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魯華對話賈平凹
作家在你的國土上
發出你獨特的聲音
韓魯華:
作家創作,一切想法最終還需落實到作品具體敘寫上。
比如恐怕首先就得面對作品的整體結構佈局問題,在這方面也是要費很多思量的。
從我閱讀的感覺,對於《山本》的整體結構佈局,你是費了不少神。
這中間肯定有的地方是讓你很費事的。
賈平凹:
費事呢。這個故事線索、情節、文章成了之後,是各個故事、各個環節處,就這個故事和那個故事起和滅之間過渡,其實是你佈置最難的地方,最需要下功夫的地方。
從這個故事的這個情節到那個情節怎麼轉換,這個事情起來了又滅了怎麼寫,那個事情起來了又滅了怎麼寫,這個起滅間的關聯很重要,很費事。
再就是這些已經都有了,就是整個的起、滅,時間的生髮、滅,整個的結束,敘事結構是保證全書最重要的東西。
但是如何能沉穩,要沉要穩還需要利落,不能說沉穩和平緩就是四平八穩,進度太慢也不行。
這本書區別於別的書,它裡邊有利落的東西,轉換很快,該平穩的地方平穩,該轉換的地方也轉換很快,敘述裡邊和以前有些作品區別應該就是硬度比以前更硬、更熱烈、更極端、寫的更狠一點,以前更柔一點。
現在寫的狠,這是年齡所致,因為這個老年人的通病就是老年之後做事容易出格,反而無所畏懼,他敢說別人不敢說的話,敢做別人不敢做的事,這是老年現象。
我看在臺灣說老年作家有這種現象,就是他突然就心硬了,這本書比較硬朗。
韓魯華:
這本書是比較硬朗的,有股子豪氣。
但其間仍然有著溫馨的東西。說到這我又想到,在你的敘寫中,很善於用閒筆。
記得你說過作品一定要能夠升騰起來,就像柴火燃繞,一定要有火焰。
在這部《山本》中你用了個形象的說法,叫開天窗。
這開天窗與人們常說的閒筆,有什麼不同?
賈平凹:
這應該從兩點來談。
當然提到這個開天窗,在敘述故事的過程中,小說不能只講故事,沒完沒了的說故事。
過去說書還有個盡興,說一會就停下看聽眾有沒有打瞌睡,有沒有誰走神,或者可以和外面聽眾交流,再根據外面的風聲雨聲、環境變化這種聲音,把它加到裡面,其實它有這個作用。
剛才提醒大家的是文本上的、結構上的,現在就是在敘述故事的過程中,要寫到人生智慧的地方,作者對世事的看法問題上,在故事的環節處理,環境描寫上,這時就不妨把故事先放下,先考慮這些事情,這樣能增加作品的厚度或它的趣味。
厚度是人生智慧在這裡閃發的東西,又或是閃發著人生的智慧,對人生的某種看法。
又或是作者藉助某某環境或者某某人物對世事的議論,或者是用這個精神、環境,風啊、雨啊、鳥啊、樹啊,從另一個角度來表達自己對這個的看法,我當時指的是這個意思,不是為了增加而增加這些東西。
這東西就像蒸饃一樣,氣足了饃就不是死疙瘩,它是虛的,籠一打開熱氣騰騰的虛的那個樣子。
韓魯華:
這裡可能就涉及到了一部作品的思想內涵的深度、厚度和高度、廣度等問題。
說到這,我想到你在過去的後記也常談到要有現代意識、人類意識等等。
在這部作品後記中你說到“現代性,傳統性,民間性”,顯然是你在文學創作上所追求的一種目標。
在你的心目中,這現代性,傳統性,民間性,以及它們之間的關係,應當是怎樣一種樣子?
賈平凹:
我這麼多年一直強調的是,現代性實際上就是一個視野問題,就全球看問題,從整個人類,大多數人類的角度來看問題。
當然這個說起來容易,但建立起來是很難的,要突破好多:
你從小長大的那種思維習慣,要突破那些標杆。
全球視野實際上就是現代性,就是考慮問題是大家思想的。
現在咱們這裡坐了五六個人,我考慮問題一定要考慮大家,今天吃飯誰吃啥誰不吃啥,做個啥飯,我不能只考慮韓魯華吃甜的我就專門做甜的,這不行。
作品如果沒有現代性就寫不成作品,就沒辦法寫也沒人看,也發表不了。
傳統性主要是講傳統審美。
這個民族之所以能形成這個民族,是因為保存下來它的一套審美觀,它這一套審美觀就是它認為什麼是漂亮的,什麼是不漂亮的,什麼是正確的,什麼是不正確的,什麼是可以越過的,什麼是雷池不能越過的,像這種審美才能表現你是中國人,你就該是中國的。
現代性和傳統性的結合就使你已經明白你是中國人,你就該在中國。
同時你要廣泛的吸納整個世界上的優秀東西,然後進行你獨立的思考。
在你的國土上,用你國家的資源,國家的那些素材,發出你自己獨特的聲音,寫出你的文章。
而為什麼又要強調民間性?
因為自己本身就在社會基層。
而民間性又是生動性,實際上是傳統的延伸,今天的現實就是明天的傳統,它是傳統文化的延伸。
因為它是現在發生的,民間它有一種生動的東西,它可以推動、更新,尤其是推動傳統和適應現代性和傳統性,用力量來推動,把現代性和傳統性在民間進行驗證一樣,揮發在民間,然後民間再進行反推。
這樣它既繼承了你的現代和你的傳統,它就是活的,而不是一種死的。
韓魯華:
說到中國古代的審美傳統,中國古代講文章要有氣,要氣韻生動。
這實際是文章的內在氣理。人有生命的氣理,自然也有生命的氣理。
結合《山本》的敘寫以及你後記所談到的,你談到秦嶺的“生命氣理”,擴而大之,實際上就是對一地域“生命氣理”的把握問題,是對整個世界生命氣理把握問題。
對於今天的人來說,氣理好像還是比較抽象的,其實它是包含著豐富內涵的。
賈平凹:
在我的意思裡是這樣的,當然不一定準確,它就是營造一種氛圍、一種氣氛。
因為你寫的是整個秦嶺,要把秦嶺早上或者下午霧氣那種熱氣騰騰的樣子,它的山、它的水、它的樹木、它的草或者它的風景,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裡遊的那些東西或者人,一切東西構成一種新的世界。
它這個生命體就是一切都要有生氣,一切氣息要配合,配合起來構成一個整體。
小說嚴格來說就是再生的自然,自己編造的一個再生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你就要讓它生動起來,山、水,飛的、跑的,人,各種東西活起來,就像地裡這種苞谷,那種黃豆,那裡又種菠菜,各種東西互相影響看起來就生氣勃勃的。
韓魯華:
這就是說生命氣理是融匯在整個作品之中。
同時也要考慮到,生命氣理的融會貫通,不是懸空的,而是要落實到具體的敘述之中的。
說到這,我就想到作品從另外一種角度來看,它實際上是離不開時空的。
在《山本》的創作中,實際上這也是無法避免的一個問題。
具體到《山本》就是如何在空間中推衍時間,也就是文學敘寫中的時空處理問題。
賈平凹:
因為這些東西,如果體現在具體的寫作中,在我的理解裡,就是線和團的關係,也就是敘寫和描寫的關係。
在寫作中,主要的功力要用在團上。
比如在《山本》裡,保衛戰保鎮子,這是一個團,要把氣氛渲染起來。
又比如說打縣城,它是一個團。而事件和事件中間是一個線的關係。
線其實也就是時間問題,這個時間為什麼產生那個事件,它是一個時間問題。
到團裡頭,就是一個空間問題。實際上,原來的中國小說,線的東西特別多,都是順著時間的推移,一步一步順過來,說故事。
這樣當然有它的優點,也有它的缺點。
它的審美也是在線性敘事中形成的審美,比如容易產生空間感、隱喻、象徵、話外之話、虛擬、意象等這些東西。
西方小說主要是團塊結構,就是一個場面一個場面把這連起來,過渡時兩筆就過渡過了,這樣就有一種推動力,讀起來有震撼力。
故事能推動起來,強調特別外向的東西。
但現在就是把兩方面結合起來,實際上就是有線,線可長可短,有的可隱可顯,可續可斷,就像古人說的那個東西,不會轉換的人就半天擰不過來,就交代不清。
很快就要交代,交代就是一種敘事,團塊描寫那個環境,故事發生的環境就是一種描寫。
本文由商洛學院“商洛文化暨賈平凹研究中心”提供
韓魯華先生,和陝西省作家協會主席賈平凹之間關於《山本》的對話。
由郭娜、潘靖壬錄音並整理。
讓讀者更深入地瞭解作者對於《山本》的所思所想所感,裨益讀者的閱讀和創作……
閱讀更多 黃堡書院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