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菲的舅舅
盧文娟
菲菲怎麼也沒想到舅舅這麼快就走了。從前外祖母在世時總是眯著眼說：“你舅舅長著一張娃娃臉，心裡不擱事，永遠都是個孩子。”菲菲眨巴著眼睛問外祖母：“舅舅是你的第幾個孩子？舅舅的媳婦呢？舅舅有孩子嗎？”外祖母翕動著長滿皺紋的嘴巴，像是解開一個裹了很多年的包袱，所有想要的答案都在裡面。
“難道是自己聽錯了嗎？”媽媽剛在電話裡帶著哭腔給菲菲說：“快回來，你舅舅沒了。”菲菲瞬間像蔫了的菜葉子，她此時還醉心於專家講授給她最為感興趣的巖畫內容呢。掛斷電話，她不知道自己該走進教室，還是應立即收拾行李回家。她想起這次學習前，老領導對她語重心長的說：“這是一次難得的學習機會，當時報了好幾個人，有你們一起共事的解秋林，白晨松。而領導班子最後還是確定讓你去，你比起她們不僅謙虛且好學，再說了也是你喜歡的專業，年輕人應該有追求，你應該在自己喜歡的事業上有所建樹。”帶著老領導對她的信賴和期待，菲菲來到異地開始享用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班級裡聚集著各地精英，每天的授課老師都是全國精選出來的專家、教授。截至今天正好學了不到三分之一的課。可是，舅舅沒了，她想到媽媽剛說的話，不禁鼻尖滲出了一股涼意，眼睛像是被什麼東西蒙住了，舅舅那孩子般的臉龐又出現在她的腦海。似乎有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推著她跑下樓，穿過院子，奔到宿舍，門關上的剎那她的眼淚如雨湧出，身子像是一截木樁重重地跌倒在床上。菲菲開始放聲大哭，她到底在哭什麼，哭自己沒見上舅舅最後一面，哭舅舅那麼年輕就離開了人世，哭舅舅在這短暫的一生裡沒有享過什麼歲月安好。
隨著“咚咚”的敲門聲，菲菲有氣無力的喊著：“誰呀？”門外傳來一個聲音：“請問您需要今天的報紙嗎？”菲菲連忙說：“謝謝，不需要。”她在心裡嘀咕著：“破報紙上能有什麼新鮮事？”她的腦子彷彿進入了另一個世界，看似手在胡亂地整理著東西，但明顯地能看出褲子裝進箱子卻又拿出來，上衣折摺疊了又拆開。她無意識地放下手裡的衣服，又隨意拎起桌上的水瓶踉蹌地朝窗口走去。這小小的窗戶像是每個房間的眼睛，老式的窗口正好可以讓她的頭趴在此處隨心張望。來了好幾天了，菲菲從來沒有靠近過窗戶。窗外是一面牆，由於潮溼，牆上生出了許多深淺不一的綠苔蘚。斑駁的牆面凹凸不平就像是誰刻意用刀子劃過一般。不遠處的牆根處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植物在背陰處的冷風裡呼呼的搖動著。地上胡亂扔著一些磚塊，她看著看著只覺得眼睛乾澀難受。不由地放下水杯，揉了揉眼睛，頭一次，她感覺到人的生命竟不如這牆縫中的草，一股酸楚襲上心頭。她彷彿看到了舅舅，一張活潑的臉龐正對著他笑。
那一年菲菲上二年級。對於從來沒有見過舅舅的她來說，這個陌生男人的到來自然引發了她的無限好奇。媽媽端著一大碗乾麵一邊攪拌一邊遞給他說：“趕緊吃，看你這一路折騰的，一天東跑西奔，總不讓人省心。”然後媽媽轉過身對菲菲說：“這是你舅舅。”菲菲看了看他，在心裡默默的叫了一聲“舅舅”。她從來沒有見過舅舅，心裡也沒有舅舅這個概念，她只知道自己有兩個姨，大姨常年在外，只有二姨和媽媽在同一個村裡，倒是經常來往。這會子卻冒出了一個舅舅，在菲菲的心裡可真是一件新鮮事。菲菲看著舅舅端著大碗直往嘴裡刨面，可能是餓壞了，這個舅舅根本沒有在乎身邊這個小外甥女。只是聲音不太清楚地說：“姐，這是你家小女子吧，那大的呢？”菲菲知道舅舅是在問她的姐姐，邊吃飯邊偷偷地打量著這個舅舅。他個頭不高，留著平頭，上身穿著一件墨綠色的短夾克，下身是黑色的緊腿褲，腳上一雙棕色的帆布鞋。在他吃飯偶爾抬頭的瞬間，菲菲果真看見了舅舅有一張秀氣的娃娃臉，感覺和姐姐看著差不多年齡。還沒等媽媽回答，菲菲就對舅舅說：“舅舅，我姐姐上六年級，加自習呢，回來的遲一些。”他似乎這才注意到了她，便笑嘻嘻地說：“你，你叫啥啊？”菲菲看著舅舅又低下頭吃飯，便輕柔地說：“菲菲。”舅舅又抬起頭樂呵呵地說：“姐啊，我想起來了，你那年說是盼著菲菲是個兒子，對不，就這個丫頭吧。”媽媽從廚房裡出來端著一碗飯漫不經心地說：“好好吃飯，整天記那些無意義的事情有啥作用。”菲菲分明能聽出一些意思的，她知道從前爸媽都希望她是男孩，要不然這心願怎麼都能被沒有見過面的舅舅知道。舅舅衝著菲菲只是一個勁地笑，看著有些靦腆的菲菲，舅舅就開口到：“我上次來你家的時候，你還穿著開襠褲呢。”菲菲聽了這話不僅沒笑，反而有些羞澀，而舅舅竟然哈哈大笑起來。
姐姐一進門，情勢就大變化，姐姐一看見舅舅就高興地喊著：“舅舅，舅舅你來了啊。”舅舅一把拉過姐姐跑進屋裡說話，菲菲趴在門外偷偷地看他們。“萍萍，你看，這是洋玩意。”只見舅舅高興地按下它上面的一個按鈕，這個長方形的機器就亮了，閃爍著五彩的光芒且唱著各種歌曲。姐姐高興的直跳。舅舅似乎覺得自己像是把珍寶帶回了家，臉上洋溢著神氣的笑容。從地裡幹活回家的爸爸看到了便嘆息地說：“你舅舅真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最早我就讓他好好幹活掙錢，可是他從來不聽，總是把一些無聊的事情當正事來做。你聽，這嘰裡呱啦的聲音哪裡比得渭河灘裡的水鴨唱得動聽。”菲菲從爸爸和媽媽的一些叨叨裡大體上聽出了幾分。而滿不在乎別人言論的舅舅驕傲地將這個長方形的東西從桌子一頭拎到了炕頭，然後按下快門，一個扁平型的東西出來了，舅舅又打開另一個盒子，將一個扁平型的東西塞進去，按下按鈕，又變成了一種快節奏的音樂。菲菲不由得看的出了神，她越發地對這個舅舅感興趣了。姐姐也是頭一次見這些“寶貝”，便好奇地趴在一邊仔細端詳著。舅舅看著姐姐驚喜的樣子便拉著姐姐說：“來，城裡人都是這麼跳的，你跟著音樂節奏自己慢慢感覺。”可是姐姐踮起腳尖學著舅舅的樣子轉了兩圈一點感覺都沒有，站在中間的舅舅卻像是一個不倒翁瘋狂地旋轉著，惹得菲菲想發笑，可是她忍住了笑聲，只覺得舅舅不僅可愛且滑稽。看著這樣的舅舅，菲菲心裡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嚮往。這個舅舅在她眼裡就像是天外來客，他的一舉一動都讓菲菲充滿了好奇。
不一陣子，從外面傳來菲菲媽媽的聲音。“整天不弄些正經事，竟是些啥嗎？在房子嘰裡呱啦的，幹啥呢？”舅舅飛快地旋出屋子，隨手抓過一個木凳坐在房簷下說：“你不知道事啊，姐，現在外面都用這個，這叫錄音機，二百多呢，這可是多少人的夢想。”她一邊揀著簸箕裡的豆子一邊扯著嗓門說：“你說啥？二百多啊，二百多你竟花在這破爛玩意上。”舅舅擺弄著自己的打火機看著媽媽這般驚訝便緩緩情緒說：“菲菲去給舅舅倒些水喝。”然後轉過頭又對菲菲的媽媽說：“姐啊，二百多咱慢慢掙，又不是偷，還怕警察逮咱不成。”菲菲媽媽氣得目瞪口呆。當菲菲將一碗水遞給舅舅的時候，舅舅依然不屈不撓地說：“我今年走了很多地方，見識了很多人，外面的世界大著呢。”菲菲媽媽心不在焉地翻攪著豆子生氣地說：“就知道說些無意義的事，那我問你，你自個攢的錢呢，媳婦呢，到底咋一回事？”舅舅挪開嘴邊的碗理直氣壯地說：“不是我不要她，是她不跟我過麼，你說這一個女人家，整天為一包鹽，一袋洗衣粉和我吵來吵去的。還說要和別人去過日子。”菲菲看見媽媽氣得臉色鐵青，她放下手裡的簸箕，扯高音調：“你這個不像樣的東西，娶個媳婦都管不住，你把洗衣粉拿回去，把鹽擺在案板上，看她還嘟囔個啥，有錢不往正經處花，竟是花在一些不打糧食的事情上。”舅舅這會才默默地低下頭。媽媽根本沒有停嘴：“二百塊錢啊，足夠一家人過個紅火年，你自己卻整個這破玩意，你這麼弄一百個媳婦都會被氣走。”之後菲菲若有所思的知道了一些事情。原來這就是自己的舅舅，一個沒有啥正經事，還把自己的媳婦氣跑的人。
電話響了，是姐姐打來的。“菲菲，媽給你說了吧，舅舅……舅舅走了，過兩天安葬，你回來還是？”菲菲啜泣著說：“我知道了，姐，哦，對了，你見到舅舅臨走……”電話那頭的萍萍此刻平靜地說：“你是說最後這幾天，在的，我一直和媽媽，還有兩個姨她們都在舅舅身邊的。”菲菲見姐姐情緒還算穩定，便又接著問到：“舅舅患了什麼病，怎麼就這麼快呢？”萍萍聽了這話聲音有些顫抖，然後她吞吞吐吐地說：“都沒料到，從進醫院到最後才五天時間。患的是骨癌。”“那其他人呢？”菲菲難過地問到。萍萍有些不想說，便停頓了幾秒就換了話題“你把那邊安頓好早些回來。”掛斷電話，菲菲忽然為剛才的那個問題覺得自己可憎，什麼其他人，舅舅一生無兒無女，不對，好歹算是有半個兒子，不過早不是了。那個猙獰的面目突然出現在菲菲的眼前。
那一年菲菲大學剛畢業，對於這個青春靚麗的姑娘來說，生活的一切都是那般美好。令菲菲驚喜的是她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舅舅結婚的消息。菲菲驚訝地說：“我舅結婚了？咋這會子想著結婚呢？不是說過要好好掙點錢，給自己攢些養老金。怎麼又想著弄個媳婦？”媽媽瞪了瞪菲菲兩眼說：“我弟結婚不好嗎？不讓有個家咋成？”菲菲有點不高興，一邊的爸爸給菲菲不停的使著眼色，等媽媽出去忙活的空子，菲菲的爸爸才很有條理地給菲菲說了關於舅舅結婚的事情。原來舅舅這一次是給人家做了上門女婿，這個女人是鄰村裡的一個莊稼人，約莫比舅舅大個五六歲，先前的男人死得早，撇下這一對孤兒寡母，家底還算殷實，從前給提親的也多，但都沒成。這一次是二姨給打聽託人介紹的，不料卻成了。人家要求舅舅去做上門女婿，舅舅在兩個姐姐的慫恿下順利的進了高明霞的家門。
菲菲看著照片上的舅舅披紅掛綵站在自家院子中間，另一張照片上是舅舅和他的女人，這個齊耳短髮的中年女人身體微胖，個頭不高，五官都看著小小的，讓人看久了難免有些心急。一邊的舅舅反而看著精神歡喜。他們身後的房子白牆紅瓦，綠樹紅花，四根硃紅色的大柱子撐起了上房，特別是房簷邊那些彩色的瓷磚在父親手裡隨著光線的晃動隱約裡顯出一種詭秘的色彩。看著舅舅穿戴得這般精神，菲菲不得不相信舅舅真的結婚了。從此舅舅有了自己的女人，有了自己的兒子，有了一個我們心裡覺得溫暖的家。想到這些，菲菲心裡也溢出了說不出的歡悅。從頭一次見舅舅到自己大學畢業，這麼多年，幾乎是三五年見舅舅一次。記憶中舅舅每一次來，媽媽都會和舅舅爭來吵去，加上二姨也是能牙利齒，兩個姐姐每次都是數落著弟弟的所有不是。當菲菲的姐姐萍萍上了中專去了外地打工以後，誰知舅舅卻把他對侄女的那種愛全部轉移到了菲菲身上。
菲菲上初中的那個暑假，舅舅回來了。晚上帶著她一起去看電影，那時她和舅舅之間也不再有任何隔閡，舅舅有什麼話都會給她說。那一晚，舅舅和她幾乎並排走著，他們經過了茂盛的玉米地，經過了農人澆灌田地的水渠。夏夜的星空像是閃亮的被子籠蓋在他們身上，還有無數螢火蟲，舅舅就像是一個孩子飛奔在流螢飛舞的夜色裡。菲菲一直記得那晚的電影是一個魔幻恐怖片，對於膽小的她來說看了這電影似乎像中了一種魔咒，一晚上都沒了睡意。那夜菲菲和舅舅就睡在老屋的土炕上，由於天氣悶熱，一張破舊的席子在他們身下幾乎變成了溼的。無數的蚊子在她們跟前來回周旋著。菲菲告訴舅舅自己心裡害怕，腦子裡總閃現著電影裡的恐怖畫面。不料舅舅卻驚訝地說：“沒啥，有我呢，正好你睡不著，我給你講我見到的新鮮事。”也是在那天晚上，在那個土炕上，菲菲知道了舅舅從前所有的故事。原來舅舅曾經的妻子是村裡最漂亮的女人，結婚後，兩人的日子還算如意，可是舅舅外出謀生不經常在家，村裡一些不務正業的男人總是見到舅舅的媳婦就會說：“鮮花插在牛糞上，妹妹夜裡被狼吃。”起先舅舅的媳婦也不多想，可是人總會變的。加上村裡人煽風澆油。就連舅舅媳婦認識的那些女人也會說“好男人多的是，你跟著這麼一個窩囊廢，洗衣粉，鹽巴都讓你操心，你根本沒見過好男人是啥樣子的。”果然她變了，她找自己心中的好男人去了。還好，兩個人沒有孩子。舅舅從此就成了光棍，接下來便是獨自走南闖北。一路上跌跌撞撞。要不然舅舅怎麼會遇到那麼多看似正經卻讓他心裡惱火的女人呢。那天夜裡，舅舅給菲菲不知講了多少個別的女人。菲菲長大了，她已經不是從前的小孩了，她能聽得懂了，她甚至能從舅舅的話裡聽得出來，舅舅也渴望遇見一個好女人，而從舅舅一夜的嘆息裡，菲菲似乎又覺得在舅舅心裡，所有的女人似乎都是衝著男人的錢。黎明送走了星空，舅舅說了整整一宿，可是最終菲菲還是有些糊塗，她依然不知道舅舅心目中的好女人是什麼樣子。對於舅舅來說，他習慣了常年在外，在工地上幹一些活，多少掙些錢，夠自己吃喝就行了。而見了舅舅的親戚朋友都會說他腦子不好使，整天都做著一些無意義的事，把自己辛苦掙來的錢胡亂花在別的女人身上。可是從起初到最後，菲菲始終沒見過舅舅帶過哪個女人回家。她也清楚的記著那一夜舅舅給她說：“我這一輩子就不打算結婚，雖然我在工地上掙不了大錢，但是卻靠我自己的勞動所得，我心裡也踏實，能掙錢的事情很多，但是人要有良心哩。日子就這麼過吧。”菲菲不知道舅舅能在工地上掙多少錢，她也沒見過舅舅穿過什麼新衣服，更沒見過舅舅有錢的樣子。這麼說來，結婚照片上的這一次應該是穿得最好的，深藍色的西裝，白色的襯衣，暗紅色的領帶，舅舅還將前面的頭髮做了一個造型，活脫脫一個三十歲的年輕小夥。
爸爸指著照片嘲諷地說：“你舅成家這叫作給錢尋出路，都這個年紀了，還結什麼婚，真是放的自在不自在，逮個老鼠咬布袋。”菲菲好奇地問：“爸，我舅到底多大了？”爸爸稍微停頓一下說：“就四十多吧。”然後又嘆息了一聲說到：“她們聽說你舅舅在工地上攢了點錢，趕緊叫回來給介紹媳婦，加之你舅本身沒腦子，聽別人一指撥，這就去給人家管娃娃去了，你不想想，她家是個兒子啊，眼看著到了娶媳婦的年齡，這娶媳婦難道不要錢麼？再退一萬步想，咱自己多少掙點錢，想吃就吃，想喝就喝，其餘的給自己攢著，老了慢慢享用。卻弄個負擔回來，唉，腦子不清楚的人啊。沒法子的。”菲菲聽著爸爸的話似乎覺得也有一些道理，她知道爸爸所說的她們指的是自己的媽媽和二姨。可是菲菲又反過來想，也許，也許在舅舅心裡，家的溫暖勝過一切。
既然舅舅結婚了，菲菲就要去舅舅家走一趟的，她懷著無比激動的心情去了舅舅家。
那一年，菲菲扎著兩個黑亮的辮子，儼然一朵晨露下的花，她想著要去見新舅母，還特意打扮了一下。可是令菲菲沒想到的是自己去了卻遇上那麼一件心痛的事。菲菲到了村子問了好幾個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舅舅家門，卻看見許多人圍著吵鬧著。菲菲沒管事，只想著去舅舅家。可是當她還沒走進大門，一夥人就攔住了她，她不由得朝人群裡看去，舅舅卻被人打得頭破血流站在那裡嘴裡還嘟囔著什麼。菲菲失去了理智闖進人群，她拉著舅舅的手問舅舅是怎麼回事。舅舅的對面是一位年輕男子，他的眼目中充滿了仇恨的火焰，手裡正拿著一根棍子舉起來怒斥著：“滾回去，你這哪裡來的東西？”一邊的人拉著他說：“傻的呀，這是你爸，還要給你娶媳婦呢，你咋打人家呢？”，菲菲這才明白了，原來他就是舅舅的新兒子。可是他卻怒吼著叫到：“我爸早死了，誰讓這東西來當我爸。娶什麼媳婦呢？哪裡給過我錢？”舅舅的嘴顫動了兩下怯懦地說：“我和你媽結婚又不是你，我咋給你沒給錢，上週給你的三千，你做啥了？”他若不是周圍的人拉著，這架勢是要揚起手中的棍子擊打過來，嘴裡喊叫著：“那麼一點錢還有臉說？”一位老婦說到：“孩子，你不能打人，給你三千以後還有呢，何況三千也不少了，他也是自己辛苦掙來的。”周圍一些人也附和著。當然周邊也有一部分人明顯是來看熱鬧的。有的說：“這不是剛成家麼？”有的說“哪裡來的人呢，就不該結婚，唉，活該。”還有的說：“自作自受。”菲菲大哭著對他說：“你還講理不？有啥事不會好好在家裡說，卻到外面來鬧騰。”只見他說：“這裡就沒他的家，趕緊滾，越遠越好。”瞬間菲菲的心像是刀子戳。爸爸的話又在耳邊迴響。當她看著舅舅頭上的鮮血緩緩地流淌的那一刻，她知道沒有誰從內心裡真正同情她和舅舅，畢竟她們對於這些人來說只不過是一對村外人。她拉著舅舅說：“走，咱回去，誰讓你來這裡遭罪呢？”可是舅舅根本不聽，嘴裡依然大聲嚷道：“我不怕，有本事讓他今天殺了他老子，反正我已經是這家人了。”菲菲聽到這話又生氣又心疼，她拍打著舅舅的身子說：“誰承認你是她家人呢，咱趕緊走吧。”而對面的男子依然怒火沖天，他從來都沒有承認過這個老子，他怎麼會呢？舅舅的想法卻是這般幼稚，簡直把菲菲氣暈了。她生氣地叫到：“把你媽叫來，讓她出面來說。”那男子張牙舞爪地要打菲菲，一邊的人卻攔住了。他揚言到：“我媽，你們憑什麼見我媽。你們趕緊滾，再不滾就打死你們。”這一刻，對於剛從學校出來的菲菲，竟然在這麼多人面前被一個人這般吼罵著，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她怎麼也想不到人會這般蠻橫兇殘。她失望的哭了，她拉著舅舅使出渾身的勁豁開人群走上了公路，可是舅舅的嘴裡始終胡言亂語著。
一進門，竟然把菲菲爸爸和媽媽嚇到了。舅舅抹著頭上的鮮血只是胡亂地罵著那家人。菲菲在一邊又氣又哭地說：“誰讓舅舅結婚的，這到底是怎麼了，差點還把命送了。”可是一旁的媽媽只是驚訝地說：“咋回事，才結婚不好好的嗎？咋又打架？”舅舅嘟囔著說：“不怪明霞，怪他兒子，他要錢呢，一開口就是兩萬，我沒那麼多，他就尋思著不活了，說是老子不管兒子。”爸爸抽著悶煙氣得說：“簡直是胡鬧，不怪明霞，怪誰，娃娃不懂事，難道作為媽的就不管兒子嗎？真是反了。我當初說的好好的不讓結婚，不讓結婚，他家這兒子好多人說了不好纏，你們卻想著是和明霞過，與兒子無關，現在倒好，唉……”菲菲的兩個辮子已經被剛才的人群蹭亂了，她粉色的呢絨大衣也被弄髒了，站在一邊的她哭著說：“你們說的都不是根源，你們沒見場面，這兒子不是人，遲早有一天會殺人的。他根本就沒把我舅舅放眼裡。”媽媽衝著舅舅生氣地說：“明霞去了哪裡，為何不管兒子，今天就算把你殺在那裡也沒人管。是吧？”舅舅氣得說：“明霞就沒閃面，根本不知道這事。”爸爸吐著一口煙霧無奈地說：“這和知道不知道有什麼關係，你到底結這婚是為個啥呢？”沒過幾天，舅舅似乎就忘記了所有，推著菲菲家的老式自行車又踏上那條他認為是通往自己家的路。菲菲幾天都睡不好，她的眼前時常浮現出那天的場面，還有那些刺耳的話語，這像是一種極大的恥辱鐫刻在她的心上。
菲菲怎麼也想不通舅舅竟不聲不響又回去了。也是從那一天開始，菲菲突然覺得舅舅的腦子也許真的和常人不一樣。
之後舅舅光景的三分之二是在工地上度過的。春節一到，他就拿著錢回家並將所有錢交給明霞。起先菲菲的媽媽和二姨總是怨弟弟的腦子太愚笨，怎麼能把所有錢交給明霞，萬一自己遇到個啥事可咋辦。人常說，這男人的錢給女人好交不好要。可是說什麼舅舅還是遵循了自己的心。約莫三五年，明霞果真蓋了新房子，並且給兒子娶了媳婦，村裡人都誇明霞有本事，自然接下來的話就是誇明霞有眼光，看對了人。儘管這些人表面這麼誇，但是心裡依然覺得菲菲的舅舅是一個實誠的愚人，結的二次婚竟然還給人家蓋房子，給人家的兒子娶媳婦。村上接兩次婚的人很多，但大多數夫妻都是同床異夢，各懷鬼胎。菲菲的舅舅還真的實心實意將一切付諸給這個家了。可是誰也沒料到，好景不長，不出兩年，舅舅又離婚了，其實說得更確切點就是舅舅被她們趕出了家門。這些是菲菲的爸爸早早料到的：“兒子大了娶了媳婦，家裡也有錢，要這麼一個人做啥呢，反而老了還要養活，倒不如早早趕出家門更省心。”大概明霞真的就是這麼想的，菲菲的舅舅又成了無家可歸的光棍漢。之後的他四處奔波，偶爾會回菲菲家裡停個一半天，每次時間都不長。
菲菲坐在通往老家的高鐵上，車窗外嘩嘩閃過的風景就像是舅舅這一生裡所有的經受，一幕一幕，剎那間清晰卻逐漸模糊。菲菲忽然想起那一次她和舅舅也是坐高鐵回家，她好奇地問舅舅這般著急回去做什麼。因為往常舅舅是春節才回家的。舅舅是一個心裡不藏事的人，便一股腦給她說了。原來舅舅是被催著回去辦理離婚手續，菲菲的心頭滑過一絲驚訝，但卻沒有太多惋惜，她知道這是遲早的事情。這該是她頭一次近距離地打量著自己的舅舅，這個在所有人心裡實誠的愚昧人。那是舅舅離婚後的一個月時間，他自己在工地上掙了些錢，那個黃昏，他像是一個孩子興高采烈地跑進了菲菲的單位，當菲菲看著舅舅掏出一沓錢時激動地樣子，她心裡好想哭，她覺得舅舅憑著辛勞賺了這麼一點錢，卻跑過來掏出錢給她看，還高興地說：“走，菲菲，舅舅帶你去吃羊肉泡，舅舅有錢呢。”菲菲鼻子只覺得酸楚，便轉過身說：“舅，我不吃，你把錢留著，想吃什麼就給自己買什麼。我有工資呢。”可是舅舅說什麼也不行，他們就去了單位附近一家泡饃館。還沒等泡饃端上，菲菲看見舅舅又掏出錢反覆數著。菲菲看著舅舅便說：“舅，你不是剛才數了嗎？趕緊裝進兜裡，在外面數錢被人看見不好。”可是舅舅的臉上洋溢著孩子一般的歡悅，他看著手裡的錢，彷彿這就是自己一生的寄託。十多年了，舅舅似乎沒有蒼老多少，只是眼角處添了細細的紋，頭髮依然黑亮，他瘦小的身子蜷縮在車廂一側像嬰兒般睡著了。菲菲不知道舅舅此刻會做夢嗎？會夢見什麼呢？這個曾經給她和姐姐講外面世界很大很美好的人，這個曾帶著錄音機和磁帶回家的人，這個曾帶著她吃豆腐腦，吃羊肉泡的人，這個曾對女人充滿希望對婚姻充滿渴望的人，如今一切的一切隨著高鐵的鳴叫聲都化作了虛無。菲菲知道舅舅不會再結婚了，畢竟到了知天命的年齡。可是菲菲怎麼也沒想到，從那天她仔細打量舅舅開始到舅舅離開這個世界也只有短短的兩年時間。
五個小時後，菲菲已從異地站在了老家的土地上。
老家的門外擠滿了鄉親們，沒有幾個穿白戴孝的，因為舅舅的一生無兒無女，只有他的幾個外甥。萍萍看見了妹妹，便拉著她去屋子穿上了孝衣，然後指著裡屋說：“就在裡面呢。”菲菲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到中廳，裡面點著蠟燭和香火。旁邊的一些親戚給舅舅燒紙。青煙竄在整個屋裡，能聽到一些人莫名的咳嗽。舅舅就靜靜地躺在那裡，一處放著一口黑亮的棺木，那上面的花紋在忽明忽暗的屋子裡顯得異常詭秘，這讓菲菲不禁間想起了那張結婚照上舅舅身後彩色琉璃瓦上的花紋，也是說不清的詭秘。媽媽拉著菲菲抹著淚說：“你舅這一輩子實在可憐，沒享過一天福。”在被二姨掀開蒙在舅舅臉上的布的那一刻，菲菲看見了舅舅面容寧靜，彷彿睡著了一般。舅舅還是當年的娃娃臉，頭髮黑亮，臉龐秀氣。只是整個人瘦得只剩下兩個下頜骨嶙峋突兀。菲菲的眼淚嘩嘩地落下，她看到了舅舅身上的緞子衣服在微弱的燭光下閃閃發光，就連衣領處露出來的襯衣也是嶄新如雪。菲菲想起了從前在照片上看到的舅舅結婚的樣子，那天舅舅西服裡面的白襯衣也和這一樣的嶄新。她開始放聲大哭，可憐的舅舅，這一生就這兩次穿得這般鮮亮。菲菲甚至有些恨自己，她想起見舅舅的最後一面。該是兩個月之前是事情了。
那個漆黑的晚上舅舅一個人坐在門外的石墩上。菲菲喊著讓舅舅進去說話，舅舅不知和媽媽，還有二姨為了什麼事情說的不開心了，他像是一個孩子一樣坐在門外的石墩上。舅舅看見了菲菲從外面回來便指著裡面說：“菲菲，你去給我把你二姨叫來，她說過的，讓我把所有錢都給她，等我病了她給我看病。可是現在她卻說錢被大家用了。那我的病怎麼辦？”菲菲聽了才恍然大悟，原來是這麼一回事。菲菲看著瘦弱的舅舅說：“舅，你病了？啥病？”他沒有吭聲，只是垂著頭，像是一個即將離世的老人靜默惆悵地坐著。菲菲此刻不知該說什麼，便推開門，意思讓舅舅進去說，可是舅舅怎麼都不進門，口裡只是喃喃地說：“我連飯都吃不下了，我胸口疼，我渾身沒勁。可是沒人相信我病了。”菲菲也以為是舅舅說氣話，再沒理睬就徑直朝家裡走去。房間裡燈火通明，菲菲對媽媽說舅舅可能病了，可是媽媽和二姨兩個很堅決地說：“病什麼病，那是心病了，想要錢了反而說自己病了。”菲菲知道二姨是一個厲害的人，也不敢再作聲。至於舅舅到底病了還是沒病，沒有人知道，只有舅舅自己知道。
如今這冰涼的人用再多的錢也換不回這條命，菲菲的媽媽和二姨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她們恨自己起初沒有相信弟弟的話，她們更不相信從弟弟走進醫院的那一刻起到斷氣竟然不到一星期。人就是這般脆弱，脆弱得抵不過牆縫裡的小草。菲菲也恨自己，如果她知道那天晚上是見舅舅最後一面，她一定會相信舅舅的話，也一定會說服媽媽和二姨給舅舅檢查身體，可是一切都回不去了。
到了舅舅棺木下葬的那天卻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的雨滴落在裡稀稀拉拉的人身上，隨著一串串憂傷的嗩吶聲，一個人就被黃土淹沒了。當所有的人都離開，墳地裡一片寂靜，菲菲獨自站在雨中，看著舅舅墳頭後面的雜草在風雨裡微微地晃動，她覺得人脆弱得連這草木都不如，這一刻好端端的，下一刻就不知去了哪裡。雨逐漸小了，她隱約地看見舅舅的墳頭升騰起了一片金色的霞光，菲菲笑了，舅舅在人世間沒享過一天的福，也許去另一個世界也是此生莫大的解脫。
（發表《漳河文學》雙月刊2018年第6期）
盧文娟：中國散文協會會員；陝西省作家協會會員；寶雞市作協理事。曾出版散文集《一蓮幽香》。曾獲全國孫犁散文獎，獲絲綢之路青年散文大賽獎。有散文和小說發表於《華夏散文》《延河》《青海湖》《西安晚報》《寶雞日報》等雜誌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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