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詩人裡,李白的知名度絕對是數一數二的。不過我們感受到的那個李白,是個很痛快的“浪漫主義詩人”,好像一天到晚就是“仰天大笑”“痛飲狂歌”,開開心心沒有煩惱。痛苦兩個字,與李白這樣的人完全沾不上邊。如果李白都痛苦,那其他傷春悲秋的詩人還不得得抑鬱症啊?
但李長之的 《道教徒的詩人李白及其痛苦》,就是把痛苦作為解讀李白的關鍵詞。彷彿是為了消除普通讀者對李白的誤會,他還特意把痛苦兩個字放進了書名裡,讓讀者朋友們一看到這個古怪的書名,就能領會整本書的中心思想。
也曾具有濃厚的人情味
據說《道教徒的詩人李白及其痛苦》的創作緣由是這樣的:1936年底,著名的歷史學家張蔭麟想編一本中國通史,他打算請李長之來寫關於杜甫的一章,李長之便問張蔭麟為什麼不寫李白,張蔭麟說李白是浪漫派,不能寫,李長之為了對抗張蔭麟的這個觀點,便寫了這本書。
李白生活的唐代,朝廷推行的是三教並重的政策,也就是儒教、道教、佛教三個門派任君選擇。李白選擇了道教,這可能跟李白的出身有點關係。李白雖然祖籍是隴西成紀(今甘肅天水),但祖上可能因為犯了事,遷到了西域,所以李白出生在中亞的碎葉(大概是現在的哈薩克斯坦),童年生長在國外,5歲時回到大唐,拿今天的話說算是歸國“華僑”,他後來還在朝廷寫過《答蕃書》,證明他精通外語。
15歲時,李白和一個叫東巖子的隱士隱居在四川岷山學道,一隱居就是好幾年,也不到城裡去逛,還兼職動物飼養員,養了上千只珍奇的鳥,這些鳥訓練得可以一叫就來,毫不害怕地從他們的手掌裡吃東西。這一“與獸共舞”的大自然奇觀,驚動了地方領導人來參觀。
岷山是李白學道有成的第一站,之後李白到處結交求仙學道的朋友,他去過河南嵩山、湖北隨州,最後是齊地(也就是今天的山東),這就好比現在大學生去牛津、劍橋、耶魯等世界名校留學。在這個過程中,李白認識了許多大咖級別的道教徒,例如丹丘生、元演、紫陽先生、蓋寰、高尊師、參寥子等,這些人如同世界名校的學者、大師,李白跟他們都有交情,尤其是丹丘生,他與李白友情深厚,是李白在詩中經常提到的人物。山東是李白學道生涯中有重大紀念意義的地方,在這裡,道士蓋寰為李白造了個“道籙”,然後又請了蓋寰的老師作了親授“道籙”的儀式。什麼是“道籙”呢?就是道教徒的身份證明,這標誌著李白從此正式成了“有編制”的道士,好比學業有成,獲得了官方承認的學位。
作為一種中國本土宗教,道教大約創立於東漢末年,它的理論來源非常複雜,不但大量模仿了佛教的形式,繼承了老子、莊子的道家思想,戰國時期神仙方術的內容,還摻雜了許多中國古代鬼神崇拜的民間巫術等等,這些甚至互相沖突的觀點都調和吸收到了一起,成了個兼容幷包的知識、思想、信仰的宗教大雜燴,所以道家、道教就往往被後人混著用了。有人把這個大雜燴分為三個層次,最高層次是老莊的自然無為的道家宇宙觀,中間是神仙派煉丹服藥的方術實踐,最低層次是天師道的符籙巫術。這些李白一股腦兒接受下來了。
道教的活動幾乎貫穿了中國古代上至朝廷、下至百姓生活的所有領域,對中國的歷史、文化、科技都產生了十分巨大的影響。魯迅提出過一個廣為流行的觀點,說中國的根底全在道教,以此來讀中國歷史,有許多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何況唐朝的皇帝自認為是道教祖師老子的後代,道教在唐朝是信仰界的“一哥”。而且道教非常注重現世,有濃厚的人情味,李白也是非常有人情味的,道教是他必然的選擇。
“清真、自然”的文藝思想
在古代,寫詩、作文大多數情況下都是“業餘愛好”,讀書人的正經事是從政。在我們看來,李白好像是個隨隨便便、吃喝玩樂的人,不會太關心政治,但李白自己卻絕不是這麼想的,他最看不起文人騷客,例如屈原、阮籍、陶淵明,都不放在眼裡,他心目中的第一偶像,是《史記》裡記載的戰國時期的高士魯仲連。
這位魯仲連究竟做出了什麼事讓李白佩服得不行呢?《史記》是這麼寫的,話說秦國長平之戰坑殺了45萬趙軍,把趙國打得都沒人了,於是秦軍圍住了趙國的都城邯鄲,趙國向魏國求救,魏王派了辛垣衍將軍去勸趙國討好秦國,尊秦王為帝,以解邯鄲之圍。這時身在邯鄲的齊國人魯仲連挺身而出,遊說辛垣衍,堅決反對向秦國討好的行為,辛垣衍被魯仲連的“義”折服,違背君命,走向了救趙抗秦的道路。最後魯仲連謝絕了趙國的賞賜,飄然而去。魯仲連在史書中,就是這樣一個正義使者的形象。
但詩人李白無論入世的心多麼熱切,他也是絕不願意受拘束的。李白想登上政治舞臺,卻又從來沒為當官做什麼準備,例如從芝麻官做起積累經驗,所以他很羨慕平地一聲雷的人物,例如一下子就從逃兵變身大將軍的韓信。李白又傲嬌自負,絕不願意去作揖磕頭,最好是有人來請,忽然出山,忽然立功,例如帶歌伎入山又東山再起打贏了淝水之戰的謝安。魯仲連一個人就成功包攬了這一切,既是說客,又是策士;既是平地一聲雷,由一介布衣參與政治,又沒有殺身之禍,優哉遊哉地過著日子;既伸張了正義,又有真實的才幹;既獲得了名垂千古的成功,又功成身退得到了自由,而且魯仲連最後的歸宿,也像仙人一樣神龍見首不見尾。
所以李白對魯仲連佩服得五體投地,認為他可以和道教祖師老子並列,這對於身為道教徒的李白來說,可以說是崇拜到頂了。
所以李白的從政史,簡單說就是模仿偶像魯仲連的歷史。他到處流浪,見了許多諸侯、大官,倒真有點像浪跡天涯的魯仲連了,但李白其實是食客,沒什麼建樹,還時常遭人誹謗,連食客都做不安穩。他真正踏上政治舞臺,是42歲因一名道友的推薦認識了唐玄宗的妹妹玉真公主,之後當上了翰林供奉,相當於一個有編制的御用藝術家,還受唐玄宗優待了一陣子。李白雖然不甘寂寞,但從政又太天真,不能妥協,所以不到三年就出走了。而前腳剛開始流浪,後腳又想著未來在政界東山再起的事兒。可以說,李白的政治熱情是一陣一陣的,李白的政治頭腦是完全沒有的,李白模仿魯仲連的結果是徹底失敗的。
李白在文藝界也有一個偶像,那就是南朝詩人謝朓。他在詩集中提到謝朓的地方非常多,而且像個狂熱的追星族,跑到謝朓曾經去過的許多地方寫詩表達激動的心情。人到老了,熱情不減,經常在安徽宣城附近徘徊,因為謝朓當年在那裡當過太守。
李白學謝朓學得很認真,但他不是模仿。謝朓的文學風格是“清麗”,李白對謝朓推崇的地方只在“清”,而不在“麗”。李白不喜歡太漂亮、太細密的文字風格,他的文學標準是“清真”,清是不渾濁,所以瀟灑;真是不虛偽,不矯揉造作,所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這個“清真”的文藝思想和李白的信仰——道教的“自然”觀念是統一的。再加上李白有豪氣、人灑脫,從來不受形式和規律的束縛,他的精神像一匹快馬,一會兒跑到西,一會兒跑到東,所以他筆下的形象大多雄大壯闊,這種氣勢,在中國4000年的詩歌史上還沒有第二人。政治事業上,可以說幼稚的李白遠遠趕不上魯仲連,但文學上的造詣,天才的李白則遠遠超過了謝朓。
得到的是被人排擠的寂寞
李白不太擅長寫纏綿的兒女之情,他筆下男女之間往往是很直接很露骨的。這跟他的性格有關,他對於愛情是重感官、重物質的,而不是重靈魂的。但因為他“真”,這種健康的慾望是他的本色,所以不讓人覺得惡俗。李白寫給妻子的詩都寫得不好,這種家庭常情是李白的短板,可能夫妻之間很難交流,相處不好。他很愛子女,但又經常流浪,沒怎麼照顧孩子。這大概是李白面對家庭的情感矛盾之處。
友誼方面,李白自然很重視。但他的交遊,除了有共同道教信仰的“神仙交”和遊俠之外,在士大夫群體中,幾乎沒什麼朋友。哪怕是和杜甫的交往,也是杜甫關心李白多,李白關心杜甫少。至於“神仙交”和遊俠,那是同行之間的職業交流了,所以另當別論。而一些普通的村夫百姓,卻往往勾起李白真誠的感情,例如“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這大概也跟李白的性格有關,放蕩不羈的他不愛和儒家士大夫來往,而和淳樸率真的普通人比較合得來。杜甫說李白“世人皆欲殺”,大概得罪人不少。
所以李白的人生很寂寞。因為李白對於現實生活抱著極其熱心的參與感,但他政治頭腦太差,得罪人,所以得到的是被人排擠的寂寞。他寂寞的悲哀太深了,就在求仙學道中表現出來,希望能夠化解。但神仙也是一種渺茫虛無的追求,所以他也流露出求仙的幻滅感。那麼,就只有喝酒一條路了,因為酒是糊里糊塗,一筆勾銷的,這就是虛無主義者李白的寂寞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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