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邹滔:第45次与贡嘎相遇

行李︱邹滔:第45次与贡嘎相遇

“一切如此安寂,我躺在高僧留下的庙中,帐子面向其龛。屋外的冰川流吼石动,神寺在这异谷中呈现魔影。我瑟瑟发抖,今日在这里,在喇嘛寺金身道场,我木然一身,倾听贡嘎冰峰的风暴霹雳,时间可曾倒流千年?梦想乎?现实乎?”

——约瑟夫·洛克 1930年于贡嘎寺

十年前的冬天,某个清晨,从成都坐最早的航班飞林芝。起飞时天还是黑的,但刚冲出云霄不久,在一片平坦的云海之上,忽然耸立出一座金字塔状的雪山!那王者的壮阔、孤绝,无以言表,唯有一动不动地、呆呆地盯着看,一瞬间都不敢移动视线。接着,又是一片漫长的、平坦的云海,在快要抵达林芝时,再次看到一座从云海之上耸立出来的长矛状的雪山,我知道,那是南迦巴瓦,而第一座,是贡嘎!

地理爱好者们都知道(或者经验过),在从西藏飞往尼泊尔时,能目睹喜马拉雅山脉几座8000米级雪山耸立在云层之上;从新疆飞巴基斯坦,能目睹喀喇昆仑山脉几座8000米级雪山耸立在云层之上。

但十年前那次飞行,各自都只有7000多米的贡嘎和南迦巴瓦,在我心里拥有了高于8000米级雪山的地位,尤其贡嘎,在它方圆600公里的范围内,只有这一座7000米级雪山,真正的王者,我也才切身体会到,什么叫“蜀山之王”。但它和南迦巴瓦一样,少有人知。虽然《中国国家地理》杂志早在2005年的《选美中国》特辑中,就将南迦巴瓦和贡嘎,分别评为中国第一、第二美的雪山,但它的知名度,远远不及在它山脚的海螺沟冰川,真正的高冷呀!

行李︱邹滔:第45次与贡嘎相遇

这是邹滔从空中拍到的贡嘎,“蜀山之王”的所有气势,都在这张照片里了。摄影/邹滔

十年里,我在非洲、欧洲,在亚洲其他国家,在中国其他地方,又陆陆续续见了很多雪山,始终没有从心里挤走贡嘎的位置。直到现在,终于回到距离它只有240公里的成都生活。

同样在这个城市生活的,有一群雪山爱好者,每逢好天气时,就趴在东到龙泉、西到郫都的各个窗口,朝西遥望雪山。在相机的长镜头里,他们仔细地辨识着华西峰、鱼嘴峰、幺妹峰、大雪塘、田海子山,以及蜀山之王贡嘎。其实早在1930年代,著名的美国地理学家约瑟夫·洛克就在更遥远的稻城、亚丁一带,望见了云海之上的贡嘎,他当时估计贡嘎在9000米以上!

这些遥望雪山,遥望贡嘎的人里,也有邹滔。不同的是,他不只是遥望,他在那里生活过两年,去过45次,也不只是从空中俯瞰,他从山脚开始,一点一点盘旋而上,了解了贡嘎的整个身体。

行李︱邹滔:第45次与贡嘎相遇

邹滔从另一视角拍的贡嘎山下的巴王海。和从空中俯瞰到的蜀山之王的气势内应外合。摄影/邹滔

行李&邹滔

1.

行李:你跟贡嘎的缘份是怎么开始的?

邹滔:2010年,我大学毕业,考研没成功,就在想以后能做些什么。我对环保很感兴趣,正好那年夏天看到一个招募,北京山水自然保护中心(以下简称“山水”)希望招募志愿者去四川和青海的几个自然保护区工作一年,四川是卧龙和贡嘎,青海是年保玉则和青海湖。贡嘎和卧龙我都有兴趣,就报了这两个地方,但第一志愿是贡嘎。后来被选上,就去那里待了一年。

行李:之前去过贡嘎吗?

邹滔:没有,但看过很多文章,《中国国家地理》杂志做“选美中国”特辑时,将贡嘎列在南迦巴瓦峰之后,成为全国第二美的雪山,对我选择贡嘎有很大影响。就这样,在山脚一个村子待了一年。第二年又围绕贡嘎的珍稀植物保护做了一些工作,然后“山水”的项目就结束了。但我对贡嘎已经很有情感,之后三年不断回去,中间还去日本学习了自然教育,我大学学的是旅游管理,就想怎么将贡嘎和自然教育结合起来,做一些不一样的旅行。2015年开始,我开始在贡嘎山做博物旅行,一直到现在,已经去了45次。

行李:第一年是待在子梅村吗?

邹滔:对,子梅村。贡嘎保护区很大,4000多平方公里,跨了雅安市的石棉县和甘孜州的泸定、康定和九龙三个县,贡嘎的东边基本上都开发了,但西边还比较偏僻,最偏僻又是子梅村——虽然属于康定,但距离康定县城还有200多公里。2004年以前,这里基本没有游客,如果从成都过去,需要先到康定,再翻折多山到新都桥,然后翻子梅垭口到村子里。子梅垭口4500米,从子梅垭口往下,穿过云海,经过陡峭的、连续的42个回头弯,才能从残留着冰雪的草甸进入山脚茂密的云杉林,抵达海拔3300米的子梅村。

行李:村子大吗?

邹滔:面积相当于一个县,但只有10户人家,60人。分成三个自然村:上子梅村、中子梅村、下子梅村,每个自然村只有3户人,还有一户单独住在另一个地方。村庄周围全是森林、河流、雪山。

行李:你住在哪里?

邹滔:就住村民家,当时保护区开一辆车进去,直接把我扔在村长家。当时村长家正在修房子,我就和他们一起住在以前的牛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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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梅村,有整整一年多,邹滔就住在照片里那栋红房子(上图)——的牛棚里(下图)。摄影/邹滔

行李:你在那里的主要工作是什么?

邹滔:一是在山上找合适的地方安放红外相机,用红外相机监测野生动物的行踪。一个是修简易的垃圾房,随着陆续的背包客进到子梅村,就出现了比较严重的垃圾问题。一个是反盗猎,子梅村在田湾河边,属于康定,藏族村落。顺着河流往下,是雅安市的石棉县,有人顺着这条河到上游来盗猎。其实以前不存在这个情况,因为这条河非常陡,只有一条小路和子梅村相通,但在2004年,田湾河下游开始大规模的水电开发,还从下游修了公路到这里,而子梅村到水电站却没有公路,所以盗猎变得很容易,村子想要保护和管理都很难。

有年9月,村子里的人看到某条沟在冒烟,知道有人在烧火,以前也遇到过这样的事情,要么是挖药的(药要马上在原地砍树烧火烘干,这样背出去就很轻),要么就是打猎的。村子里就每户出一个年轻小伙子一起下去看看怎么回事,结果抓到两个挖药的。现在保护区不让挖药,但很多地方其实是没法管的,因为历史上一直挖药,一般都是睁一眼闭一眼,但他们在挖药的棚子周围看到新鲜的动物的骨头,不远的林子里还发现给动物下的猎套,那些动物肯定是这两人打的。

村里人把两人送到了乡上,联系上保护区和森林公安,他们过来仔细询问了情况,因为从法律角度,只能证明他们挖药,没有直接证据,你怎么能证明他们就是打猎的?只有放了。但你又不能一直在那儿守着,直到亲眼看见他们打死动物,所以很矛盾。

行李:子梅村的人是自发管理?

邹滔:是的,当地藏族人一直不打东西,而且保护区也在宣传,他们是主动保护动物,但又面临这样的问题,他们没有执法权,你硬让他们去管,其实是合理不合法。但是另一方面,我们又倡导由当地人来管理自己的土地,这是他们的传统。

在去子梅村之前,我一直生活在成都,生活在汉族文化里,藏族人有很多东西跟我们不一样,有一些小事背后可以看到他们在文化上和我们的巨大差异。

行李:在藏区生活较久的人,都会有很多价值观上的改变,就是因为在生活小事上看到他们很多不一样的行为。你在那么偏远的村子里,在当地人家里住了一两年,感受应该更不一样。

邹滔:我所住的那户人家,大姐四十多岁,家里有院子,周围有围墙,夏天的时候,每天早上七点,她就在院子里捡东西。贡嘎的夏天,几乎每天晚上都会下雨,早上雨停了,地上全是湿的。我很好奇,有天早上我起来早一点,出去看她在干嘛。我看她在捡地上的蚯蚓,捡蚯蚓干嘛?这个东西不能吃,也没什么用。她说待会儿出太阳,它们要被晒死。因为蚯蚓是靠皮肤呼吸,只要下雨,它就从地里钻出来,她要在太阳出来前把它们捡来放到院子旁边的草丛里。

还有另外一件事。当时他们家正在修房子,墙上会用木头搭房梁,用一些杜鹃的枝条压一层,上面再铺一层土隔音。铺土的时候,有人负责背土,有人在上面铺,铺的那个人会非常细心,仔细的把土弄开,看里面有没有虫,有虫的话要赶紧扔掉,不能让它压死在土里。这也是“不杀生”,完全融合到他们的生活里。

行李︱邹滔:第45次与贡嘎相遇

日后在藏区再看到这样的场景,你心中会浮想出什么呢?摄影/邹滔

行李:这对我们来说的确很难理解,如果不亲历,也以为是夸张。

邹滔:是的。八月采松茸,在茂密的高山栎林里采,很不容易,但如果松茸上有虫子,他们会赶紧扔了,因为他们觉得虫在上面,这棵松茸就是它的食物,不要因为采集让它们饿死。

行李:我看过藏族作家阿来写的《蘑菇圈》,就是写松茸的,写当地人如何守护一个蘑菇圈。

邹滔:经过这些事,才感受到他们整个世界观跟我们不一样,藏族人的生死观是“轮回”,为什么一个小虫子他都不愿意伤害?轮回观是说,这辈子我是人,也可能是我上辈子做了一些好事,积了德。但这辈子你看到的这只虫子,有可能上辈子是你的父母,这时候再想他们为什么不打野生动物,就很顺理成章。

保护区给了我一些自然资源的书,比如当地珍稀的动物、鸟类资源,后面都会附上一页说,盗猎野生动物有一个量刑标准,盗猎多少头立案,多少头算重大案件,多少头算特大案件,比如岩羊,盗猎两头才立案,打一头连案都没法立,但是藏族人的思维是:为什么打一头就不算?藏族人认为,人生活在世界上,就像租房子的租客一样。

行李:我看到你写过一段青海的“鸟喇嘛”扎西桑娥,“地球像一个宾馆,我们只是住在其中的客人。”

邹滔:对,我们来了,然后死了,只是暂时住一下。野生动物和我们一样,都生活在这个地方。不光是野生动物,六道里的饿鬼道、畜生道、阿修罗道,都和我们一起生活在这里。每年一亩地的青稞,大家收两百斤,其中有50斤被野生动物吃掉,这是一个现状,是可以接受的。每年五六月份,子梅村周围的青稞地里,每天晚上都能看到好多头水鹿进来就啃青稞。

行李:也不去赶它?

邹滔:他们也想些办法,用石头砌围墙,再用铁丝网弄一圈,其实没什么用,每天晚上动物还是会进去,进来吃一些也不管。藏族对于这个容忍度还比较高,不是说特意给它们吃,而是必然会有这样的情况,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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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水鹿来青稞地里觅食。众生的土地,众生耕耘,众生享受。摄影/邹滔

行李:随着旅游的增多,对村子改变大吗?

邹滔:子梅村以前非常偏僻,不通公路,出去一趟要沿着小路翻4500多米的垭口,接近30公里路程,一天走下来很累,也很危险。交通不便,生活条件差,村子里的人逐渐变少,大家都想搬到乡上去。如果没有旅游,它是会慢慢消亡的,后来因为有旅游,交通条件改善,生活条件也改善了,他们就稳定在这个地方。

以前我认为保护生态环境,最理想的状态是,那个地方没有人,所有人都不准进去,用铁丝网拦起来,这样野生动物就可以活得很好。但我现在不这样觉得,从子梅村下去,有一段30公里的区域,其中属于子梅村的17公里,路边随时可以看到大型动物,岩羊、水鹿,但是再往下,是一段无人区,反倒看不到动物,就像之前说的,有下游的人偷偷上来打猎,但因为没有人生活,也就没人看管。如果有当地人在有效地管理这个区域,他们又不打动物——贡嘎寺做法会的时候,活佛都会讲,你们要学佛法,不要打动物,野生动物反而生活得更好。保护区的编制只有20多个人,要管理4000多平方公里、跨越四个县的贡嘎,怎么管?进保护区的路有上百条,完全没办法。但是子梅村留下来了,当地野生动物也保留下来了。

2.

行李:你装的那些红外相机,后来发现动物行踪的情况怎样?

邹滔:装的过程中,装之后,都发现了很多动物。有一次,我们从村里一直往上爬,想找一个地方安红外相机,那天正好爬到一片高山草地,大雾,就坐下来等会儿,等雾散开,我面前几十米远处,忽然看见三百多头岩羊趴在草地上吃草,那种震撼!这同时也说明,这个地方可能有雪豹,因为雪豹的主要食物是岩羊,如果这个地方有500-1000只岩羊,就可以供养一只雪豹。

行李:雪豹和岩羊的比例需要这么大?

邹滔:需要的。岩羊爬山特别厉害,我以前见过七八十度的陡坡,岩羊从上面直接往下跑,特别厉害。青壮年的岩羊,雪豹很难抓住,它需要更大的种群,才能在里边抓到足够多受伤的或者生病的岩羊来喂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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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雾散开后,忽然出现的岩羊群。摄影/邹滔

行李:现在雪豹在全世界都是珍稀物种。

邹滔:雪豹是青藏高原的顶级食肉动物之一,全世界现存约4000—6000只,中国约占全世界的40%左右。自2012年以来,贡嘎山保护区的红外相机多次拍到雪豹,它们生活在高山草甸和裸露的岩石中,主要以岩羊为食。在中国的雪豹栖息地里,贡嘎山是分布的东南边缘,贡嘎山再往东就是大渡河,它没法过河,而且大渡河再往东,山只有3000多米,而雪豹生活在海拔3600米以上。

当年我安装的红外相机第一次拍到雪豹,还特别自豪。后来又在同一地点连续拍到两张照片:2016年2月28日,贡嘎山西坡海拔4043米的高山草甸,同样的地点,同样一台相机,16:42分抓拍到豹,18:56分拍摄到雪豹,两张照片的时间间隔仅两小时14分,非常震惊。

行李:震惊,除了相隔时间短,还因为它们两个本来不生活在同一海拔区域?

邹滔:按以往的了解,豹生活在林线以下的茂密森林中,而雪豹生活在林线以上,两者栖息的海拔、温度、环境都大不一样。而这次在同一地点拍到,说明它们的活动范围有重合,这对以往的科学认知是一个突破。也许有两种可能:其实豹与雪豹的栖息地长久以来就部分重合,彼此相交,并非像我们所想的那样泾渭分明,只是之前没有发现;或者因为全球气候变暖,生活在低海拔森林中的豹开始向更高海拔扩展领域,从而进入了雪豹的活动范围,这意味着雪豹的栖息地将受到威胁,但都还没有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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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豹和豹是动物里的王者,贡嘎是蜀山之王,“门当户对”。绘图/张瑜

3.

行李:在那里待了两年,去了45次,能讲讲你眼中贡嘎的风景吗?我第一次见到贡嘎是从飞机上俯瞰,惊为天人,从此就在我心里位列雪山之最。

邹滔:从地理的角度,它是很特别的一座雪山。它是大雪山脉的主峰,正处于青藏高原与四川盆地的交界处,印度次大陆与亚欧大陆的强烈挤压,在这里形成了巨大的落差——贡嘎的主峰海拔7556米,而东坡的磨西河注入大渡河处,海拔只有1090米,两点之间距离29公里,海拔落差达到6466米。在这6000多米的落差里,形成了带谱完整、层次鲜明、世界罕有的生态景观。

相对于喜马拉雅山脉和喀喇昆仑山脉众多8000米级别的高峰,这个海拔并不突出,但它是四川省第一高峰,“蜀山之王”,也是横断山区和整个长江流域的最高峰。国内超过7000米的极高峰绝大部分都位于中国与其他国家的边境附近,而贡嘎山紧邻人口稠密的四川盆地,离成都的直线距离仅240公里,也是全球的极高山里,最靠东的一座。如果算独立山峰的话,贡嘎山有接近40座超过6000米的山峰,一字排开,特别壮观。

行李︱邹滔:第45次与贡嘎相遇

贡嘎区位图。只有7556米的贡嘎,拥有很多8000米级雪山都没有的区位优势。供图/董磊

行李:我觉得贡嘎山的命运和南迦巴瓦很像,从地理的角度,景观的角度,它们都很重要,但直到2005年被《中国国家地理》杂志分别评为第一、第二美的雪山,很多人都还不知道它们。知名度与重要性完全不匹配。

邹滔:当年海螺沟的冰川也被评为全国最美的冰川,上面有高达1100米的冰瀑布,这是中国目前为止发现的最大冰瀑布,也是全球落差最大的冰川,而且冰舌末端海拔只有2850米,有6公里直接伸入以峨眉冷杉组成的亚高山针叶林带,很壮观。海螺沟冰川属于贡嘎东坡的磨西台地,但它的大众知名度要远远高于贡嘎,从80年代后期就开始有大量游客前来。

至于知名度,我觉得还是文化的原因,距离贡嘎不远的峨眉山声名远扬,因为她完完全全在汉文化区域里,从成都过去非常容易。以前中原王朝控制贡嘎的时间很少,大渡河以西一直被称为蛮夷之地。

行李:四川有李白,李白应该很喜欢这种仙气满满的山,但他也没写过这里。

邹滔:他去过很多次峨嵋,但不一定看到了贡嘎。贡嘎的身份有点尴尬,它既不在传统的汉族文化视野里,也没有进入藏区的神山系统,藏区的八大神山、十二大神山,乃至二十四大神山,都没有贡嘎。同样属于大雪山的雅拉雪山,只有5800多米,在藏区八大神山里,它的壮观程度完全不及贡嘎。也许这和近代,藏传佛教是黄教占主导地位有关,贡嘎在木雅藏族的生活区域,贡嘎也叫“木雅贡嘎”,这里信奉白教。

这么说起来,贡嘎的确有点像南迦巴瓦,木雅藏族在四川的康巴藏区里,略显弱势。而南迦巴瓦所在的藏区,是工布藏族,相对后藏、卫藏区域,也略显弱势,都在相对偏远的藏区。

行李:茶马古道上来来往往那么些年,那么多人,也没有见过贡嘎吗?

邹滔:从成都到康定的茶马古道,这一路以前全是森林,走起来很艰难,天气好容易见到贡嘎的冬天,途经的道路往往大雪封山,进不来,都是夏天走。但夏天雨雾多,很难见到贡嘎。

行李:但是西方探险家对它的知名度影响较大,它还一度被认为是全世界最高的山。

邹滔:是,有两个比较重要的人,一个是英国人威尔逊(1876-1930),20世纪初期著名的自然学家、植物学家、探险家、作家,还担任过哈佛大学植物研究所所长。从1899年到1918年,他先后五次来华收集植物,被西方人称为“打开中国西部花园之门”的人。其中第二次和第三次,都曾抵达贡嘎山区。1903年,他在连接磨西台地与康定的雅家埂发现了第一株全缘叶绿绒蒿,他在笔记中写道:“在海拔11500英尺以上,华丽的全缘叶绿绒蒿,开着巨大的、球形的、内向弯曲的黄花,在山坡上盛开,绵延几英里。千万朵绝无伦比的绿绒蒿,耸立在其他草本之上,呈现一片景观宏大的场面。我相信再也找不到一个如此夸张豪华的地方了。”他成功地收集了种子,从此,这种被欧洲人称作“黄色罂粟花”的全缘叶绿绒蒿,成为西方家喻户晓的观赏花卉。第二年,他又在康定一带找到了川西绿绒蒿、紫点杓兰、西藏杓兰等高山花卉里的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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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嘎植物一瞥:总状绿绒蒿、西藏杓兰、鹅黄灯台报春(摄影/邹滔), 以及壮阔的杜鹃、森林。摄影/董磊

行李:我后知后觉,这几年才开始感兴趣高山植物。墙内开花墙外香,了解西部的高山植物,就得了解当年西方植物学家和探险家在西部的活动。

邹滔:是的,贡嘎山区还有一种重要植物和威尔逊相关。1907年,威尔逊开始了第三次中国之行,这次最重要的收获是珍稀的木兰科植物——康定木兰。康定木兰也叫光叶木兰,是我国西南的特有植物,原产贡嘎东坡雅家埂一带。1913年,科学家为它命名,康定木兰第一次有了自己的专属学名。威尔逊也把它引入哈佛大学的阿诺德树木园。

行李:我看过照片,也是高颜值,开在高山幽谷里,很惊艳。

邹滔:每年三四月开花,是贡嘎山最早开花的植物之一,花期半月。开花的时候,树叶还没萌发,白色或粉色的巨大花朵密布整个树冠,远处是皑皑雪山,的确很惊艳。在磨西台地的新兴乡,有一株400多年的康定木兰,树高15米,胸径接近2米,覆盖着近一亩的土地,是全世界最大的一棵康定木兰,被称为康定木兰王,开放时,上万朵花朵密布树冠,一片粉红。当地人奉若神灵,折断树枝或者捡落叶都被认为是不好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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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定木兰王,不用日日目睹木兰与雪山同在的场景,单是听完邹滔这段描述,已经视这株木兰王为神明。摄影/邹滔

行李:这算上天的恩赐吧。阿来还写过一个中篇小说,《岷江柏》,也是写村口几棵老的岷江柏,当地人奉为神灵,连树叶都觉得珍贵。

邹滔:今年因为给“西南山地”做《蜀山之王》这本书,我们拍到了非常全面的康定木兰王。比威尔逊稍微晚些的,还有美国国家地理学会的地理学家约瑟夫·洛克,对贡嘎山也很重要。1928年6月,当他在四川的稻城亚丁探险时,站在一处山头向东眺望,发现远处矗立着一座挺拔的白色雪山,这就是200公里之外的贡嘎,他当时就下定决心第二年要去那里探险。

经过几个月的准备,1929年3月,他带上一只由20多个纳西族卫士、46匹骡马以及可供7个月的给养组成的探险队,从丽江出发。经过木里,渡过雅砻江,终于抵达了贡嘎山西坡的康定县玉龙西村。在玉龙西的莫溪山上,洛克第一眼看到雄伟壮丽的贡嘎山主峰时,他惊讶万分,在日记中这样描写道:“它的主峰像一座金字塔一样,鹤立鸡群地站在它的姊妹峰之上,高耸着,直冲苍天。景色如此壮观,难以用语言来描它那非凡的全景。”

行李:就是洛克测量出贡嘎有9000多米。

邹滔:是的,他测量贡嘎山主峰的高度时,得出的结论是海拔30250英尺,相当于9220米,认为这应该超过珠峰,成为世界最高峰。虽然误差有点大,但洛克的探险标志着近代外部世界对贡嘎山区了解的开始,他们拍摄了240幅非常珍贵的彩色照片和530幅黑白照片,采集了几千种植物标本和700多种鸟类标本,这些标本让西方学术界发现了多个新物种,他拍摄的照片也是贡嘎山最早的影像记录。

行李:刚刚讲到洛克会从稻城亚丁遥望到贡嘎,因为贡嘎周围没有7000米级的高山,所以有很多特别好的观景点,你也在很多角度看过它吧?

邹滔:是的。我最熟悉的是子梅垭口,这里算是普通人能到的最近的贡嘎观景点了。这里从西边看贡嘎,上午逆光下午顺光,可以看到夕阳下的日照金山。

位于贡嘎山东偏北方向的牛背山应该是最知名的贡嘎观景点,这里与贡嘎诸峰相隔大渡河河谷,视野极佳。由于地处东边,朝阳下的日照金山景观、云海、佛光、云瀑,都可以见到。

王岗坪位于大渡河以东,海拔约2600米,附近森林密布,这里位于贡嘎山的东偏南方向,距离40公里,中间的大渡河谷很容易形成云海,森林与雪山同在。

位于贡嘎山西北方向的雅哈垭口,海拔4500米,相比子梅垭口,这里离贡嘎山的距离更远(22公里),贡嘎山主峰以北的多座6000米级山峰一字排开,每一座都格外高大,如同雪山仪仗队。

另外,康定机场位于贡嘎山正北方向,相距62公里,海拔4200米,就在318国道旁不远。从这个角度看贡嘎,多座6000米以上的雪山层层叠叠,航班在这里起飞降落时,都能看见壮观的雪山景象。

行李:贡嘎距离成都240公里,听说成都也能看到?

邹滔:能的。2017年夏天,几场雨后,难得一遇的天晴,从成都各座高楼上眺望,西南方向的金色雪山一字排开,贡嘎就在其中,如梦如幻。

行李︱邹滔:第45次与贡嘎相遇

王岗坪看贡嘎。摄影/王国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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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梅垭口看贡嘎。摄影/邹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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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7月24日,邹滔在成都中环,他家小区楼上拍到的贡嘎,越过密集的楼房,层峦叠嶂的山峰,他一眼辨认出了那座生活了一年多的雪山。摄影/邹滔

4.

行李:在山里待一两年,是什么感觉?

邹滔:第一年我基本是在山里待一个月,回成都十来天,写工作报告,再进去。每次刚进去时,前面十来天还比较新鲜,半个月后就会很想跟人说话,后来出现一个情况,每次看到外面来的游客就特别兴奋,就热情地说:要不要住这户人家?我们聊一聊?也会把自己拍的照片给他们看,跟他们讲这里好玩的事情。

行李:难怪山里人都很热情。贡嘎四季变化如何?

邹滔:冬天反而晴朗,下一次雪就晴半个月,春天下雪最多,五·一草才返青。六月,草全部返绿,杜鹃、马先蒿、报春、兰花,各种高原花卉开始冒出来。到了七八月,流石滩里的绿绒蒿、雪兔子开始繁盛。但是六月到九月,一直下雨,这时候徒步的人可能在里面待一个星期都看不到一眼贡嘎主峰。但是过了十·一,就迎来最好的季节,每天都是晴天,风景也好,山上是雪山,下面是彩色森林,山里很多野生动物。

行李:但是雨季时,云海应该很壮观吧?

邹滔:是,有一次端午节,我带一队人进去,说要到子梅垭口去看贡嘎,但是前几天天气都不行,离开那天上午,每个人都垂头丧气的,外面下雨,云很低很低,我们住的地方海拔3300,垭口海拔4500,相差1200米,云雾不可能覆盖这么高的范围,云如果很贴近村庄,说明山上没有云,结果往上开车,光线越来越亮,之后整个出了云海,蓝天白云,贡嘎山顶有一种很奇特的荚状云,像帽子一样盖住贡嘎,很震撼。有一个队员是九江来的,她说以前看过庐山的云海,但是贡嘎的云海有十个庐山的云海那么大。还有今年八月,当时在子梅垭口找到一个很小的湖,开始下雨,贡嘎主峰完全在云里,后来放晴。忽然出现两道彩虹,主峰露出一个尖尖角,彩虹就横在那个尖尖角下,就一两分钟时间,近处的湖里有两只赤麻鸭嬉戏,也是很梦幻。

行李︱邹滔:第45次与贡嘎相遇
行李︱邹滔:第45次与贡嘎相遇

贡嘎云海,上图即邹滔描述的那次有荚状云的云海(摄影/邹滔),下图是摄影师董磊长期守候后,在星空下拍到的云海(摄影/董磊)。

行李:在山里,最大的快乐是什么?登山家的快乐可能是挑战自我,你呢?

邹滔:登山的过程可能很虐,但最后达成一个目标,对登山家来说也许也很享受,但我喜欢拍照,当我拍到想要的画面,感受到这个地方多样的动植物,是我最高兴的。

行李:是一种旁观者的快乐吗?

邹滔:还不完全是旁观者,我去看这些东西,不只为了把它们拍下来,带走,而是享受跟它们同在。即便现在,大家对贡嘎的认识都很少。当你对贡嘎的了解,不只是徒步经过,不只是看到很美的花想拍下来,当我知道为什么这个植物会长在这个地方,为什么这个季节会开,它和旁边的植物和动物有什么关系,当地人又是怎么认识它的,背后有什么故事……我就很想把这些分享给大家,这也是我后来为什么在贡嘎做博物旅行的原因,我希望把贡嘎呈现得更立体:我对当地动物植物的了解,当地人以前的生活,他们现在做旅游面临的问题,对于文化流失的焦虑,等等。我希望创造一个氛围,让你在这个氛围里感受到一些东西,这是和你平时的生活是不一样的。

现在我和村子里的人都很熟,大家见到我会说:小邹你又回来了。他不说“你又来了”,他说“你又回来了。”

行李:有时站在城市里,觉得视野所及皆是杂乱无章,但退回到自然界里,一切井然有序,比如雪豹在什么海拔,金钱豹在什么海拔,比如植物的带谱。你在山里这么久,是怎么理解自然界的秩序的?

邹滔:这种秩序感是存在的,但没我们想象的那么精准,就像在贡嘎山西坡,海拔3800米是一条林线,但它有可能往上,也可能往下,是波动的,就像金钱豹和雪豹的生活地带会交错。每次拍照时,我也试图在三维的世界里找到某种秩序感,拍下去,凝固成二维的画面。它肯定是有秩序感的,但其实不是人可以控制的。

和其他拍摄不一样,我们拍野生动物,是没法摆拍的,也没法预计它在什么时候出现,只能尽我所能去了解它的习性、出入范围和时间,努力去碰这样的机会,但最后的结果不是我能想象的,只是自然的状态,我的照片也是在歌颂自然的美,而不是歌颂我心里的自然。

行李:很多老一辈风景摄影师,多在歌咏壮阔河山,主题和场景都很宏大,新一代的自然摄影师们,拍摄动植物时,不仅心中有爱,甚至是把它们当成明星,就像时尚摄影师拍人物特写,尤其是拍摄植株矮小的高山植物时,每每为她们匍匐在地。博物君说过一段话:当发现自己并非大自然的主宰时,会由衷的感到心平气和,当然也伴随着一些转瞬即逝的失落。如果从人类的视角拍一朵花,往往会觉得花过于渺小,甚至可以毫无顾忌的踩死它;但如果爬在地上平视或仰视它,就会发现有些花是朝着地面开的,花瓣底下的花纹是你无论如何都无法从上面看见的,因为她是给地上的昆虫看的。这会带来难以言状的强烈的敬畏感和喜悦,这跟钱、亲情、爱情带来得快乐都不一样,这种快乐毫无负担。

邹滔:一个好的自然摄影师,是希望拍出动植物的生活环境,我们歌颂的不只是动植物本身,而是它们和自然的联系,这也是人和自然的联系。几十万年几百万年里,我们都作为自然的一部分生活其中,就像藏族人觉得,蚯蚓、虫子,恶鬼、牲畜,也和我们一样生活在其中。

行李:去了45次贡嘎,面对这座雪山,你会有“这是我的雪山”这种情感归属吗?

邹滔:一方面,作为旁观者,我对它的了解是立体的,有风景,有当地人,有保护区的人,有外来游客,还有动植物,因为对它熟悉,而有了某种拥有感。另一方面,这一辈子就几十年,去过那么多次,我和它不再是分开的,而是有交集的,如果把时间看作一个维度,我和它有一个维度是重合的。贡嘎山的生命可能已经有几百万年,但其中有一年,我和它在一起。

行李:人的生命那么短,和一个雪山能有这么一段重合,多幸运,而且你也给它带来了变化。

邹滔:是的,很幸运。

行李︱邹滔:第45次与贡嘎相遇

你看左侧山上那个人那么微小,但他仍与壮阔的、看似永恒的贡嘎同在。摄影/董磊

采访:Daisy

照片提供:邹滔 董磊 王国兴

行李︱邹滔:第45次与贡嘎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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