠於”的人出來罵個不停,她最後不得已只好離婚。

事情雖然過去了四十年,可老邁說著說著還是激動得不能自已,憤然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指點著國人的齷齪與骯髒。“我們這個古老的民族,就這樣習慣於把屈辱強加在一個女人身上,丈夫不能保護妻子,母親不能保護兒子,無端端地便要生離死別!這些對人性的摧殘,對家庭的毀滅的悲劇、這樣慘痛的教訓我們真的記住了而且能夠永誌不忘嗎?我們能夠說我們再也不會這麼幹了嗎!

任何一個和諧的社會,都不能喪失人性!老邁非常沉重地望著我。

在採訪的最後,老邁為我們朗讀了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序言》。這段序言,老邁說,我在秦城的監獄裡一經看到,它帶給我的興奮是難以形容、難以表述的。它給了我無窮的力量。靠著一遍又一遍地大聲背誦,老邁終於神志清醒地邁出了秦城監獄,看到了外面世界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

“也許會經過多少億年、也許會有多少萬代生了又死,但是無情的會逐漸地來到這樣的時期,那時,日益衰竭的太陽熱將不再能融化從兩極逐漸逼近的冰,那時,人們會越來越多地聚集在赤道周圍,但最後就是在那裡,也難以找到維持生存的熱,那時有機生命的最後痕跡也將逐漸消失。

不論還有多少百萬個太陽和地球產生和滅亡,不論要經歷多長時間,然後具有能思維的腦子的動物才從它們中間發展出來,在一個短時期內找到他們生存的空間,然後又殘酷地被消滅掉。我們還是確信,物質在它的一切變化中,永遠是同一的,它的任何一個屬性,都永遠不會消滅,因此,它雖然在某一時刻,一定會以鐵的必然性,毀滅自己在地球上最美的花朵:思維著的精神。而在另外某一個地方和某個時候,它一定又以同樣的,鐵的必然性把它重新產生出來”!

老邁說:原來,思維著的精神,是思維而不是盲從,是地球上最美的花朵。無論怎樣摧殘和毀滅,它們最後還是會重新產生出來!

我們應該努力使我們成為一個能夠思維、允許思維和善於思維的民族,只有這樣,我們這個民族才有希望。只能這樣看世界,誰也糊弄不了了。這是我不變的信念。

在歷史的波峰谷低大起大落,將國家的命運、民族的悲歡濃縮至一生至一身的金敬邁,這個有著一襲雪白的頭髮,有著一顆金子般的心,萬千讀者敬愛的老邁啊!

我們需要聆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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