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政权，在歌声中建立，又在歌声中毁灭，后唐庄宗李存勖，亲手制造了一个历史的玩笑。
五代十国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乱世，在这个时期，中原地区相继出现的五个朝代和割据于西蜀、江南、岭南的十几个政权，共同构成了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纷乱时局。后唐便是在这个时期出现的一个短命的王朝，作为这个王朝的开国皇帝，李存勖建立政权的过程，堪称一段铁血传奇。李存勖是当时割据河东的军阀李克用的长子，自幼勇武过人，其父对其赞赏有加，认为“吾行老矣，此奇儿也，后二十年，其能以代我战于此乎！”（《新五代史·唐本纪》）事实也证明了李克用的判断，他在弥留之际交给了李存勖三支箭，叮嘱李存勖讨伐刘仁恭、击退契丹，再灭朱全忠，而血气方刚的李存勖时刻都没有忘记乃父重托，他将三支箭供奉于家庙之中，每次出征，都将它们精心包裹，带在身上，而每次征战归来，他又将这三支箭继续供奉于家庙之中。在马嘶弓鸣声里，李存勖披坚执锐，目光如炬，充满了一统天下的豪情。
和许多开国之君有所不同，李存勖的征战不仅是冰河铁马，同时，还伴以铿锵有力的军歌。这个骁勇的沙陀人后代，“尤喜音声歌舞俳优之戏”，他创造性地将自己的音乐才能投放到战争的底色之中，不仅自谱曲子，还亲自写歌词，教将士们一起放声歌唱，被称为御制军歌。每次大战来临，他便让所有的军士们在阵前唱起嘹亮的军歌，以激励他们奋勇杀敌；而每次战役不论胜负，他仍然组织军士们弹剑而歌，以期再次激起他们冲锋陷阵的士气。当粗犷雄壮的歌声穿过血与火的沙场，我们看到的是李存勖率领的部队一路摧枯拉朽的身影：在高邑，这支唱着军歌的铁军大败朱全忠的50万大军；在燕地，他们以歌声为武器，剿灭了盘踞于此的刘仁恭势力；九年后，仍然是他们，伴着冲锋的战鼓和和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歌唱，大破契丹，将耶律阿保机逐出了北方。公元923年，当后梁政权在气冲霄汉的歌声中轰然崩坍，当一路敲着刁斗穿过军阵的李存勖泪流满面地将三支金箭供奉于庙堂，祭奠先父之灵，这个统一了中国北方的统帅已经成为一个新王朝的开国皇帝，史称后唐庄宗。
如果后唐庄宗李存勖即位之后，能够象当年一样，继续吹响富国图强的号角，他的功业也许真能追比开启贞观之治的唐太宗李世民。然而，历史没有如果，随着南征北战的的军歌渐渐消弭，李存勖已经再也谱不出激励人心的曲子，取而代之的是荒淫奢侈的靡靡之音。这个从马上夺取了大半个天下的新朝皇帝太急于享受战果了，即位之后，他没有施行任何休养生息的国策，便开始毫无节制地放纵起自己的声色之娱。自幼喜爱看戏的李存勖有着极高的音乐禀赋，如果说在早期的征伐过程中，他尚能将这份对音乐的敏感转化为杀敌的动力，那么当他一朝成为皇帝，这个爱好则成了他执政期间的致命伤。他在宫中豢养了一大批伶人，每天戏曲连台，歌声不断，不久，他便不再满足于做个观众，而是穿起戏装，粉墨登台，成了一个场场不落的演员。这个“戏子皇帝”给自己起了个艺名叫“李天下”，据说有一次玩得兴起，他在台上连喊两声“李天下”，结果被一个叫敬新磨的伶人上前就打了一个耳光，大声斥道：“李天下只有一个，你又叫谁呢？”结果李存勖非但没动怒，反而重赏了敬新磨。
还有一个故事也流传甚广，说是一次李存勖出猎，践踏了农户的庄稼，当地县令上前劝谏了几句，便被李存勖绑了起来，欲治其罪。这个时候敬新磨赶紧上前厉声斥责县令道：“你是县令，难道还不知道陛下喜欢打猎吗？为何还让百姓种田地，而不让百姓挨饿，空出田来让陛下狩猎呢？真是罪该万死！”李存勖越听越不是味儿，最终还是笑着放了那个县令。
实际上，在李存勖宠信的伶人中，敢于巧谏的敬新磨还只是一个例外，相当多的伶人都在用手中的乐器和这位戏子皇帝一起，浑浑噩噩地唱奏着亡国之音。在他们的蛊惑下，李存勖大修宫室，广招美女，天天用奢靡的乐音打发时光。宠信伶人的李存勖不仅对他们封官进爵，而且还纵容他们胡作非为，许多官吏为求自保，纷纷贿赂勾结这些伶人，而一些忠直之士因为不愿同流和污，结果不是被放逐，就是惨遭杀戮，开国功臣朱友谦一家就被满门抄斩，平定四川有功的郭崇韬也被弃首东市，至于对于那此曾经和他出生入死的将士们，更是常常军饷不济，家中烟火不举。“宠教坊荷叶杯，踏金顶莲花爨；常忘了治国心，背记了《谒食酸》。”一片沉歌醉舞之中，当年那个自编军歌励士冲锋的统帅，已经急转直下，成了一个远贤臣亲小人的昏君。
历史的惩罚发生在公元926年，就在这一年，被追杀的功臣李嗣源在将士们的拥戴下倒戈，将矛头指向了后唐的都城洛阳。而在此时，被提升为直御指挥使的伶人郭从谦趁机发动兵变，在守城的战斗中，向众叛亲离的李存勖射去数支致命的冷箭，仅仅做了三年皇帝的李存勖还没有从“李天下”的醉境中清醒过来，就成了箭下之鬼。“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对先智后昏的后唐庄宗李存勖，修撰五代史的欧阳修的评价没留一点情面。
据说李存勖死后，几个伶人拣了很多丢弃的乐器扔在这位戏子皇帝身上点火焚尸。其实这更像一个黑色的反讽：那些乐器曾经以雄浑的乐音开启一个时代，而当它们喷吐着火舌，和中箭倒下的尸身一起，用最后的哔剥之声结束一场演出，一个时代，也随之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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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华，资深电视媒体人，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大连民族大学客座教授，高级记者。多年来，寄食电视之余，一直诗心未泯，先后出版个人专著《唐诗密码》、《宋词密码》，《诗词里的中国》（三卷本），试图对中国传统文化精髓进行诗化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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