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聽老人苗


聽聽老人苗


這陣子聽聽每到心情不好的時候,總會跑到花枝街上逛逛,但不再是一個人。半年前,聽聽被鬼附身的事情結束之後,她以為塵埃落定、否極泰來了,誰知更大的麻煩接踵而至,這件事在坊間被傳得沸沸揚揚,娛樂新聞更是大肆渲染。

聽聽是父親四十歲上得的獨生女,鉅額資產的繼承人,她的父母一向將她視作珍寶,這下更是把她看護得緊,再不許她像以前一樣隨意獨自外出,在她身邊添了多名精壯保鏢,聽聽對父母的擔心倒也還理解,想著,時間再久一點,父母就不會這樣緊張,所以雖然心中厭煩,也並未有什麼過度的反抗。

但是聽聽在這種亦步亦趨的守護下,不知為什麼越發覺得孤單,有時候那種莫名的空洞感會突然襲來,令她不知所措,就如同小時候一樣,身邊花團錦簇地圍著好些人,卻總是說著她不想聽的話,她總會覺得有強烈的抽離感,以前每當這個時候,她都會刻意獨處,但現在有這種感覺時,她會選擇去花枝街轉轉。

她喜歡這條街,聽聽跟自己說,流連忘返的原因是因為這條街道太過古典婉約,但其實她知道不是,因為每每徘徊於此,她的腦海中無一例外浮現的只有那神秘男子俊美的身影。聽聽每次來都很守規矩地在這條街上來回走三遍,找不到門便乖乖離開,她知道報君知能感應到自己,他不開門,便是覺得沒有開門的必要。

聽聽雖然長在豪門,卻自小就性情平和,完全沒有富家小姐的驕橫之氣,所以雖然128號的大門再沒有在她面前出現過,但是她並不因此覺得憤懣。每每站在這條街上,她都會回想自己第一次冒失地跨進院子的情景,紫藤架下長身玉立的身影,炯炯目光中那讓自己一下子就心安了的溫暖。想著這個,她就會有很強烈的被安撫的感覺,所以在離開的時候,她總是很釋然。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聽聽有一次問自己,她覺得應該是在湖邊,當她望著湖水中自己失而復得的倒影,欣喜地望向報君知時,他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好似一樹婆娑的海棠花在春日的豔陽下驟然間一齊開放,那感覺猝不及防,驚心動魄。

聽聽的心忽然間漏跳了好幾拍,初時她不是不訝異,但細想想又覺得理所當然,在短短几秒裡聽聽經歷了極其含混複雜的感情變化,好多年的懵懂就這麼一下子茅塞頓開。

聽聽記得自己當時低下頭盡力掩飾著動盪的情緒,過了好一會,待心情平復些再抬起頭時,卻失望地發現,那人已經離開了,她後來用了很多方法想再聯繫報君知,卻全然無果。

於是,聽聽開始僱人四處打聽這個神秘男子的來歷與事蹟,但是他的行蹤太過隱秘,知道的人並不多,這讓聽聽每收集到一些訊息,都倍覺欣喜,她利用自己所知道的消息在腦海中漸漸拼湊出一個更為清晰和真實的報君知,那種剝絲抽繭的感覺令她樂此不疲,卻又日漸擔憂,因為隨著對報君知了解的增加,她終於意識到,這個男人身上的常人之氣越來越淡。

至今為止,沒有人知道他的年紀、來歷,他是怎麼學得這一身匪夷所思的本事,他又為什麼獨居小院與世隔絕,他沒有朋友,沒有戀人,沒有家人,圍繞著他的似乎只有四個字——詭異卓絕。

每次收到消息之後,聽聽都會另付一筆封口費,叮囑打探者不可將消息外傳,也不許將受僱蒐羅消息的事情聲張,聽聽很怕驚動了報君知,因她很明白如果讓報君知知道自己這樣在背後研究他是會令他厭煩的,但是聽聽就是剋制不住自己這種想探知的慾望。

少女情懷總是詩,聽聽覺得自己的神思已經完全陷落在那飄蕩著花香的小院裡了,有時她會想象,微雨春風,夕陽向晚,幽靜的庭院中報君知站在垂垂累累、千花萬朵的紫藤架下向著自己張開手臂,這畫面她在心裡不厭其煩地被描摹著,如版刻畫般日漸清晰。

陷落在這種困擾中久了,當聽聽也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的時候,事情終於出現了一個轉機,聽聽一個久不聯繫的女友方子忽然登門拜訪,方子說,自己遇到了一件怪異的事情,因為聽到了聽聽被鬼附身又被神秘風水師解救的傳聞,所以來求聽聽將那風水師介紹給自己。

方子本是個極為開朗的女孩,笑起來嘴角總是有兩個深深梨漩,此時卻面帶愁苦,神情疲憊,倉促間,她對聽聽簡單說了事情的經過。

原來方子半年前交往了一個男友,此人名叫蕭亦,不僅年輕帥氣,而且性子溫良,對方子極為疼愛,方子與蕭亦情投意合非常合拍,短短數月便決定相伴終生。

但不知為何,方子每次問起蕭亦的家庭,他都神情黯然,緘默不言。終於一次蕭亦醉酒,親口跟方子說,懷疑自己被父親下了蠱,因為父親不願意讓蕭亦離開自己,所以想用蠱蟲來控制蕭亦。這話當時讓方子大為吃驚,但一是想著醉酒之言未必可信,二是蠱術一事太過離奇,就並未真當回事,誰知這話說完沒多久,蕭亦便與父親因為結交女友的事情大吵一架。

蕭亦年輕氣盛,一怒之下揚言離家,其父聽聞,頓時態度軟了下來,勸兒子回家將交女友之事好好商議,方子也力勸父子和睦,蕭亦這才不情不願地回家去,誰知蕭亦自此銷聲匿跡,方子因身份只是女友,雖然知道蕭亦被父親禁足,卻也無計可施。事情原本就這麼被擱了下來,不料轉眼間異峰突起。

幾日後的一個深夜,方子被一通神秘電話吵醒,電話中男友聲音嘶啞,語調惶恐地求方子救他,說自己當真被父親下了蠱,他正要說出蠱的名字時,電話忽然間中斷。事情至此,下蠱一說,方子已經信了八成。她在家糾結良久,終於決定來找聽聽,請她求那個神秘的風水師幫忙解救男友。

聽到這裡,聽聽的內心複雜至極,她望著對面一臉焦灼的方子,一方面確實心疼女友受這種煎熬,一方面心中卻又有些壓抑不住的激動,想著,這次終於能名正言順地見到報君知了,兩種情緒糾結著,她對於這件事的進程,比方子還迫切起來。

匆匆吃過了午飯,聽聽率領著方子與一班保鏢急匆匆趕奔花枝街,這次有正事相求,聽聽索性連走街三遍的路數也免去了,她在一個僻靜的街角停了下來,從包裡輕車熟路地掏出一個藥瓶和一瓶水交給一臉茫然的方子簡短地道:“都吃了。”

方子看了看藥的名字,大驚,“為什麼啊?”

聽聽滿懷期待,“我保證,吃了就能看見報君知家的門。”

方子忙不迭地推開聽聽的手道:“別鬧。”

“你吃不吃,我當初就這麼找到門的。”聽聽微怒。

“我不吃,我吃了他要不出來,我不完了?”方子也怒。

“完不了,這不咱倆旁邊這麼多人呢,實在不行,扛著你就去醫院了。”

“聽聽……你身上那鬼……到底有沒有被成功祛除?”

聽聽氣結,正待與她理論,忽然一隻通體透明如玻璃,唯有翅膀是銀色的小蟬飛落在聽聽的肩頭,有個聲音不疾不徐地自銀禪腹中發出:“來‘舊日時光’咖啡店找我。”

聽聽微微愣怔,之後喜不自勝,當下帶著女友與一眾保鏢匆匆離開了花枝街。

再說蕭亦這邊,他被父親關在家裡已經整整一週,父親這次強硬的態度令他十分意外,沒想到自己快三十歲的人了,父親竟然真的做得出封門禁錮的事來,兩父子已經冷戰了數日,這一日蕭持遠生日,他命廚子撿著蕭亦喜歡的菜餚做了滿滿一桌。

三叫四請之下,蕭亦黑著一張臉,勉為其難地從自己房間走了出來。蕭持遠一見大為高興,笑意盈盈地親自為兒子盛飯夾菜,盡找著些蕭亦平日裡愛聊的話題逗著兒子說。

蕭亦最先還繃著,但看著兩鬢斑白的父親彎腰哈背地站在自己旁邊佈菜,心也軟了下來。他按住父親的手,示意蕭持遠坐回椅子上,過了良久,蕭亦嘆息:“爸,我真的想結婚,不是胡鬧,我是認真的,我可以對我的決定負責。”

蕭持遠收起笑容,望著坐在長餐桌對面的兒子,眉頭緊緊鎖起,他語氣堅定地道:“你怎麼如此的固執?我早說過不行,這件事你不要再想了。”

蕭亦的臉色頓時陰沉,繼而兩人陷入沉默,期間蕭亦很明顯地在剋制著自己的情緒,過了一會他終於忍不住開口:“我就是不明白,你為什麼不許我結婚?我找的女孩很好,而且很愛我,她甚至不介意我身有頑疾。”

蕭持遠見兒子激動,表情卻恢復若無其事,他低聲道:“你為什麼要結婚?感情是這個世上最靠不住的東西,女人的愛總是說收回就收回。”

蕭亦輕聲道:“我想有個家。”他聲音裡透著些淒涼。

“你有家,”蕭持遠不緊不慢地喝著湯,“這裡不是你的家嗎?”

蕭亦微顯愣怔他靠在椅子上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神情萎靡地低聲道:“這裡是我的家?我怎麼從來也沒有這種感覺?我覺得我更像是你圈養的寵物,完全按照你的意願活著,從小到大,吃飯只能吃七成飽,不許大笑不許碰冷水,不許跑跳,每天要按著你的要求吃鈣片和各種維生素,我長這麼大都沒有遊過泳,也沒有自在地逛過街,每天的大半時間裡,我只能活動在你眼前這塊巴掌大小的地方,你說,我跟一條狗有什麼區別?”

蕭持遠望著有些悲憤的兒子,臉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他勉強道:“我跟你說過的,你有先天疾患,必須要特別小心,否則發作起來有生命危險。”

蕭亦終於忍無可忍,噌地站起身,桃膠燉血燕被打翻在桌子上,他幾乎是在吼叫:“你一直在騙我,我告訴你,我已經去醫院做過全面體檢了,我很健康,什麼病也沒有。你為什麼不肯承認,當年你把我從孤兒院領回來,就是為了讓我複製你這可悲的命運,孤獨自閉,沒有喜好,沒有朋友,沒有婚姻,沒有愛,你憑什麼這麼對我?”他吼叫著轉身離桌跑過裝修奢華的大廳,摔門而去。但是剛跑到院子裡,就被一直把守在那裡的園丁給架了回來。

蕭持遠目光復雜地看著兒子被押送回臥室的背影,沉默地聽著兒子近乎歇斯底里的吼叫,過了良久,他有些淒涼地苦笑,喃喃自語:“其實當年,我也問過同樣的問題……”

“舊日時光”位於連導航也找不到的一個名為魚化的小衚衕深處,咖啡店門前有個被一大排茂盛的金鑲玉竹圈圍起來的小院子,百十來坪,零散地放著十幾套傘桌,天色已晚,幾個侍應正在逐個為每張桌子點燃桌蠟。這裡的侍應身高相等,年紀彷彿,不仔細看連相貌都長得差不多,都是一張笑嘻嘻的圓臉,一副好脾氣的模樣。

老客都知道,這裡的桌蠟很特殊,每月由老闆親自制作,都是圓柱型,大約小孩手臂粗細,蠟液中分別摻雜各種精油與花瓣,是以香氣不同,顏色各異,有的聞之令人平靜,有的聞之令人振奮,有的令人欣喜愉悅,有的令人沉湎感傷。

角落裡有張單獨放置的傘椅,侍應將蠟燭點燃時,燭光映出一個男子俊美無比的臉龐,侍應恭敬地彎下身子,微微前傾道:“這個月的蠟,我已經給您包好放櫃檯裡了,您走時記著拿,這次店主給您選的是梨花香,燭心用的是鯢人魚須,店主說那條鯢人魚看了好多的古書,極有學問,您若是點著此蠟看古籍,有疑問的地方,會顯現出鯢人的註解。”

報君知輕笑,“你家店主把那條極有學問的鯢人魚給怎麼了?它肯讓你店主剃鬚?”

侍應也笑,“我大致聽著,是店主答應給它把要看的所有書都找齊嘍。”

侍應走開後,報君知神情悠閒地聽著唱機裡傳來的老歌,他的手裡握著幾枚硬幣,每當歌聲停止,他就對著傘椅旁機器的投幣口放一枚,讓歌聲不會間斷。

魚化衚衕,位置七拐八彎十分隱蔽,聽聽之前來過一次,所以找得很順利,但這複雜的地形將聽聽的保鏢們嚇了一跳,個個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領頭的開始分配位置,誰站衚衕口,誰站衚衕中間,誰跟著聽聽,聽聽也懶得管他們,徑直拉著方子走進了“舊日時光”。

方子在完全沒有任何提示的情形下突然見到報君知,毫無懸念地愣怔當場,之後臉上就一直保持著這種被其顏值碾壓了的迷離神情望著報君知,過了一會她終於感覺到了聽聽火辣辣的瞪視,這才收回心神,但是面對著這樣一張少見的俊美臉龐,方子說話時還是忍不住有點結巴。

報君知向侍應招了招手,侍應馬上端來兩杯楊枝甘露,一碟芒果班戟,一碟椰蓉小豆涼糕和兩份雜果小圓子,報君知望著兩個女孩溫聲道:“發生了什麼事,慢慢說。”

說完隨手碰了一下桌上淡黃色的香蠟,那蠟燭原本散發著淡淡的桂花香,此時忽然間濃郁了起來,也就片刻,方子明顯覺得心靜神安,她歇了一會,將氣息調勻,開始詳細地將事情的整個過程說了出來。

講完之後,方子有些擔心地望著報君知道:“這件事如此的怪異,而且直到現在一點線索都沒有,您……會幫我們嗎?您想要什麼作為酬勞?”

報君知淡淡道:“管還是不管,我要和蕭亦本人聊過才行,酬勞自然也要由他付。”

聽聽遲疑了一下,低聲道:“蕭亦被他父親給關起來了,你要見他的話,我這就帶人過去直接給搶出來吧。”

報君知啼笑皆非,“什麼叫帶人過去給搶出來?”他望著聽聽笑斥,“這是你一個女孩子該做的事嗎?”

聽聽有些尷尬,但是不知為何,這句話聽著心裡舒服極了,像是有個糖做的小蟲在心裡邊爬邊融化,又甜又癢。

因為蕭亦的手機關機,考慮到可能被蕭持遠收走了,方子也覺得,報君知單獨與蕭亦見面會更有助於將事情講述清楚,畢竟這裡面涉及了他的家事,方子並不確定蕭亦想不想讓自己知道,或者說全部知道。

所以她聽從報君知的安排,在自己與蕭亦共用的手機留言箱裡留了音頻,把自己因為擔憂而向報君知求助的事情說了一遍,並囑咐蕭亦配合,隨後與聽聽在一眾保鏢的簇擁下離開了“舊日時光”。

報君知卻並沒有離開的意思,他就著燭光以手指在一張符紙上畫了張怪異的符圖,落指於紙,紙上便顯出硃紅色的痕跡,形似一隻大熊,熊型符圖在紙上只呈現了幾秒便消失無蹤,報君知隨後將符紙放在燭火中點燃,符圖轉瞬間燃燒殆盡。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頭髮凌亂、一臉憔悴的蕭亦一臉懵懂地走進“舊日時光”,他腳步微微踉蹌,好似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在推著他前行,一直走到報君知的面前,他咣噹坐在了椅子上,愣怔地望著報君知,全然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為什麼一小時前忽然聞到一股桂花香後,家裡除他以外的人全部陷入了昏睡,然後他就感覺被什麼毛茸茸的龐然大物推著前行,耳邊一直傳來狗熊般的低吼,這東西翻出他被父親收走的手機放在他懷裡,然後到了門口,居然還停下來,推著他的手示意他鎖好門,出了街來到馬路上,這東西又抬著他的手招停了一輛出租車,這一路上,他在後座上始終聞著濃重的動物身上的腥味,耳邊一直聽著司機詫異的嘮叨,說就像載了一車人一樣開不起來。蕭亦直到現在還不能確定自己是做夢還是醒著。

報君知等蕭亦休息了一會兒,讓蕭亦打開手機收聽方子的留言,蕭亦聽到女友的聲音,這才神魂歸位,臉色漸漸緩和下來,當他終於弄明白報君知是方子找來幫自己解除困境的人時,又驚又喜,如同見到救星般,迫不及待地將事情的經過從頭講了起來。

聽了一陣子,一直沉默的報君知終於開腔:“這麼說起來,你的家族的確是非常奇怪。”

“是,我祖父也沒有結過婚,三十來歲從孤兒院領養一個孩子,就是我的養父,我養父成年後不知道為什麼複製了我祖父的生活,也是三十多歲從孤兒院領養的我,那年我雖然已經六歲,可是之前的記憶一點也沒有。”蕭亦苦惱地用手搓著臉。

“那麼小,沒記住什麼也不奇怪。”報君知淡淡地回答。

蕭亦面帶疑懼之色道:“懂事以後,我很想知道還能不能找到我的家人,就僱了幾個私家偵探去查訪,但是根本找不到他所說的那間孤兒院。這幾年,隨著歲數的增長,我的體質越來越不好,疾走幾步就要心慌氣短,整天無精打采對什麼事也沒有興趣,我懷疑我養父在我身上動了什麼手腳。”

“什麼手腳呢?”報君知問道。

蕭亦求救般地看著報君知道:“我懷疑我養父下蠱害我,有一次我養父喝醉酒,他指著我,反覆地念叨著三個字。”

報君知低頭擺弄著硬幣問道:“哪三個字?”

蕭亦的神情非常的惶恐,“老人苗,”他顯然是正被自己的猜想折磨著,臉色蒼白,嘴唇也微微顫抖,“老人苗是什麼東西?”

報君知的神情在這一刻冷峻起來,他放下手中的硬幣,坐正了身子審視地望著蕭亦,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兒他輕聲道:“你現在回家,當做什麼都沒發生,三天之後,還到這裡來找我。”

“我那時不一定能出得來啊!”蕭亦躊躇。

“能出來。”報君知望著他。

“那酬勞是多少?”蕭亦問。

“一棵老人苗。”報君知微笑。

三天之後,蕭亦如約來到“舊日時光”。報君知、聽聽與方子早已經滿懷期待地等在那裡。但令人大為意外,也大失所望的是,蕭亦的態度與三天前煩躁得近乎抓狂的摸樣判若兩人,彷彿一切困擾他的難題都消失了,於之前不同,他剪短了頭髮,衣著光鮮地站在報君知等人面前,神清氣爽,意態平和,除了看起來略顯匆忙以外,他簡直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蕭亦似乎連坐下的打算都沒有,他飛快地從兜裡掏出支票遞給報君知道:“事情就到這裡吧,一切都是我的胡思亂想,事實上,我回家之後,與父親進行了一番推心置腹的詳談,我與父親之間原來是一場誤會,所以之前您跟我說要那棵所謂的老人苗作為酬勞,實在是無法給您了。雖然沒有那東西,我也不能讓您白忙,就用這俗物當做酬勞吧,您填上滿意的數字,而我委託您辦的事情到此為止。”

聽聽與方子都大吃一驚,蕭亦看著方子的目光毫無親近,反而略顯疏離,方子望著蕭亦又急又擔憂道:“你爸又給你新下了什麼蠱了嗎?”

蕭亦的臉色很難看,他遲疑地望著方子似乎想說什麼,眼神中露出一絲惋惜與愧疚,但也只是一閃而過,取而代之的是無比的決絕,他躲開方子的眼神快速地道:“請方小姐原諒,我們認識的時日尚短,所幸也沒什麼實質性的交往,我之前和您說的那些話,方小姐權當是我唐突冒昧,事實上,我並沒想要成家,不敢耽誤您的時間,還請另擇高婿。”

報君知並沒有接支票,對於蕭亦冷淡的態度似乎也毫不意外,只是望著他淡淡地道:“怎麼,白白付我這麼大筆錢,連老人苗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也不想知道了?”

蕭亦的眼神一時有些躲閃,他將支票放在桌子上,頓了頓低聲道:“我現在過得很好,不想再有什麼改變,”隨後,他似乎是忽然想到了什麼,盯著報君知道,“關於老人苗,我想那只是家父酒後隨口一說。”

“是嗎?”報君知輕笑,“你父親隨口就說了一個風水師都不一定知道的冷僻蠱術。”

蕭亦怔了怔,戒備地看著報君知道:“先前我對您所說的,都是我與我父親之間的誤會。如今,我已經想通了,我們之間的委託關係已經結束,您不需要再過問之前的這些事了,一切到此為止,我謝謝諸位對我的關心,就這樣吧。”似乎是怕報君知再發問,亦或是方子再糾纏,蕭亦說完就毫不猶豫地快步離開了“舊日時光”。

方子一直怔怔地聽他說完,直到蕭亦的身影消失在了門口,她愣愣地問報君知:“他剛才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

報君知輕聲道:“大概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方子因為蕭亦這莫名的180度大轉彎的態度,覺得既委屈又憤恨,情緒十分低落,口中喋喋不休地抱怨著,聽聽拉著她不住地勸慰。

報君知見狀囑咐聽聽先帶方子回家,他承諾後面的事情,自己會繼續追查。

蕭亦的家位於郊外一片老式住宅區,是一棟純歐式風格的三層別墅,掩映在茂盛的梧桐樹林裡,天色漸晚,兩個微胖的中年女人從門裡走出來,兩人走得離蕭亦家遠了些的時候,就開始眉飛色舞地聊天。一人道:“我就說這家人腦子都跟有病一樣,那蕭老先生從來不願意出門的人,前天突然自己一個人出去旅遊去了,提個小包說走就走,七十來歲了你說你一個人亂跑什麼?”

另一個也附和道:“然後這老爺子前腳走,後腳他兒子就接了個小孩子回家,說是從孤兒院領養的,我看,沒準兒是私生子,要不幹什麼急火火地趁他爸剛出門就接家來了,而且還把原來的園丁廚子都辭退了。”

兩個女人撇嘴搖頭地繼續議論著:“幹保姆幹了這麼多年,這樣的父子真是頭回看見。”

蕭亦坐在客廳裡的意大利牛皮沙發上,他面前的地毯上坐著個大約六歲的男孩兒,孩子的周圍擺放著很多還未拆包的精緻禮物盒,但是孩子對禮物似乎完全沒有興趣,而是有些不知所措地望著蕭亦。

蕭亦正在整理手中的各種證件與單據,轉眼看見孩子呆呆地望著自己,溫聲道:“怎麼啦?不看看裡面都有什麼玩具嗎?”

孩子的眼神中流露出與同齡孩子不一樣的憂慮,“為什麼我沒有媽媽?”

蕭亦似乎很厭惡這個話題,他不耐煩地皺著眉,“你不需要媽媽,記住,這個家裡永遠只有我們父子倆,這是我們的家,你會過得像個王子,想要什麼就會有什麼,最大的房子,最好的衣服,最昂貴的玩具與飾品,所以,你要聽我的話,”最後他指著地上的禮物簡短地道,“拆開,玩兒。”

孩子猶豫地看著他,“為什麼我不能出去和別的小朋友玩?”

蕭亦被這句話問得有些失神,過了一會兒才柔聲道:“你有先天疾病,不能跟別的小朋友玩,只能和爸爸在家裡,爸爸會一直保護你不讓你受到傷害的。”

孩子有些懵懂地點點頭,順從地坐在地上開始拆那些五顏六色的禮物盒子。

蕭亦的目光從孩子身上收回來重新落在手裡的一摞證件上,那是些房產證明與委託書。他已經決定要賣掉這裡的房產,移居另外的城市。

這麼短的時間賣掉這麼大的一所房子並非易事,蕭亦只得將房子交給一家房產交易公司託管,連同這房中的所有傢俱陳設一併作價出售,蕭亦為此寧可交付一筆大的託管費,也不想再多耽擱下去了,報君知那雙似乎洞察一切的眼睛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他的腦海裡,令他寢食難安,他甚至有這種感覺,多在這個城市待一分鐘都是危險的,時至今日他才清楚地知道,自己當初犯了一個多麼大的錯誤,這個錯誤非常有可能將一個維持多年的秘密完全打開,因為據說,報君知這個人是從來不會讓接手的事情變成懸案的。

幾天後的一個凌晨,蕭亦所住的別墅裡,突然傳來孩子尖利的哭叫聲,蕭亦家的保姆都是小時工,晚上並不住在這裡,此時蕭亦匆匆披上睡衣衝進隔壁的兒童房。

那孩子不知怎麼從床上跌到了地上,雙手抱住頭一臉痛楚地在地上翻滾著。

蕭亦雖然有些著急但是並不慌亂,他衝過去抱住孩子,摟在懷裡安慰著:“不要緊,剛開始的時候,是這樣的,等你長大幾歲就再不會疼了。”

孩子卻並沒有因為他的安慰而平靜,顯然那種疼痛已經超出了他的忍受範圍,他不停地大聲尖叫,並使勁地用小手捶打著自己的頭頂。

蕭亦費力地控制著他,突然間大驚失色,只見孩子白嫩的額頭忽然顯現出道道突起的血痕,頭頂也鼓出了一個拳頭大的包。“這是怎麼回事?”蕭亦慌張地自語著,“當年我並沒有這樣的。”

此時,孩子的哭聲卻忽然停止了,小小的身體整個軟了下去,額頭狀如裂紋的血痕越來越深,頭部血管膨脹,整個頭顱似乎就要裂開一般,蕭亦更加不知所措起來,他抱著孩子急得大叫:“醒醒啊。”

孩子的臉色越發蒼白,隨著頭部的漲大,他小小的身體開始抽搐。蕭亦一見,心急如焚,再來不及再想,抱著孩子奔到客廳撥通了急救電話。

很快,門口傳來門鈴聲音,蕭亦將孩子放在沙發上,跌跌撞撞地跑去開門。

蕭亦打開門的一瞬間頓時覺得自己整個人都石化了,站在門口的不是醫護人員,而是那個自己之前找的風水師,報君知。他曾設想過很多次這個場面,他覺得在現實中發生了,自己鐵定會轉身逃走,因為他很清楚報君知再出現時帶來的會是什麼,但是此刻,他只是長長地嘆了口氣,心裡奇怪地泛起種塵埃落定後的安然。

報君知閃身快步走進屋裡,徑直來到孩子躺著的沙發邊,眼見這個孩子已經呼吸微弱,報君知毫不遲疑地將手放在他的頭頂,虛空地做了一個拔的動作,孩子立刻面顯痛楚,隨著報君知的手向上抬,那孩子的身形竟然隨著他的手迅速長大,很快由一個幼童變成少年。報君知似乎有些費力,頓了頓重新用力,終於將一個東西從孩子的頭頂完全拔了出來,跟在報君知身後的蕭亦很清楚地看見,那是一棵通體雪白如同一把捆在一起的鬍鬚般的植物。

再看沙發上的孩子,眨眼之間身上衣服層層崩裂,露出成年人強壯的身體。

報君知將那鬍鬚般的植物抓在手裡仔細地看著,只見它的根系極為粗壯,底部已經分出三個如同小土豆般的塊莖。“這麼說,你們已經互相種植了三次了,”報君知略顯驚訝,“你們不知道老人苗也是會生長的嗎?這樣連續種植,它會越長越大直到將受種者的頭完全撐破。”

就在說話間,老人苗在報君知的手上開始枯萎變黃,晶瑩水潤的塊莖也乾癟成如土塊般的褐色,塊莖發出老人般的咳喘,突然生出無數細爪樣的根鬚,向報君知抓去,似乎還想自救,但是那些根鬚剛剛觸碰到報君知的身體,就如碰到烈焰般委頓下去消失無蹤。報君知從懷中掏出一個金絲小袋,將已經毫無聲息的老人苗小心裝了進去。

與此同時,躺在沙發上的那人,臉上露出驚詫的神情,但這個表情還未做完,他原本年輕光潔的臉上迅速佈滿皺紋,一頭黑髮盡皆變成雪白,那張臉赫然正是蕭持遠。

蕭亦看著老人苗在報君知手上枯萎,不由得激動地大叫一聲向前衝了過來,但是他只邁了一步,身體忽然佝僂下去,那件合體的西裝一下子如同大了兩號一般,再抬頭也變成了鬚髮皆白的老者。

老人苗產自苗疆,原本是當地流傳已久的一門蠱術,將一顆老人苗自人的頂門栽入,一晝夜之後那人就會萎縮成一個五六歲的孩童,但是記憶全失,要到三十年之後,那棵老人苗長出一個新的子株,受種者的記憶才會恢復,但是此時也必須將老人苗從身體內移出,只要這棵老人苗不死,那麼受種者就不會恢復原本的身體年紀,只是如常人一樣重新變老而已。

蕭亦與蕭持遠是一對身家千萬的親兄弟,多年前,兩人無意中得到一株老人苗,便突發奇想,輪流做老人苗的受種者,每三十年輪換一次,這樣循環往復兩人便可以永生不死。

為了不讓更多的人知道,從而打破這個循環,兩人當年決定誰也不能娶妻生子。

此時蕭持遠也已經清醒過來,他望著蕭亦蒼老的面容,一瞬間就明白髮生了什麼。

兄弟兩個多年以來從未以相同的歲數共處過,不是你養育我就是我養育你,此時心智年紀忽然在同樣的時期,相互對望恍如隔世,一時間百感交集。

報君知望著他們道:“你們帶著老人苗這麼多年,卻不知道,老人苗之所以得名,是因為它其實是從垂暮老人身上種植出的,所以它帶著一個衰老身軀的所有顧忌,不可經熱受涼,不可飲食無度,不可大悲大喜,不可動情動欲……無論樣貌如何年輕,被種植老人苗的人永遠要過一個耄耋老人的生活,即便是真的能無休止地種植下去,你們除了長生,一無所有,這樣的日子真的是你們想要的嗎?做一個病弱的長生者真的比認真享受人世間所有的美好還重要嗎?”

兄弟倆沉默地看著報君知,蕭亦輕聲道:“作繭自縛說的大約就是我們這樣了。大哥,你還記得我們最初得到老人苗的時候,有多麼開心嗎?那時,以為從此便可以長生不死,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我發現自己一點也不快樂。”

蕭持遠望著與自己一樣蒼老的弟弟,想著兩人輪流養育老人苗的種種艱難,幾十年生怕出一點差錯,謹小慎微,寢食難安,這感覺竟如坐了幾十年牢一般困苦不堪,誰知到頭來依舊是大夢一場,想到此處,不禁搖頭嘆息。

蕭亦走到鏡子前,望著鏡中那個滿頭白髮,皺紋堆累,身形佝僂的老者長長地嘆了口,他轉頭對報君知道:“我得謝謝您兩件事,第一是解脫了我們兄弟倆,第二是您今天獨自前來,沒帶著方子,您大約早想到我這個樣子給方子看見太過尷尬。我們兄弟也在這裡呆不住了,我沒辦法親自對方子解釋,所以還要麻煩您一件事,找個合適的時間,將這件事的真相告訴她,如今,我只是覺得愧對了她。”

數日之後,聽聽和方子應邀來到花枝街128號,報君知在紫藤花架下將事情的完整經過講述了一遍,雖然來之前聽聽與方子都做好了充足的思想準備,但聽完真相還是極度震驚,報君知起身來到花架旁養著錦鯉的小水池邊,用手輕輕攪動幾下池水,然後叫兩人過來觀看。

只見水池中凸出一塊如鏡子般光滑水面,裡面漸漸顯現出一副畫面:一個椰樹林立的熱帶小島,白色的海灘,兩個白髮蒼蒼的老人穿著泳褲坐在椰子樹下的躺椅上,兩人手裡各舉著一杯色彩繽紛的雞尾酒,望著細浪翻卷的海灘一臉的愜意,兩個身穿比基尼的漂亮姑娘正在為他們做肩部按摩。

蕭亦語調輕鬆地道:“這裡住了快一個月了,接下來再去哪裡?”

蕭持遠將酒杯裡的醃橄欖放在嘴裡嚼著笑道:“聽說地球的南北兩個磁緯度67°的地方,都特別容易看到極光,你說我們去哪邊?”

“都看!新聞上說用望遠鏡能看見雙極光,是不是買個哈勃望遠鏡就能看見南北兩極光?”

“哎呀!你這個科盲,那說的是能看見土星上的光。”

兩人說笑了一會兒,開始興致勃勃地商量,到底是去阿拉斯加還是去南極。

聽聽和方子看著水鏡中兩個遲暮的老者,不禁面面相覷,過了好一會兒,聽聽輕聲道:“可能這樣,算是最好的結局了,方子你說是嗎?”

沉默了半晌,方子嘆了口氣,“算是吧,現在我只是鬱悶,我竟然和一個快一百歲的人談了半年戀愛,而且還覺得挺合拍,難不成我身體裡住著個老靈魂?”

聽聽心中一寬,不由得大笑,她知道此言一出,女友已經將這段感情視為了過去,心中不再有牽絆。兩人神色輕鬆地說笑了一會兒起身離開水池,跑去紫藤花架旁邊的銀禪樹下,伸著手逗弄那些棲息在樹枝上的銀禪,銀禪們清靜慣了,此時被擾得莫名其妙,不得已成群飛離樹枝圍繞著兩個女孩上下飛舞,以示不滿。

報君知依舊站在池水邊望著水鏡,鏡中兩個老者正興致勃勃地安排新的旅程,看了一會兒報君知揮手將水鏡關閉,微微而笑,“人間歲月皆如此,沒有一人逃得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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