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人的1994年:佳作輩出,市場浮沉,第五代導演的黃金歲月

作者 / 曹樂溪

我們一起拍電影吧,拍真正自己想拍的那種。

1994年的某個夜晚,在北京電影學院外烏漆嘛黑的小路上,賈樟柯突然對同學王宏偉和顧崢開口道。他操著山西口音,嘴裡的煙和話都不停歇。你看看現在的中國電影,他說,得了那麼多獎,實際上根本就是個幻覺。不能再讓這幫人(指部分只關注鄉土的第五代導演)搞了!

1994年,堪稱電影被神眷顧的一年。在海外,《阿甘正傳》《肖申克的救贖》《獅子王》《這個殺手不太冷》等佳作頻出;華語影壇上,《大話西遊》《東邪西毒》《飲食男女》《活著》等至今仍被廣大影迷奉為經典的影片,也在這一年橫空出世。

然而中國電影從業者們來不及高興。經過長期的中美談判,暌違中國45年之久的好萊塢主流電影重返大陸:1994年11月12日《亡命天涯》在國內上映,創下超過2580萬票房,當年國產片票房冠軍《重慶談判》,只有757萬。


電影人的1994年:佳作輩出,市場浮沉,第五代導演的黃金歲月


關於中國電影市場走向開放,內部爭議比想象中激烈得多。一些人認為好萊塢能夠救市——進入90年代,中國電影大盤一路看跌,到1995年更是跌破了10億票房大關;而另一些人極力反對開放,認為好萊塢大片勢將毀掉尚且稚嫩的中國電影行業。

鬥爭中總能出故事:據說《亡命天涯》上映前夜,手拿影片拷貝的院線經理在北京滿城開車“打游擊”,以躲避市文化局的“追捕”。

但變革已經來了,與其螳臂當車,不如順流而上。

那一年的賈樟柯只有21歲,還是真正的“汾陽小子”,在北影文學系讀大二。三人在宿舍裡下灌了幾瓶啤酒,心底對於電影前景的悲觀和藉著酒意的亢奮撲面而來,一個名叫“北京電影學院青年實驗電影小組”的組織就這麼橫空出世。

說是要獨立製片,但彼時賈樟柯們還處在窮到互相借飯票的“共產主義”階段,又沒有電影界的前輩靠山。好不容易拉到一家山東廣告公司的幾千塊錢投資,在天安門廣場拍下了15分鐘的處女作《有一天,在北京》,卻又遭到冷遇——沒人想看這部質感粗糙的紀錄片。

一下子大家都受到了打擊。但賈樟柯不死心,到年底他又提議再拍一部劇情片,為了紀念明年電影誕生100週年。

就當賈樟柯為這部《小山回家》籌錢的時候,已經有人拍出了真正的好電影。

1994年,陳凱歌的《霸王別姬》在美國創下了522萬美元的高票房,並獲得戛納電影節“金棕櫚大獎”;張藝謀也早已不再是10年前抱著拷貝、赤腳與陳凱歌趕火車北上的毛頭小子,而是在廣西電影廠領著936塊錢工資的高薪導演;更重要的是這一年他拍出了《活著》,儘管無法在大陸公映,至今仍有人認為這是張藝謀乃至中國最好的作品。

更有人在處女作就展露出驚世的天分,周星馳首次執導的《國產凌凌漆》樹立了無厘頭喜劇的風格;《北京人在紐約》在全國熱播,主演姜文自己拍攝的《陽光燦爛的日子》,已經遠赴威尼斯與王家衛的《東邪西毒》、蔡明亮的《愛情萬歲》競逐金獅。

而以賈樟柯為座標瞻望同輩與後輩們,山西老鄉甯浩在1994年只是讀高中二年級的美術生——當時他還不知道自己是色弱,更不知道和他同在太鋼宿舍區長大的鄰居家小姐姐趙濤,未來會成為賈科長的老婆。

22歲的徐崢那年從上戲畢業,進入到上海人藝擔任話劇演員,距離他出演《春光燦爛豬八戒》仍有6年。那時候影視劇市場還沒起來,沒人找徐崢拍戲,對職業生涯的焦慮與緊迫感,促使他不放過每場話劇表演的鍛鍊機會,一定要“演到別人可以注意到你”。

比他年輕2歲的黃渤,當時的夢想是成為廣東最受歡迎的男歌手。父母都是知識分子的黃渤學習成績並不好,初衷就開始組樂隊玩音樂。從青島南下在廣州酒吧駐唱,也曾簽約過唱片公司,黃渤卻並沒有唱響自己的名字,那個年代,毛寧與楊鈺瑩這樣的俊男美女更受歡迎。

錢沒賺到,倒是借全國巡演學會了不少方言。在廣東混不下去的黃渤,接受好友竇唯的邀請來到了北京,認識了1994年的滿文軍、沙寶亮、零點樂隊,和年僅20歲、還沒在婁燁的《蘇州河》裡愛上賈宏聲的周迅——當時她是竇唯弟弟竇鵬的女朋友。

電影人的1994年:佳作輩出,市場浮沉,第五代導演的黃金歲月


1


那是華語電影最好的年代,也是最糟糕的年代。1994年3月12日,一紙來自廣電的通知,對田壯壯、張元、王小帥等“私自參加國外影展”的中國導演進行懲罰,其中最嚴重的田壯壯因為《藍風箏》,十年不得再執導新電影。

如今已經功成名就的馮小剛,也在1994年經歷了至暗時刻——當然不是崔永元的鍋。31歲的小崔當年剛進入王牌節目《東方時空》,準備大幹一把。36歲的小剛與王朔成立好夢公司,但接連三部電影《月亮背面》《我是你爸爸》《過著狼狽不堪的生活》,均因為“錯誤的價值觀取向”而沒有過審。

馮小剛四處找人,好話說盡依舊沒能撬動上面的嘴。時任北影廠副廠長的韓三平好心勸他,你改劇本也沒用,這片子肯定拍不成,放棄吧。在《過著狼狽不堪的生活》拆劇組佈景的那天晚上,馮小剛酩酊大醉,頭髮一夜間掉到露頭皮。

“中國電影在錢的困境中還有另一重困境,就是審查。”多年後在一次採訪中,張元坦言。


電影人的1994年:佳作輩出,市場浮沉,第五代導演的黃金歲月

2

看似一地沉痾,但絕望中總能孕育希望。

1994年,23歲的於冬大學畢業被分配到北影廠,開始跑發行。此前一年他已經在那裡實習,科長帶著他出去應酬,飯桌上於冬能吃能喝,性格豪爽,頗得科長賞識。

在今天被人戲稱“神預測”的大佬於冬,不知道當時是否有預測到自己趕上了好時候:1993年,電影局發佈“3號文件”,將國產影片由中影公司統一發行,改為各製片廠直接與地方發行單位接洽。

到了1994年,電影局又下發348號文件,明確影片發行權擁有單位可以直接向北京等21個省市的發行放映單位發行,徹底改變了國產片“統購包銷”的局面。

中國電影進入市場經濟時代,華誼、新畫面等民營影業紛紛成立,開始模仿好萊塢製作商業影片;新一代中國觀眾在錄像廳裡完成了他們的迷影啟蒙,港片最後的輝煌、好萊塢動作電影的經典,他們統統沒有落下。

於冬憑藉出色的業務能力,很快成為北影廠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副科級幹部。迎接這場改革的弄潮兒不止他一個,29歲的遼寧小夥王長田,此時在中國工商報工作。當時電視業已然崛起,傳統報紙被都市報搶去風頭,有心下海經商的王長田當時還跑去東北,賣了一段時間的美國塗料。

如果生意做成,可能也就沒有1年後進入北京衛視、4年後創立光線傳媒的事了。這次生意失手,只能說時機尚未成熟,他在光線的重要夥伴張昭,彼時還懷揣著導演夢,在塗料原產地美國攻讀電影碩士。

1994年,38歲的張昭執導的《木與詞》獲得學生奧斯卡獎,同時也順利拿到了綠卡,看起來更像個人生贏家。加盟光線、創立樂視影業,那都是遙不可及的後話。

而“大院兒裡的小孩”王中軍、王中磊兄弟,創業起步比這些人都要早。24歲的王中磊,在這一年完成了兩件人生大事:一是結婚,二是把在物資部管軸承的“鐵飯碗”工作辭掉,拿出幾乎全部家當與從美國回來的王中軍成立華誼兄弟——當年還是一家廣告公司,為各大銀行製作宣傳手冊。

首次嚐到影視投資的甜頭,是投拍電視劇《心理診所》,不到500萬元的投資竟然收益翻番。隨後華誼兄弟徹底將公司重心轉向影視,一口氣投資了姜文的《鬼子來了》,陳凱歌的《荊軻刺秦王》和馮小剛的《沒完沒了》,結果一部遭禁,一部賠本。

只有《沒完沒了》獲得成功,馮小剛徹底走上了“賀歲片”導演之路。1999年,馮小剛在北京開了“不見不散”餐廳,曾託好友劉震雲請崔永元捧過場。他當然沒想到,從此一見就20年“不散”了。

在電影行業飛速跨越的1994年,互聯網界也實現突破:1994年4月20日,通過一條64K國際專線接入國際互聯網,從此中國被正式承認為擁有全功能互聯網的國家——從一無所有到萬物互聯,中國竟然只用了20多年。

如今叱吒風雲的互聯網大佬們,在1994年多數還是莘莘學子:劉強東在人民大學念社會學專業,利用兼職寫編程的報酬買了部“大哥大”手機;李彥宏在美國留學,收到了華爾街一家諮詢公司的聘書;剛畢業的馬化騰在深圳開發尋呼機,丁磊回到家鄉寧波,在電信局找了份工作。

21歲的襄汾人賈躍亭,仍是山西省財稅專科學校的一名普通學生,離日後的樂視生態和造車大夢還早得很,也不知道誰是喬布斯或馬斯克。後來據他的老師回憶,賈躍亭在學校成績中等,只有計算機考試遠高於其他科目,平常愛好彈吉他。

擲金馳援樂視的融創大佬孫宏斌,彼時還是鋃鐺入獄的“聯想罪人”。1994年,孫宏斌因表現良好提前出獄,在柳傳志的資助下創建融創的前身、天津順馳房地產公司。

而30歲的馬雲,在那一年獲選大學優秀青年教師,發言還被刊登上了報紙。在報紙上,馬雲對大學英語以四六級為準繩的教學模式提出不滿,認為其忽略了學生聽說讀寫實際水平的提高,“是不足取的”。

試圖改變中國英語教育的理想,後來被1994年去美國留學的俞敏洪實現了。而成立阿里巴巴的馬雲,無疑改變了中國更多。

電影人的1994年:佳作輩出,市場浮沉,第五代導演的黃金歲月


3

1994年還發生了很多事。

1994年,剛走紅沒幾年的趙本山,因為家中有事排練遲到,而被導演組取消了當年上春晚的資格。被春晚“封殺”讓37歲的他惶恐不安,但後來他很快修復好關係,從此連登春晚舞臺17年。

1994年,《同桌的你》等歌曲讓校園民謠開始流行,《新白娘子傳奇》在大陸熱映,全世界球迷們記住了世界盃決賽巴喬孤獨的背影。

1994年,國家教委下發文件試行“招生並軌”,畢業後不再由國家統一分配,大學生也要找工作。

1994年,“魔巖三傑”竇唯、張楚與何勇在香港紅磡唱響中國搖滾,社會名流、樂壇天王天后們悉數到場,殊不知這是最後的輝煌。

1994年,全國職工年均工資4538元,31歲的歌手毛阿敏在全國巡演,年收入已經突破百萬——此時距離她因偷稅被罰還有4年。13歲的范冰冰還是懵懂單純的小女孩,但從小苦練才藝,很快讓她未滿15歲就被上海謝晉恆通明星藝術學校破格錄取,這所學校1994年的考生裡,還有18歲的趙薇。


電影人的1994年:佳作輩出,市場浮沉,第五代導演的黃金歲月

4

如今24年過去,上面提到的這些人與中國娛樂業一起,經歷了斗轉星移滄海桑田:

2018年,姜文、賈樟柯與張藝謀們都獻上了自己近年來最好的作品;黃渤的處女作《一出好戲》取得超過13億票房,甯浩出品、徐崢主演的《我不是藥神》成為當之無愧的年度最佳;

2018年,於冬和他的博納憑藉《紅海行動》、《無雙》在大檔期風光無兩,王長田在上影節大膽預測資本撤離電影行業,缺乏競爭力的影視公司將在一兩年內倒閉;張昭宣佈剝離樂視體系的樂視影業更名為樂創文娛,由捲入風波的華誼兄弟依然在出品《找到你》、《江湖兒女》等一批優秀電影;

2018年,中國電影行業比起1994年審查嚴苛、怯生生擁抱資本的時代成熟太多,卻又存在某種冥冥中的相似:來自市場大環境的經濟壓力,和產業鏈內部缺乏透明化導致內憂外患,新一波改革呼之欲出。不破不立,“亂世”恰能產生新生力量:文牧野、饒曉志、蘇倫、畢贛等年輕一代導演的作品開始受到觀眾青睞,中國電影人才正在悄然經歷改朝換代。

2018年,黃渤給肯德基拍了一支廣告。在短片中他穿越回到1994年,與舞臺上做歌手的自己進行了一番對話。年輕的黃渤說,想過完年去北京闖闖;如今的黃渤也分享了自己的夢想:當導演。

導演很難啊,你行嗎你?1994年的黃渤問。

不知道啊,試試唄,2018年的黃渤坦言。

這就對了,大步往前!94年的黃渤哈哈大笑,摟著“未來”的肩。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