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與技術怎樣一起到達:王安憶對小說寫作難度的追求

思想與技術怎樣一起到達:王安憶對小說寫作難度的追求

作家王安憶

一、 王安憶的讀者群:喜歡的人和不喜歡的人皆眾,而且涇渭分明。

王安憶的讀者眾多,擁有相當可觀的粉絲群,且多是女性;當然,不喜歡她的人也不少,不分男女。無論好惡,理由似乎都是一樣:她的細膩而密實的文體。

好之者說王安憶小說綿密溫情、不疾不徐、搖曳多姿,不喜者認為她的小說囉嗦絮叨、色調陰柔、語言纏繞。

從八十年代中期開始,郝老師就關注王安憶的創作,自然喜歡她的作品。從早期的《雨,沙沙沙》《流逝》到《三戀》,九十年代的《叔叔的故事》《長恨歌》到新世紀的《啟蒙時代》《天香》都讀過,與一些學者討論過她的作品的價值,寫過有關王安憶的研究文章。

最近一段時間,我又重讀了她的一些經典作品,又有新的收穫,尤其是從創意寫作學的角度,發現王安憶並非大家想象的那樣僅僅是一個文體家,僅僅是一個感覺細膩,情緒飽滿,作品眾多,佳作頻出的傑出小說家。

王安憶在思想變革和敘述方式探索方面也是卓有建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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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長恨歌》書影

我先把王安憶關於創作的一些經驗羅列在下面,有利於心急的朋友早點獲取,如果時間不允許,可以不讀下面的內容;倘若想詳細瞭解王安憶的寫作方法,自然要耐心往下看,相信你不會很失望。

1)寫小說分兩步走:第一步是對自己的經驗層面進行挖掘,儘量用與自己有關的材料,這樣容易上手,也容易寫出優質的小說;第二步是要走出自己的經驗,要進入創造性的寫作,即所謂寫作的"物質部分"。

2)寫小說的最高境界是:你想到一個故事的同時,寫作這個故事的敘述方式也一同出爐,沒有第二種選擇,這是唯一的選擇。用這種寫作產生的小說便是最優質的小說。

3)小說分故事和情節兩個層面。只關注情節是較低一級的寫作,故事是在情節的基礎上摻入了作家的思想感情和邏輯能力的高級情節,但最終故事還要躍升到更高一級的層面。

4)寫小說四不要:不要特殊環境特殊人物;不要材料太多,不要語言的風格化,不要獨特性。

5)“邏輯”,時刻都要探索邏輯,相信邏輯的力量,邏輯是使你的小說走向深刻和宏偉的重要元素。

二、王安憶的小說技法更加炫酷:後設小說的敘述方式令人目眩神迷。

《叔叔的故事》提高了寫作難度,展示了敘述新技巧,是對八十年代的一次集中反思,甚至是一部揭示真相的小說,它是九十年代的"傷痕文學"。

進入九十年代後,許多作家陷入深深的思考中。王安憶在1990年寫出了這篇《叔叔的故事》,令人驚詫她的反思能力。許多人還在愣怔、迷茫、猶疑、手足無措,王安憶卻甩出這一篇奇文,令人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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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說《叔叔的故事》書影

小說用虛虛實實的寫作方法,甚至用"原小說"(後設小說)的方式來結構整篇故事。王安憶此時似乎放開了寫,在虛構和紀實中出出入入。

一會兒說故事是道聽途說,一會兒說這一段是親眼見聞,前面交代這裡是推斷和臆測,後面又說這個情節是在朋友中流傳。

敘述者公開承認這個故事是有虛構、想象、拼接和推理的成分,但在讀者看來,整篇卻又是那麼的"真實"可信,充滿無可辯駁的現實性。小說一開始,敘述者便坦誠:

這是一個充滿主觀色彩的故事,一反我以往客觀寫實的特長;這還是一個充滿議論的故事,一反我向來注重細節的傾向。我選擇了一個我不勝任的故事來講,甚至不顧失敗的命運,因為講故事的慾望是那麼強烈,而除了這個不勝任的故事,我沒有其它故事好講。或者說,假如不將這個故事講完,我就沒法講其它的故事。

上述這一段很炫酷:敘述者說,我要寫個故事,但是與以往不同的是,我不遵守客觀寫實的寫作規矩了,我要任我想象,我要我的主體性;我還有發議論,還要在故事裡站出來講話,不像以前那樣完全注重細節。敘述者要"造反",要打破寫作規矩,要按照自己的意願行事。

更炫的是,敘述者強調這個故事雖然難講,但講故事的願望卻強烈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以至於如果不講這個故事,之後什麼故事都不能講;這個故事講不好,之前的故事將是一堆廢紙。何以如此呢?因為這個故事牽扯到一代人的信仰。

三、主人公既熟悉又陌生,"叔叔"是一個時代的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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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形象

"叔叔"是故事的主人公,他是個作家,全國著名作家,他的事蹟傳遍全國的文藝圈,但是,他現在陷入了危機:一是精神上的危機,二是實實在在的生活危機。

他迷茫了。他的一個警句到處流傳,以至於大家根據他的這個警句,派生出更多類似的警句,以呼應這種迷茫的情緒和危機四伏的生活實感。小說寫道:

他的警句是:"原先我以為自己是幸運者,如今卻發現不是。"恰巧在這一天裡,因為一些極個人的事故,我心裡也升起了一個近似的思想,即:"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快樂的孩子,卻忽然明白其實不是。"

他的警句和我的思想接上了火,我的思想裡有一種優美的憂傷,而我又要保護我個人的故事,不想將其公佈於眾,因為這是與情愛有些關係的。所以我就決定講他的故事,而寄託自己的思想,這是一種自私的、近乎偷竊的行為,可是講故事的願望多麼強烈!我們這些人的生活方式,就是將真實的變成虛擬的存在,而後佇足其間,將虛擬的再度變為另一種真實。現在,故事可以開始了……

小說從"叔叔"的警句開始入手,像剝開一層硬殼,"叔叔的故事"由此抽絲剝繭一樣展開,而"叔叔"的真實形象也在虛構和紀實中一點點浮出水面。

"叔叔"的形象在故事中完全得到了消解:他是個知名作家,其作品並無多少價值,無非是時代的泡沫膨脹起來的;他到處吹噓的被打成"右派"的事實,卻是假的,只是犯了生活作風錯誤,被貶到中學工作;他其實並沒有受過什麼苦,被批鬥不是因為其他原因,而是他與女學生有染;他並非一貫溫文爾雅,一貫性情和善,而是在家庭中更顯得殘暴、粗俗、兇惡,學會了底層生活中一切俗人的生活技巧;他並非超凡脫俗,道德高尚,相反,他成名後拋棄髮妻,生活糜爛,追逐女色,醉生夢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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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痕文學

"叔叔"精神空虛、思想蒼白、趣味低下,行為無常……他唯一的精神支撐點是寫了幾篇控訴和反思的符合潮流的小說。

而如今,這些小說隨著時代的巨大變動而變成幾乎毫無價值的廢紙。敘述者反思小說這種形式的真實價值,提醒大家:

小說這世界給予我們的是一個假象,我們以為現實也如小說一樣,可以任意指點江山;我們以為現實和小說一樣,也是一種高智力的遊戲。小說給予我們和叔叔的迷惑是一樣的,它騙取了我們的信任,以為自己生活在自己編造的故事裡。這一個虛擬的世界矇騙了我們兩代人,還將矇騙更多代的人們。

"叔叔"的高大形象立刻坍塌,令人毛髮倒豎;而更可悲的是,叔叔這一代人在歷史鉅變面前,變得無所適從。

他企圖要丟棄的兒子找上門來,巨大的代溝與隔閡使得兒子變得兇悍暴力,試圖用刀殺死自己的著名作家父親。於是"叔叔"徹底陷入了危機:

叔叔一夜間變得白髮蒼蒼,他想,他再不能快樂了;他想,快樂,是幾代人,幾十代人的事情,他是沒有希望了。被踐踏過的靈魂是無法快樂的,更何況,他的被踐踏的命運延續到了孩子身上。

王安憶在1990年寫下"叔叔的故事",意義重大。她反思的不只是作家這個虛妄的名稱,她更深入思考的是八十年代過熱的思想和膨脹的熱情,裡面有多少矯飾和虛假的成分。

潮水退去,才知道誰在裸泳。進入九十年代之後,經歷了巨大的社會劇變和價值顛蕩的人們,開始冷靜下來反思八十年代文化的虛假繁榮和自嗨式的人格行為。

王安憶用一部結結實實的《叔叔的故事》給了人們一個實實在在的答案。但是,這部小說的深度遠不止於如此,王安憶走得似乎更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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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為乖張中尋覓

四、警句的誕生,其實是小說敘述向縱深剖開的過程。

在《叔叔的故事》中,我們還發現小說到處是警句,閃光的格言式的句子俯拾即是。這在王安憶的小說中是不多見的。他之前和之後的小說都不太注重警句或金句的提煉,而是一如既往地用綿密細實的筆調敘述故事,刻畫人物。

警句的誕生並非偶然,對王安憶而言,其實是小說敘述方式向縱深展開使然。

小說的技巧並非僅僅因為作者才高,而是因為內容和思想的高超,需要技巧來表達這種內容和思想。技巧有多高,揭示的問題就有多重要,因為在王安憶看來,寫作的敘述方式和內容是一體的。

先來看看下面5個金句或警句的成色。

1.深刻是不能實踐的。

我們總是追求深刻,對淺薄深惡痛絕,可是又沒有勇氣過深刻的生活,深刻的生活於我們太過嚴肅,太過沉重,我們承受不起。但是我們可以編深刻的故事,我們競賽似的,比誰的故事更深刻。好比曾經滄海難為水似的,有了深刻的故事以後我們再難滿足講敘淺薄的故事。就這樣,我選擇了叔叔的故事。

2.高雅的人卑鄙起來,在別人看來也是高雅的卑鄙。

他有時候會和我們一起談女人的事情,口氣中不無猥褻。他還相當露骨地表示他對金錢的興趣,告訴我們他心底裡的一些卑鄙的念頭。有人說叔叔又坦誠又勇敢,有人則說叔叔是地地道道的無恥。無論是坦誠還是無恥,都是需要本錢的,叔叔已有足夠的脫俗的本錢而去做一些俗事了。

3.苦難是可以包裝的,苦難可以是一筆收益不小的投資。

他以一個成年男人的經驗和魅力擊敗了我們,他好像是一個現代的普羅米修斯,他崇高的苦難是他的寶貴的財富,供他作出不同凡響的小說,還供他俘虜女孩。

4. 人是一個虛妄的動物,名利之人被虛假欺騙之後他仍然覺得真實可信。

在這個世界裡,時間和空間都可聽憑人的意志重塑,一切經驗都可以修正,可將美麗的崇高的保存下來,而將醜陋的卑瑣的統統消滅,可使毀滅了的得到新生。這個世界安慰著叔叔,它使叔叔獲得一種可能,那就是做一個新的人。

5.中國的筆會其實是一味致幻藥,吃著吃著會上癮,並不覺得有毒。

筆會是人生中難得一度的偷閒機會,在這樣的時候,我們把所有的事情都擱置腦後,並從各人所處的社會關係中解脫出來,暫時地成立了一個小社會,重新組合人際關係。筆會的生活是一種戲劇化文學化的生活,它有模糊人虛實感覺的作用。它使虛擬的世界現實化,又使現實的世界虛擬化,它是我們在那些年裡生活的象徵。

以上這些警句中充滿了辯證精神,也有椎心泣血的經驗,也可以探測到王安憶的小說寫作達到怎樣的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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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寫作如胡楊風骨

比如上面的第1條,其實是說人們都喜歡追逐真理,但是一旦真理擺在你的面前,你是選擇嚴峻的真理,還是選擇舒服的謊言,恐怕我們都會自覺不自覺的選擇後者,因為謊言是安全的、舒適的、溫暖的,而真理是殘酷的、嚴肅的、令人畏懼的。就如人都崇拜魯迅,但是如果讓你做魯迅那樣的人,你會退縮,因為做魯迅的代價可能是坐牢和殺頭,起碼會讓你丟掉手裡的飯碗。

警句裡面還包含了王安憶對世道人心的深刻洞察,也見證了她寫作水平和思維水平的新高度。

比如上面列舉的第3條,成熟男人的魅力來自他的滄桑,但是這種滄桑一旦變成一種市儈的工具,也就變了味道。王安憶觀察到在八十年代的社會生活中,有些人故意展示"苦難",消費"苦難",把"苦難"當作漁利漁色的工具。

而第4條警句簡直就是哲學判斷。人是善於記憶對自己有利的經驗,而故意遺忘自己否定自己的過往,人之所以志得意滿,驕傲跋扈,那是因為肯定自己的經驗佔據了思維的主體,而遺忘掉了自己的卑鄙和下作。人被自己製造的假象哄騙著、愚弄著、操縱著卻不自知,是在可悲至極。"叔叔"就是這樣被生活架空了,而整個八十年代的所謂思想解放和文化繁榮,也是一個空虛的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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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無迷失

五、王安憶小說寫作的三個特點:經驗和邏輯一元化、凸顯敘述者身份、絮語與金句雜糅的語體風格。

寫小說一開始是寫自己的經驗,寫熟悉的生活,但是寫到一定的程度,要突破的時候,就要創造性地展開自己,讓敘述變成一項可操作的工作,王安憶稱之為小說的"物質部分"。

王安憶說,她起初寫小說是因為有話要說,傾訴自己的情感,對走過的人生道路所獲得的經驗和感想落實在小說中。在這樣的寫作中,王安憶不承認小說有思想和物質兩部分內容,因為她的寫作所傾訴的情感帶有自然狀態,好比瓜熟蒂落。

但是,我漸漸地趕到了不滿足。其實在我選擇寫小說作為我的傾訴活動的時候,就潛伏了另一個需要,那就是創造的需要。這時候,自我傾訴便無法滿足創造的需要了。而一旦承認小說是要創造一個存在物,自己個人的經驗變成了很大的限制。要突破限制,僅僅依靠個人經驗的積累和認識,是不夠的,因為任何人的經驗和認識都是有限的,還應當依靠一種邏輯的推動力量,這部分力量,我就稱之為小說的物質部分。(王安憶《我的小說觀》)

這段話是王安憶寫作的一個樞紐性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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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話要說

郝老師認為,王安憶小說寫作密碼總機關就在這裡。所謂小說的"物質部分",就是作家用邏輯的力量推演與創造小說的手段和過程。

就是說,你不能只寫自己的經驗,經驗會寫盡;你要加強邏輯的力量,邏輯會使你的題材呈幾何級裂變。王安憶寫作的一個特點就是經驗和邏輯一元化,既注重經驗的提煉和加工,更要在邏輯推演上下力氣。

《叔叔的故事》中,小說的邏輯起點是作家,或知識分子的危機。八十年代之後的知識分子普遍陷入精神危機,面對這個危機,王安憶用"叔叔"來揭開這個危機的內幕。

邏輯的力量成為這部小說的發展動力,沿著這個思路,王安憶開始了她的虛構和紀實之旅,忽而道聽途說,忽而言辭鑿鑿,忽而調侃揶揄,忽而議論風聲,撒開了筆墨,一路歌行,一路搖曳,尤其是那些清詞麗句,成篇成行地在筆下湧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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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知識分子精神面貌

這樣,王安憶的小說有了自己的腔調,自己的聲音,也就是說,敘事者控制的聲音越來越強大,敘事者的身份越來越明顯。這是王安憶小說的第二個特點:敘事者的身份凸顯。

敘事者的身份凸顯是什麼意思?這樣做的好處是什麼?對寫作者來說,小說的敘事者身份越明顯,你的敘述便越能控制。

控制能力是一個小說家的本領體現。比如,你寫一個事件,如果你只是用描寫來"呈現",小說家不動聲色,讓人物自己說話,自己動作,事件自然而然的發生,好處是生動,有畫面感,讓讀者身臨其境。壞處是,故事如何發展,小說家不好主觀控制,如果生硬的話,往往弄巧成拙。而作為敘述著來"講述"這個故事,往往就會加強控制力。

《叔叔的故事》幾乎完全是敘述語言。這種敘述語言的運用,凸顯了敘事者的存在感,也加強了故事的控制力,這就為王安憶在紀實和虛構中游走、文本內外穿插出現、議論與敘述結合等方面提供了巨大的迴旋餘地。

換句話說,敘述者的凸顯讓文本變得靈活而多姿,對施展敘述的各種技巧提供了很大空間。

另外,王安憶的語體風格也是值得學習的,尤其是對女作家來說,更是值得借鑑,甚至可以模仿,那就是絮語和金句雜糅的語言風格。限於篇幅,此處不再贅述。

總之,王安憶的小說學習的地方很多,不單單是她的文體風格,更重要的是他的寫作思路和破解寫作困境的方法,更值得研究和借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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