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日,臺灣導演謝辰陽燒炭自殺,離開人世。
這是我知道的第二個自殺的導演。
第一個,是胡波。
你應該知道胡遷吧。也就是胡波。
他是一個導演,也是一個作家。
生於1988年。
既朋克,又詩意。
如果你沒聽過他,你應該知道《大象席地而坐》。
它入圍此屆金馬獎。獲最佳男主角提名,最佳劇情片提名,最佳改編劇本提名,最佳新導演提名,最佳攝影提名,最佳原創配樂提名。
整整六項提名。且極有可能獲獎。
成就輝煌,耀眼無比。
這部電影,是胡波的處女作。
他第一次執導筒,就獲得這樣的漂亮成就,說輕點,很牛叉。說誇張點,他就是那個被上帝選中的人。
《大象席地而坐》海報
可是,去年10月,他自盡而亡。
他在自己房間外的樓道里,繫了一根繩子。
“白色的繩子系在 16 層通往 17 層的樓梯扶手上,一直向下垂到通往 15 層的空間。”
他把自己掛在上面。
走了。
享年29歲。
胡波(右)
就是有種強烈的感覺:他一直融入不了主流,“這個世界,不是我的世界。我來錯地方了。”
他活得不好。
沒錢,也沒啥盼頭。喪到極致。寫過兩本書,稿費卻不到2萬塊。導過一個電影短片,一個長片,可惜太文藝,當然無名無錢。
他窮得不行。
在北京時,有一次遇見一個網絡平臺女主播,對方問他:“你是幹哪行的?”他說:“搞文學。”對方以為是網絡文學,他說,不是。問一個月有沒有10萬?他說,沒有。有沒有5萬?也沒有。有沒有2萬?他說看收成。
最窮的時候,“螞蟻微貸都還不上,還不上就借不出。”
貧,必然困。
困,必然愁。
就像他在《祖父》中寫的:天黑得如此徹底,沒有一顆星星,沒有燈光,什麼都沒有。
胡波
後來女朋友也走了。
幾個月後,他熬不住,曾寫信去挽留,對方回:“噁心不噁心?”
拍《大象席地而坐》時,因沒錢投資,他用製片人的錢來拍,處處受困,遭受過太多的打壓、逼迫、羞辱,甚至被逼著放棄故事的完整性和精華,剪到120分鐘以內。
他不想,但還是做了。
看著支離破碎的片子,他說:“沒有一幀畫面屬於我,我也無法保護它。”
胡波在拍片
他想買回自己的長片版權。但要幾百萬。他沒錢。賣身都賣不到這個錢。這令他喪到極點。
胡波在看劇本
2017年,他得了抑鬱症。生活如在廢墟,滿目瘡痍。剩下的,只有酒和長夜。
他吃得少。
有時醒來,喝杯咖啡,一天就對付過去了。又睡。再醒來,煎個雞蛋,一天又將就過去了。
胡波微博截圖
胡波微博截圖
他開始喝酒。
牧羊的水鬼曾寫:通往煉獄的路上有四萬家酒館,在每家店裡都應該喝上一杯。
胡波說:對。
胡波微博截圖
他想用酒,把日子混過去。
後來他在淘寶買了一根繩子,開始半認真,半開玩笑地,對朋友說:“改天給你表演一個上吊。”
可他又笑笑說:“放心,第二部電影還沒寫完,怎麼著也要拖到三十四、五歲。”
那時候,大家知道他有事,但不知道他會真出事——但即使知道,有些事朋友們還是無能為力的。
胡波,來自@潘圖微博
日子是自己的。
各人的噩運,終究得由各人來認領。
胡波認領了自己的貧窮和孤寡,自己的失敗和落魄,退居一隅,獨釣人世的寒江雪。
後來,他大概覺得太難了,抑或者太可笑了,歸去。
你們且慢慢玩兒。我先走了。
他離開時,留在世上的朋友悲慟不已,有人說:“心臟被擊碎了。”
他有一些很好的哥們兒。
章宇,也就是《我不是藥神》裡的黃毛,《大象席地而坐》的男主,混不吝的人,也有才華,曾在殺青那天對胡波說:“好多人只是見過,但不認識。胡波,咱倆這就算認識了。”
章宇
胡波死後,章宇在微博寫長文,詩一般的語言,寫故人,寫離喪,看得令人動容,一直置頂,忤在微博裡。
像立了一個牌位,自己時時祭奠,也提醒往來的看客:曾有一個人,來過這人間。
胡波和章宇
《大象》其他主創,也是胡波的朋友。
範超(左)和章宇(右)
範超是他同學,鐵哥們兒,《大象席地而坐》的攝影師,從學生時代就搭夥幹活,混成了朋友,以後拍東西都是一起幹。
範超說,胡波不善於經營關係。但他身上那股為藝術毫不妥協的氣質,吸引了很多人。
胡波(中)和《大象席地而坐》的部分主創,胡波的右側是彭昱暢
拍《大象》,參演的演員如彭昱暢、章宇,多是零片酬出演。
大家都沒錢。但認他。於是聚到一起,積極成就這個故事。
在北電時,胡波的同學說,他是全班年紀最大的一個,也是最有想法的一個。
他喜歡文藝片,覺得有思考,有詩意,才是電影。
他也按商業片的架式,拍過一些作業。老師大喜。讓他繼續拍下去。他不幹。覺得自己妥協了,是恥辱,棄了去寫小說。
寫的小說,也全是破碎。
第一本,叫《大裂》。
第二本,叫《牛蛙》。
是一個人不合時宜的追問,是天真的幻想,是荒誕的理想主義,是務虛的、與主流背道而馳的、熾熱狂亂的囈語。
像一個精神病人的黑色夢遊國。
黃麗群說:“這是一本破碎之書。”
駱以軍說:“一箇中國版的威廉·高汀的《蒼蠅王》。”
朋友們則說:“他在榨自己。”
說得更恐怖一點,像在寫遺言,用並不優雅的姿勢,向世界告別。
胡波在微博上,發過一段長文。
胡波微博截圖
他寫這段話時,應該就已經想到了死。他說,“都準備好了,就差一個契機了。”
差什麼契機?活下去?還是離開?
當然是後者。
7月底,他和牧羊的水鬼說:“見過貝拉·塔爾,我可以死了。”
9月,他在章宇微博下留言:“好難!”
10月5日,他給朋友發了三條消息:
“如果我現在離開這個世界,應該能給你留下一些禮物。”
“現在為止我完成了三部電影(劇本)三本書,應該能給我父母留下一些稿費了。”
“我已經在外面綁好了繩子。”
10月8日,朋友約他出來,開導他。
他出來了。那是朋友最後一次見他。胡波穿了新衣服,乾淨,潮,戴了一個漁夫帽。說自己不能喪,要好好活下去。
兩個人聊了很久,聊到了文學,也聊到了《百年孤獨》。
胡波說:“以後我的墓碑上要刻一個吊死的人。”
來自《智族GQ》
那天北京下著雨。他在離開前,把帽子摘下來,戴在朋友頭上:“別淋溼了。”
10月12日,他走了。
走時無人知曉。
第二天,朋友去找他,屋子沒人,正一邊打電話問另一個朋友知不知道胡波去哪了,一邊推開16樓的消防門,看見欄杆上,吊著那個身高189的年輕人,“身體裡像炸了一下”。
他說:“胡波上吊了!”
所謂崩裂感,應該就是當時的感受了吧。
可是已無回天之力。
胡波的朋友章宇
章宇在自己的置頂長微博 《胡遷,我惠存這重擊》中寫:我不知道他臨行前自己笑沒笑,或是操沒操?
但我能知道,他從掛好繩子,到把自己掛好。至少,在抵達之前,他沒想過回頭。
因為那個樓梯間的空間結構足以讓他在斷氣前隨時收手,只要他想,他的腳和手隨時可以找到支撐——胡波在一個並不方便上吊的地方強行吊死了自己。
章宇的紀念長文
胡波走的那天,有人哭,也有人詫異嘆息。還有人在死亡現場說他的八卦。蜚短流長,像病菌一樣滋生。
四個月後,也就是2018年大年初一,《大象席地而坐》帶著4小時的時長,震撼的長鏡頭,壓抑又詩意的影像語言,提名柏林電影節最佳處女作獎。
胡波母親遠赴德國,說:
“今天來到電影節,我又痛苦又欣慰。痛苦的是,我兒子為大象失去了年輕的生命。欣慰的是,大象能夠在柏林電影節上映。”
一年後,《大象席地而坐》又獲得金馬獎6項提名。
若是他再晚點兒走......
若是他再撐一會兒......
命運是不是可能就截然不同?
7月,他生前的朋友——牧羊的水鬼,在微博貼出一張《大象席地而坐》的票根,上面有胡波的名字,也標明瞭234分鐘的時長,說:“每一幀都是你的。”
8月,貝拉·塔爾發文談胡波,說眾多中國導演裡,一見胡波就知道是他了。
10月1日,彭昱暢在微博說:“胡波導演,你看到了嗎?”
可惜他看不到了。
胡波在第二本書《牛蛙》中說:
“虛無是站在路口,此路口有很多條通向各個方向的道路,每個看不到盡頭。”
看不到盡頭的人,該何去何從?
《大象席地而坐》就是胡波的追問,也是他的尋找。
《大象席地而坐》劇照
《大象席地而坐》劇照
所以《大象席地而坐》不是一個好看的電影。它充滿了破碎的現實。也充滿了殘酷的詩意。
胡波說:“人生就像是一個荒原,我們都從這個荒原中穿行而過。”
《大象》的主角們是這樣,他也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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