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衛平丨曾經的宋木森



司衛平丨曾經的宋木森


寫人,是件很難的事兒。尤其是寫熟悉的人,而且是熟悉的陌生人。

我這樣說有我的考慮,因為我和宋木森先生太熟悉了。從上世紀八十年代認識,直至他走完人生路,算來有二十多年的時光。其中不乏打交道的機會,還有把酒暢飲至談古論今的時候,不能不算是熟悉的。

他退休後,我就打算為他寫一篇文章。作為一個以文字為生的書生,這是對朋友力所能及的報答,也是唯一能拿出手的東西。曾有兩次親自見面談這事兒,但他回絕了。

第一次是在去洛陽的車上,當時很意外,我們兩個人坐在一起聊了一路。我提出要給他寫點東西。他說:“寫啥寫,我幹著的時候你寫寫我,還算是宣傳二陶;現在都退休了,六指撓癢多一道,去家玩可以。”

第二次是接待鄭州回來的趙抱衡老先生,中午吃飯的時候,只有我們三個人,坐在回民飯店的小房間裡。當時我再次提出寫寫他。他倒著酒說:“衛平,你咋光想著寫的事兒呢?等著我走不動了你再去給我寫,活蹦亂跳的人,先喝酒。”說著硬逼著我跟他碰了一個滿杯。那天中午喝下最後一杯的時候,我已經暈頭漲腦,但已經年近七旬的他老先生依然精神矍鑠,有力的手和我握別時,談笑風生,絲毫不帶酒意。趙抱衡老先生對他說:“木森,你真該叫衛平給你寫個總結文章,我知道你幹得不容易。”他卻擺著手對我說:“衛平,你能把我寫成啥樣?都退休老頭子了,寫我一天吃一碗蒜撈麵?”

說這些都是熟人的事兒,但也熟悉著陌生著!

最早熟悉宋木森先生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始。當時我叫他“宋廠長”,除過陶瓷廠人,在稱呼他宋廠長的外界人中,我算是比較早的一批。

司衛平丨曾經的宋木森


那時候第二陶瓷廠剛在一片黃土上簇新地站起來,沒有水泥路,到處是青草。我去採訪,還看到一個來廠裡湊熱鬧的老羊倌,趕著幾隻羊在離辦公樓不遠的荒草中放。當時宋廠長正在給手下的將官們開會安排生產,他語速很快,說話也不拖泥帶水。很短暫的一個會開完,對我說:“小老弟,我得趕飛機去參加廣交會,只有吃飯的一小會兒時間。”我是騎著自行車出一身臭汗趕到的,哪敢在意!在十分簡陋的職工食堂裡,看著他大口大口地喝著羊肉湯,抓緊時間進行了一次很簡短的採訪。

當他走出食堂慌慌張張地跑向雙排座車的時候,我對這個慌慌張張出行的廠長有了一絲絲的敬意。

半月後又去見剛從廣交會上歸來的宋廠長,他的第一句話就是:“天天跟打仗一樣!”在說起他親自出馬取得的好戰績時,沒有說為縣裡出口創匯一類的豪言壯語,而是更平實的一句話:“幾百口子人有飯吃了!”

“有飯吃”這句話在宋木森先生的口中經常聽到,幾乎成了他的口頭禪。

二陶在研製成功釉上彩貼花新技術的時候,宋木森先生拉著我去看他的新產品,問我見過沒有?我哪知道陶瓷的奧妙呢?他告訴我,這叫釉上彩貼花,以前的都是釉下彩,工藝質量保證不了,產品的外觀也不美。他不無得意地誇耀著說,只要掌握了這項新技術,二陶就“有飯吃”。

二陶在上馬第一條隧道窯的時候,宋木森先生親自帶著我參觀過。他興高采烈地給我介紹著隧道窯的先進之處,那種興奮和自信的表情只能用眉飛色舞來形容。他得意地告訴我,有了隧道窯,二陶的產品成品率就會大大提高;有了隧道窯,二陶的產品質量就有了保證;有了隧道窯,二陶人就不會在市場面前發愁了,全廠幾千人就“有飯吃”。

有一次,宋廠長從歐洲訂貨回來,聞訊的幾個人相約去給他接風——實際上是去喝他家的酒,打他家的秋風。進門看見他正坐在那裡端著一碗撈麵條,津津有味地吃得滿頭流汗。

有位同去的老兄打趣他道:“老宋,去趟歐洲還沒有學得洋氣點兒,進家就吃蒜撈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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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宋認真地反駁道:“你去轉一圈回來試試,一氣兒吃兩碗也不解饞。”

當問起此行的收穫時,他手不離筷子,很平靜地說:“能保住二陶一年有飯吃。”

有一年,宋廠長要去省經貿委跑擴建的事情,叫我去幫著寫個申請資金的文字材料。辦公室已經準備好了資料,甚至還有一份寫好的草稿。當我把寫成的申請材料送去的時候,他戴上眼鏡認真地看了一遍,皺著眉頭說:“你們文人咋都犯一個毛病,寫恁多虛的,能不能寫的實在一點兒?這叫我看著都虛,人家上級領導能看不出來?不實打實哪兒會有飯吃?”我只好擰乾水分再寫,折騰了幾次才算是滿意。

雖然二陶的那一次擴建很順利,宋廠長一次就從省經貿委爭取來了當時可謂是天文數字的二千多萬元資金,但我還是耿耿於懷於他對材料的拿捏,很長時間沒有再到二陶去。

後來的一個星期天,有人來家叫我,說宋廠長找我去家裡坐。我去了,第一次看到了他的小書房。很封閉很雅緻很多書的一個小房間裡,我們倆相對而坐,斟酒對飲。他跟我說:他不喜歡賈平凹,喜歡劉紹棠。談起文學來不但不生澀,還能如數家珍。他對我說:“衛平,你可不敢覺得我是大老粗,不看書,你看看我的書櫃裡頭都放的是啥?”我站起來看,當時流行的文學書籍和經典文學作品竟有一大片。他對河南的幾位著名作家不但能一一說出其作品,還能很有見地地評論。

那天,喝得暈乎乎的我走出他家的時候,第一次覺得自己是那樣的單薄和蒼白。我是搞文學的,他在我的印象中就是個以“有飯吃”和“沒飯吃”來衡量成績的企業家。他給我的驚訝不小。

我們倆還真探討過有關吃飯的問題。

二陶在宋先生的帶領下一年一個臺階地發展,超越了它原有的總公司——第一陶瓷廠。後來一陶在市場中敗下陣來的時候,二陶成了縣裡一花獨放的企業老大。那時候的二陶不僅要為許多的社會公益活動提供資助,還要承擔縣裡許多不明不白的任務。宋廠長說:二陶在縣裡是塊唐僧肉,誰都想來吃一口!可想當時二陶是在多麼沉重的負擔下掙扎著前行。

這個時期我已經很少能跟宋廠長見面。去拜訪過幾次,也在辦公室裡等過幾次,見了也是匆匆地連招呼都打不全。這時候的二陶家大業大載貨大,作為一個掌舵人,他手裡的電話就沒有斷過,他身邊的人戲稱他是總機接線員!我們一度很少見面交流,但他還記著我這個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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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次他去縣委辦事後的偶然碰面中,把我叫進車裡小敘了一會。他說話開門見山,說:“小老弟,跟你說話都是說真話嘞,你說我老宋幹這都是啥事?人家當領導都是高蹺腿坐辦公室嘞,我這領導到哪兒屁股都沒坐熱過,都是跟鞋底子打別勁嘞!我都啥年紀的人了?見天跑得受不了呀!”他突然問我:“你知道咱縣城有多少人?”我說大概有一萬多。他說:“俺二陶有三千多職工,每人背後都按三口之家吧,輻射也是一萬人。人家說老驥伏櫪志在千里,我這是老牛拉車志在飯碗,得叫這一萬多口人有飯吃!”

我說:“飯碗是二陶的,但身體是自己的,得多注意身體。有機會咱倆再交流交流讀書心得。”

他嘆道:“俺老宋這眼也花了,看書哪還有精力?關鍵是心也不靜呀,見天睜開眼就是想那一萬多張嘴,都是吃錢嘞!”

我看見了老宋的愁!這時候的宋廠長已經兼任著縣經貿委的副主任。我勸他躲躲清靜,但他說:“我不是那慫囊人,二陶從我手裡一點一點建起來,職工們都是跟著我和泥打坯幹出來的,不能叫他們再從我手裡端不住飯碗。我要是現在撂挑子不幹了,咋弄?叫縣委縣政府去管這一萬多口人吃飯?小朋友,企業不好乾啊!我是帶著感情幹工作,不好乾還捨不得,生怕一丟手——”他甩著手的動作我看得很明白。

是啊,那是他一磚一瓦、一個螺絲一根鋼筋建起來的藍邊大花碗,那是三千多人的飯碗,那是一萬多口人的生活來源。

雖然是短短的十幾分鍾,我能感覺到宋廠長是在為我這個百無一用的書生去找他時所受到的幾次冷落致歉,心裡暖暖的;但簡短的談話讓我對這個整天把“有飯吃”掛在嘴邊的前輩肅然起敬。我感覺到了這個人的境界,他不但是心懷悲憫,更是心有擔當,把做人所要追求的崇高和“有飯吃”融在一起。

是啊,世間的任何追求不都是在圍繞著人做文章嗎?不管是拿什麼精神做標榜,不管是拿什麼宗教做引導,歸根結底要首先解決人的問題,而人的根本問題就是“有飯吃”。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飯就是人的命啊!

我聽說宋廠長做了這樣一件事,雖然我是聽說,但確有其事。他把以前在宜陽陶瓷行業做出過貢獻的老同志,一個不落都召集到了二陶。這時候二陶準確的名字應該是“洛陽豫翔陶瓷集團有限公司”。他在公司成立了“技術研發室”,將這些看似無用的老人們集中起來,當做發展的智囊團。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智囊團的機構除了作為發展的參謀外,還體現著老宋的一番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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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的縣第一陶瓷廠破產重組了,那些為陶瓷事業奉獻了大半生的老骨幹都成了無所事事的閒人。不但失去了生活保障,許多人甚至生活在潦倒的邊沿。宋廠長親自上門懇請,將這些昔日的老戰友、十幾年的競爭對手,也是宜陽陶瓷業發展的有功之臣邀至豫翔,讓他們有尊嚴地發揮餘熱。許多人也許認為這是心胸豁達的宋木森對昔日對手的施捨,給一碗飯吃,這樣想的人應該還不在少數。但我的看法不同,貌似宋木森先生在施捨的背後,有著這個極愛面子的人的深度思考。他實際是在對自己鍾愛一生的陶瓷事業做著一種捍衛,捍衛這個行業的尊嚴。他也許也會用“有飯吃”表述他的這種行為,但肯定不是這樣簡單的一種用意。

宋廠長準備退休的一個晚上,我再次受邀進到了他的書房,只有我們兩個人,兩瓶酒喝得酣暢淋漓。他說:“以後不許再叫我宋廠長,叫老宋,叫我的名字也無所謂,褪下那一身盔甲,叫我知道我是誰。從今以後我就是一個退休的老頭子。”

我知道他的不捨,二陶就像他從襁褓中抱大的孩子,小名叫“二陶”,抱大了叫“豫翔”。累死累活地抱大了,他開始無所事事了,那是多麼糾結的一腔惆悵啊!

我們端起第一杯酒,他提議為了二陶的後繼有人乾杯;二杯酒為了二陶的興旺發達乾杯;三杯酒是為了成為退休職工乾杯。我們倆像是在玩遊戲,嘻嘻哈哈喝得十分恣意和隨性。他爽朗的笑聲在小巧的書房裡不停地衝撞,使得老伴幾次敲門抱怨。我感慨他是一個喜歡把自己活得多麼簡單的人呀!他說:“就是就是,衛平你說的很對呀。”

以後,曾多次在洛河橋頭見到他在那裡等車,戴著墨鏡,一個人獨來獨往。也在飲宴中數次碰面,感覺他老先生退休後過得很充實。特別是他爽朗的性格和酒風,還有硬朗的身體,讓人看不到一絲落寞。

今年上半年,我正在鄭州開一個文人的會。正開會間,接到友人的來電,告訴我宋木森先生去世了。當時的我很是震驚,一直並沒有聽說宋先生得病的訊息,怎麼會這麼突然呢?在慨嘆人生的驚悸中,坐在會場上腦子裡就開始跑題,想到的盡是幾十年過往中宋先生的形象。會議間隙,我知道已經沒有辦法趕上追悼會了,只能電話向親屬表達了哀悼之情。

在老宋去世後的一段時間裡,我時常回憶起這個忘年交,回憶起他給我說的家常話。他說解放前家裡日子不錯,西街路邊的青磚瓦房就是他家開的飯店和雜貨鋪,解放後家裡被定成了資本家;年輕時被派到李溝裡的陶瓷廠幹拉坯工,一頓飯能叫吃四兩一個的花捲饃就感覺不賴。說他的岳父家在河北段村,每次跟愛人過河走親戚,連五分錢的船錢都捨不得掏,愛人抱著孩子坐船,他趟河過去。他說他的結義兄弟們,擱的比親兄弟還親······說起那一幕一幕過往,眼裡都噙著淚。他喜歡喝著酒跟我說這些,說得真誠而自然,這是一個愛家好朋友的人啊!

我也感嘆:宋木森先生是一個以個人魅力和企業發展拉動這方水土至少十年的人,宜陽還會有這樣的人嗎?他關乎著一萬多口人的“有飯吃”,他還關乎著宜陽財政大鍋裡的一大瓢水,他還關乎著許多的許多······

老宋的酒喝不到了!

司偉平,又名司衛平(筆名),男,回族,生於1963年,國家二級編劇,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會員、洛陽文學研究會副會長、洛陽市長篇小說學會副會長。多年來,出版和發表作品700餘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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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者簡介

江巖,畢業於洛陽師範學院,喜歡音樂、文學。江巖,江邊的一塊岩石,無論風吹雨打,都會在那裡巍然屹立,細細品味著生活中的酸甜苦辣,笑看人生的風雲變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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