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今天起,泊回老洲|丁依菁返鄉畫像

推薦語

文章寫得很有特色。長江邊貨運人家的流年往事,從一個少年的角度娓娓道來,有一分親切,也有一絲悵惘,不疾不徐的敘事節奏更增加了文章的感染力。

(返鄉導師汪成法,安徽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我讀過很多詩人的長江,李白的“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大氣磅礴;杜甫的“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悲愴宏偉;張若虛的“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清淡幽深。但如今我要說的,是家鄉門前翻過江堤就看到的,滿載回憶和鄉情的長江,以及依託長江而建的躉船和村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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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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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面與滿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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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與躉船

從今天起

在2016年以前,安慶只有一個老洲,在2016年以後,銅陵有了兩個老洲,一個叫老洲鎮,一個叫老洲鄉,一個在江北,一個在江心洲,而我所在,正是江北。

以前聽爺爺講過,之所以這個老洲是三點水的“洲”而不是“州”,是因為臨近長江。是呀,老家真的離江很近,出門直走五分鐘,翻個江堤就來到了江北的沙灘。夜裡安靜時,能聽到江面上貨船在江上航行摩擦江水的聲音,濤聲一陣連著一陣,卻並不覺得煩躁,反而有一種歸屬感與安全感。

鄉村是沿著長江自西向東延伸著的,呈帶狀,沿江有很高的江堤,江堤上是一條窄窄的沿江公路,公路上每天會有固定班次的綠色公交,記憶尤深的是,爺爺曾告訴我,去老洲站在靠家的這一邊,去大橋站在靠長江的這一邊,不用招手,公交看到人便會停下。

隔江遙望銅陵市,江南那裡是富裕的城市,有霓虹燈和寬闊馬路,家鄉人一直對銅陵有種說不出的熱愛,儘管那個時候,老洲依舊是安慶市的。

“沒個多久,老洲肯定要被劃到銅陵去。”

“銅陵太小了,肯定要往江北這邊發展啊,老洲一定要被劃到銅陵的。”

再到後來,不知哪裡的風聲,很多家鄉人又說,“別說老洲,整個樅陽都要劃到銅陵去。”

只是說說,一等卻等了很多年,沒有任何的改變。直到後來長江大橋的收費站不再收小型汽車的費用了,人們心裡又燃起了老洲要被劃到銅陵的希望。這時候,銅陵市的出租車源源不斷地往大橋載人送人,所謂大橋,是老洲的一部分,最繁榮的一部分,依著長江和長江大橋而生,因在銅陵長江大橋附近,當地人便習慣了叫大橋。大橋和老洲絕大部分的村鎮一樣,呈帶狀,沿江有很高的江堤,最為稀罕的是,最繁榮的地方,僅僅是一條長長的街,一頭是上橋的地方,有很多超市和飯店,一頭是菜市場。這條長街上的門面房,組成了一整個大橋。於是老洲鎮好像被分成了三個部分,沿著江堤自西向東,從大橋到老洲再到老灣,公交車會在每個點停上幾分鐘。而自從銅陵的出租車遍及大橋以後,每天江堤的公路上,都會有它們的身影,老洲人去往銅陵的市區僅僅只需要二十多分鐘。

於是人們又盼著,接著說,以後老洲被劃到銅陵去,一定會通公交的,銅陵的公交,真的非常舒服啊,聽著公交車報站的聲音,彷彿就成了城裡人。

最終是遂了願的,老洲鎮的人盼來了這些公交,也盼來了成為銅陵人的一天。儘管應該是值得紀念的日子,卻在日後被忘了——到底是哪一天安慶市的樅陽縣被劃到了銅陵市呢?想不起來,可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該有的有了,該盼來的盼來了。三十八路成了連接大橋和銅陵的唯一一班公交,它穿過銅陵長江大橋,再穿過繁華的銅官山,一路直抵銅陵火車站。

38路最好看的風景在哪?自然是在橋上的時候,透過車窗能夠看到寬闊的江面,陰天時總是叫人想到“暮靄沉沉楚天闊”的景象,一艘艘船在江面緩慢行駛著,呼啦的風帶著江水清淡的味道傳進車廂,神清氣爽。

從橋上俯瞰長江,航標船小得像一粒芝麻,在夜晚裡閃著微弱的光,悠悠盪盪地隨浪花起伏著。輪船的汽笛聲和橋上車輛的喇叭聲交雜著,像是沉重的老人的悠長嘆息聲中夾雜著孩童的嬉鬧聲,山映斜陽天接水,長江大橋和它身下的江水,就這樣融匯成一派美好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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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泊的貨船一角

爬上船頭


老洲人對長江和貨船是最不陌生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在長江邊上就以貨船為生。沿江一帶有很多碼頭,大的小的,有躉船的沒有躉船的,岸邊拋錨的或者結隊江上拋錨的,比比皆是。離我老家很近的江面上,就有一艘很大的躉船,靠岸方便,躉船上的東西也應有盡有,小到柴米油鹽這樣的生活必需品,大到修船補船的電焊用品,可並非這樣,上船就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我從小膽子大,最喜歡長江漲水的時候,江水淹沒沙灘,這樣上躉船就需要在江岸和躉船之間搭一條小木橋,或者坐小舟上船,這二者我皆歡喜,各有各的樂趣。小舟的種類有很多,事實上,在老洲,看到各式各樣的船也並不稀罕,小舟在當地被稱為“小划子”(“劃”作第二聲),一般江面漲水時系在岸邊的小划子是沒有發動機的,簡簡單單的一艘,或是木製的,或是鐵製的,需要用的時候就解開栓繩,船裡有時候放的不是船槳,而是鐵鍬,鐵鍬划起水來也是極為方便的,人坐在船裡,那感覺非常棒,江水推動著小划子緩緩前進,搖搖擺擺的,像是盪鞦韆,又像是在玩碰碰車。而踩小木橋,自然是不敵划船有興致,可小划子並非每次都會停在岸邊,這時候人就不得不走小木橋,小木橋很簡陋,由三四根長長的木頭捆綁在一起組成,一頭扎進岸邊,一頭靠著躉船,還會隨著江浪搖擺,兒時不知恐懼滋味,來來回回走了無數趟,只記得小木橋其實很短,周遭沒有扶手,可也晃晃悠悠地就過去了。

常年停駐在老洲鎮裕豐村的躉船,成了江北一岸別緻的風景。這一帶的人們多造船開船,貨船眾多,回家時便將船停泊在躉船旁,用粗大的纜繩分別系在躉船和貨船的繫船樁上,靠船時為防止碰撞和摩擦,船上的人會仔細地在可能出現碰撞的地方提前放一隻橡膠做的“靠球”,在我以往的記憶裡,靠球便是沒有中間那鋼圈的輪胎,用一根結實的繩子綁著,在船上隨處可見。第一艘船泊岸,後面的船便就方便了很多,他們一排排緊鄰著彼此,小心地用纜繩繫好。一艘躉船,引得眾船相泊,氣勢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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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棄躉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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躉船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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躉船一角

老洲鎮以貨船為主,但貨船也並非一模一樣的,按照不同的規格,家鄉人有不同的親切的稱呼,僅有一層帶一個駕駛室的,稱為“一樓半”,三層的稱為“三樓”,駕駛室不在船尾而在船頭的稱為“前駕駛”。每一艘船大多是綠色的外表,船門是紅色的,船尾住人,駕駛室前方便是貨倉,整一艘船,絕大面積都給了貨倉,像它的大肚子,裝滿時船身都在水裡,走在船上的時候腳底板可以接觸到冰涼的江水,這時候,家鄉人稱其為“滿載”。而貨倉裡沒有貨物時,船隻其實是很高的,人從船上往江裡看,甚至會感到恐懼,這時船又叫做“空船”。還有一種叫“中載”的,指的是貨倉裡只有一半貨物時的船。家鄉的船大多一個樣,上船習慣了的,能一眼望見自家的船是哪一艘,而認不出的,只能靠號碼來辨認。每一艘船都有自己的船號,像身份證號碼一般,船在江裡航行時,自然是不會被叫做“滿載”“中載”或者“一樓半”“前駕駛”的,大家會喊船號,我見過的船號只有四位數或者五位數,未再見過更長的號了,船號會被印刷在船尾,白色的紅色的,清晰易見。而家鄉人,讀船號也是不同尋常的,稱“七”為“拐”,稱“零”為“登”,稱“二”為“量”,船號前附綴著省份簡稱和市縣,於是老洲鎮的船號,清一色都是“皖樅陽貨XXXX”。

兒時上船少,在江上的歲月也不多,印象最深的,便是自家的船泊回裕豐村碼頭時,有時候會隨著父母到船上走走,一般多是空船的時候才會回家泊船,這時的船很高,比躉船高出不少,人上了躉船後要搭一個鐵梯子才能上船,而膽子大的,嫌梯子麻煩,便直接登上躉船的船頂,跳到船上。我從未敢跳躉船頂,便只能順著梯子往船上爬,附近過往的船隻經過時,會把江浪推到躉船附近,於是躉船和船之間會在水力牽引下拉開一小點距離,梯子也就搖搖晃晃,令人害怕,卻又彷彿很刺激有趣。爬梯子於我而言從不是件難事,眼睛朝上不看下,雙手扶穩雙腳蹬,一會兒便也就上去了,再橫跨一艘艘船,直到找到自家的。

其實我最喜歡的地方是船頭,那兒面積開闊,附近有圍欄,也有繫船樁,船上的纜繩大多放在船頭,船行駛時,船頭彷彿是最威風的地方,我見過爸爸在船頭揮動著小彩旗,儘管不知道那手勢是什麼意思,但只覺得新奇有趣。江風迎面而來,風裡有淡淡的江水味道,船穿過橋頭時人就好像和橋一般高,眼前一暗再一明,橋洞就這樣過了。對了,船頭有發動機,只要拉響了那個機子,船尾就會有電,一有電,船尾房間裡的空調就可以用,電視機也可以用。在船上的歲月往往是無聊的,來電就彷彿來了全世界。

對於老洲鎮大多數的人來說,貨船便是第二個家,一個家在由躉船上岸後江堤的那一邊,而另外一個,便是常年相伴相隨,從皖江駛向各個不同地方的船。老家這兒的船,大多西邊最遠能去湖南,東邊最遠能去上海,裝的貨物以沙子石頭為主。遠則幾個星期,近則一個星期或是半個月,泊回老洲後上岸買些菜,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對船的感情深刻,每年家鄉人過年時,除了會在自家門口放開門炮以外,也會跑到船頭上去放鞭炮,貼對聯。這些回憶,日後想起,卻又總叫人想到“故鄉遙,何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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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製小漁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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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小划子

橋頭往事

沿江居住的人,多半都會有洪水記憶,於是防汛也便成了一件不足為奇的事情。夏天裡長江漲水,陰雨連綿不斷,江水順著江堤往上爬,於是每個村都要出人來防汛。所謂防汛,在江堤下搭建一個粗陋的彩色的棚子,裡面擺一張桌子,幾條長凳,出幾戶人家的成年人,白天夜裡輪班守在棚子裡,不時帶著手電筒爬上江堤看看,江堤的這條柏油公路,這時就成了大埂,人們會說:“你上大埂上看看,看水漲到哪裡了。”

聽爺爺和父親都曾提起洪水,1998年有一場,2008年也有一場,而我唯一有印象的,是2016年,那時候人們對於洪水已並不恐懼,或者說已經是習以為常,三峽大壩建好,防汛時人們也不會過於上心,只是在江堤靠近長江的那一岸撒上厚厚的一層黑炭粉,隔幾分鐘上大埂去看看便好。

村子的帳篷成為沿江的一道風景線,每個帳篷外會樹一個牌子,上面寫著村名,在大埂旁的路上,間或插一些彩色的旗子,驅車行駛在公路上時,會覺得這個地方,真的是很特別呢。

帳篷裡除了桌子長凳和一個燒水的爐子外,再無擺設,人們大多在桌子上擺些瓜子,邊嗑便聊天,順道聽著江堤那一邊江水摩擦的聲音,船航行時的汽笛聲。聊的多是家長裡短。

因是沿江居住,長江活魚便也就司空見慣,尤其是在漲水的時候,菜市場裡賣的江魚便也就不值錢了。在老洲鎮,江魚種類很多,名稱也就很多,夾雜著方音,也許根本就不是這些魚的學名。

漁民捕捉江魚的方式很簡單,搖著小划子就下江,自江岸往江中央撒一片細密的網,再用木樁固定住,清早撒網,傍晚收回,一天的成果十分豐富。但這裡的漁民又是虔誠的,太大的魚放生,太小的魚也會放生,這樣,才有了生生不息的信念和希望。

漁民攤販們做生意,不僅在岸上做,也在江上做,他們的小划子是帶著發動機的,一拉響抽抽嗒嗒的,就能跑得又快又遠,那速度,比貨船快多了,他們經常會開到江中心去,貨船上的人們看到了,便會去買菜,滿載倒是還好,空船太高了,菜送不上來,於是船上的人們則會用一根繩子吊著桶把錢送下來,小販們把菜放到桶裡,他們再提上去。

在船上,用水也是這般,可以直接在江裡接水,但水是不能喝的。長江的水,哪怕是江中心的水,其實都是呈泥黃色的,渾濁並且伴有一點兒奇怪的味道,儘管我的小時候,還有些許記憶是和爺爺去江邊挑水,那時候自來水還不是二十四小時都能接到的,爺爺就架著扁擔挑著水桶帶我到江邊打水,打好的水放到家裡的大缸裡,沉澱幾天才變得無比清冽。而現在的渾濁江水,並不稀奇。

靠老洲這一邊的長江裡有很多漩渦,也就有很多嚇人的“傳說”,水猴子是被爺爺奶奶傳遍了的嚇唬小孩子的,我們小時候很吃這套,從不敢近水,也不敢不吃飯或者調皮搗蛋,因為水裡有水猴子喜歡拉不聽話的小孩下去作伴,而恰巧老洲鎮到處都是池塘和長江,漩渦也是,漩渦裡住著水猴子,儘管遙遠,我們依舊畏懼。

小時候在船上是見過淡水豚的,只記得它們露出黑色光滑的脊背,在水裡嬉鬧著,發出像孩童大笑一般的聲音,在家鄉,淡水豚被叫做“江豬”。它比那些稀奇古怪的長江活魚稀罕得多,可我們生活在江邊很多年,誰也沒有看清它們,只是在江面能夠看到,它們光滑黝黑的脊背。

江北的岸上是有沙灘的,除了漁民會過去,也會有孩子們過去玩耍,沙灘上的沙子細細的,軟軟的,赤腳走在上面也非常舒服。沙灘是一處好玩的地方,除去沙灘,最好玩的地方大抵是高大江堤的長草的一面了,長長的江堤把江水和人家隔絕開來,一面迎著長江,人們用水泥粉刷後,水位不高時喜歡在上面曬棉花或稻子,而迎著人家的這一面,則長滿了青草和鮮花,春天和夏天時,芳草鮮美。而我們最先學會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別》裡的“野火吹不盡,春風吹又生”。夏天時大堤旁的青草誠然欣欣向榮,到了秋天就會變黃,成為又長又醜的枯草,於是沿江一帶的人們,就會帶著打火機去燒那些草,孩童們喜歡又不喜歡這樣的行為,喜歡是因為只有燒了這些草,來年草兒才會更加欣欣向榮,而不喜歡,則是因為燒了以後的草坪不僅光禿禿的,還會變的黑漆漆,他們不能踩在上面了,會弄髒鞋子和褲腿,大堤也變得醜醜的,彷彿失去了生機。

再到後來,躉船不見了,那麼龐大的物體坐落在江面上十幾年,忽然間就消失了,讓人不覺落寞,而故鄉的船,依舊會泊回故鄉。他們想方設法,停泊在離家最近的泊船點,一條接連著一條,形成一支龐大的軍綠色的隊伍,江上涼風習習,傍晚時分的夕陽是昏黃中帶著點點星光的,它將餘暉一點點灑落到江面上,波光粼粼,像金子一般。古人有“日暮長江裡,相邀歸渡頭”,而在老洲,一艘艘貨船,逐漸泊回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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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躉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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躉船與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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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丁依菁,安徽省銅陵市老洲鎮人,安徽大學2016級漢語言文學專業本科在讀。

提及家鄉,總是想起長江,它與我的童年、生活緊密相關,是思鄉情懷中不能忘卻的一部分。兒時也曾有過隨貨船過江過橋的經歷,對於碼頭躉船也並不陌生,不知不覺中,它們終成為筆下最引以為豪的片段。“返鄉畫像”讓我想到遠去的童年和故鄉,儘管歲歲年年,家鄉一直在改變,但我相信,情懷是存於內心深處的,它會讓我們惦念,家鄉的美好。

圖文 | 丁依菁 出品|頭號地標

人文指導 | 葉開(中國頂級文學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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