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心中一蕩,誰來憐我世人?


不再心中一蕩,誰來憐我世人?



第二篇,靜下來寫一點東西。

金庸小說,有兩句綱領性的、靈魂的話。

一句叫做:俠之大者,為國為民。

這話很好懂,是郭靖口裡說出來的,講的是家國。

武穆書中教誨,襄陽城頭烽煙,蝴蝶谷中烈火,屠龍刀裡遺篇,這都是家國。

中國人多半有點家國情懷,販夫走卒、引車賣漿者都有。

但是隻有這兩個字,還不是最一流的文學。

金庸小說的第二句話,叫做:憐我世人,憂患實多。

這是《倚天屠龍》裡的明教的歌。這一句話,講的是悲憫。

有悲憫的,才是真正第一流的文學。

可以說,“家國”奠定了金庸小說的底色,“悲憫”決定了金庸小說的高度。

金庸的書,常常憐世人。

而且越到後期越是這樣,無人不冤,有情皆孽,人人可憫。筆下的一切人物,一切個體,都是憐的對象。

他憐那些底層弱者,亂世中毫無尊嚴,命賤如草,被屠殺如豬狗。

像遇上金兵被害的葉三姐,襄陽城郊被李莫愁殺死的孕婦,長臺關被阿紫割舌的店小二,被蒙古兵破城的撒馬爾罕的人民。

他憐的世人包括各族,漢、回、契丹、蒙古、女真、高昌……雁門關下被交替“打草谷”的漢人和契丹人,他都憐。他讓失去了至親的契丹民眾露出胸口狼頭,仰天悲嘯。

因為“憐我世人”,所以金庸小說骨子裡厭惡征服,反感侵略戰爭。

他借丘處機的詩說:天蒼蒼兮臨下土,胡為不救萬靈苦!

他讓郭靖懟鐵木真說:“殺得人多未必是英雄。”

甚至他一廂情願地讓鐵木真糾結至死,去世前還喃喃自語:“英雄,英雄……”

他還借段譽的口,吟誦李白反戰的詩:

烽火然不息, 征戰無已時。

野戰格鬥死,敗馬號鳴向天悲。

烏鳶啄人腸,銜飛上掛枯樹枝。

士卒塗草莽,將軍空爾為。

乃知兵者是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

他還特意把最光輝的臺詞,留給了大俠士喬峰:

“你可曾見過邊關之上、宋遼相互仇殺的慘狀?可曾見過宋人遼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情景?宋遼之間好容易罷兵數十年,倘若刀兵再起,你可知將有多少宋人慘遭橫死?多少遼人死於非命?”

你看現在那麼多人愛講天道、王道、霸道,人家金庸一個寫武俠的反而好講人道。他內裡相信所謂“絕對正確的人道主義”,他是大仲馬的軀殼,雨果的靈魂。

他憐世人,還包括那些企圖逃遁的中間派。

劉正風、曲洋、梅莊四友……這些人對現實心灰意懶,看不到出路,想選擇逃避,希冀能夠金盆洗手、“笑傲江湖”。金庸也憐他們。

他對他們懷抱著好感和同情,為他們精心編織了綠竹巷、桃花島、百花谷,作為夢想中的樂土。

他還想象了《碧霄吟》這樣的曲子,形容他們“洋洋然頗有青天一碧、萬里無雲的氣象”。

事實上,諳熟世事如金庸,當然會知道江湖無樂土,歸隱不是出路,天下無處可避暴秦,田園詩終將毀滅。

所以像蝴蝶谷、梅莊、琅嬛玉洞,就都毀滅或荒蕪了。

可是他又心存不忍,又要寫蝴蝶谷的新生,寫梅莊也搬進了新客人,就是新婚的令狐沖和任盈盈。

那是他留給自己的一點童真和善意。

他憐的世人,還包括那些扭曲了的靈魂,就算再可痛可恨,也總是可憫可嘆。

有的是被複仇扭曲了的,比如林平之。

有被愛情扭曲了的,比如遊坦之、阿紫、何紅藥。

有被權力扭曲了的,比如任我行、東方不敗、洪教主。

金庸拒絕讓他們做天生妖魔,更多的是一個個有扭曲的原因、有反思的價值、有滑落的軌跡的個體。

他當然也懲罰、也審判。

但他的懲罰往往是帶著安魂曲的,他的審判往往是帶著慨嘆的。

他當然也寫平面人物,也給人物打簡單的善惡二維標籤,但他更樂意燭照人性,洞察幽微。

甚至你看嶽不群、左冷禪這種野心家最後的猙獰表演,也會有一絲“奈何做賊”的惋惜,有一絲“我最憐君中宵舞”的味道。

而且,因為憐世人,他不會汙衊和嘲弄愛情。

像鮑鵬山說的:總會有一些愛情我們必須拒絕,但是沒有任何愛情我們可以嘲弄。

金庸寫兩性關係,那麼保守,只會“心中一蕩”,但他不嘲弄愛情。他嘲弄楊蓮亭,嘲弄東方不敗,卻也不曾嘲弄他們的愛情。

哪怕是歐陽克、葉二孃,金庸對他們的愛情也報以了溫厚。

現在我們的寫字的圈子,時興刁鑽和刻薄,我們已經不熟悉因為寬厚而偉大了。

眼下他揮手走了,辭別了凡間的光明頂,去了天界的坐忘峰。

收走了郭襄的眼淚,消散了華山的煙雲。

真的想問問他,綠竹巷和蝴蝶谷在哪裡,獨孤九劍究竟怎麼煉成?

風清揚真能生存得下去?笑傲江湖的事,到底有沒有?

你不再“心中一蕩”,誰來憐我世人?

全文完



不再心中一蕩,誰來憐我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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