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請您雨露均沾,還要愛護身體啊!

婉兮進宮引見那天,晴空湛藍。天兒好得就如同四爺從花田裡,越走越遠的那天。

內三旗秀女們乘坐的騾車魚貫從神武門進,統聚在東柵欄處等內務府官員排車。

有清涼的風從筒子河上來,吹散了一路奔波的躁氣,婉兮不由得挑開車簾,深吸一口。抬眸望去,眼前便已是連綿的紅牆金瓦,一派皇家氣象。

婉兮撫了撫身上水綠色的長衫旗裝,悄悄算了算時辰。如果按照這個時辰等在東柵欄這邊兒的騾車數目,她大約今晚就能回家了。

她自己是篤定了必定撂牌子的,於是心下輕鬆,可是其他秀女的騾車卻都一排謹肅之氣,看過去就叫人緊張。

宮裡規矩嚴,沒有秀女敢私自下車、攀談的。婉兮也只能悄悄兒打量了周遭幾輛車。

秀女騾車排序都是按著旗份,既然與她排在一起的,便多半同是包衣正黃旗內管領下的秀女。跟這些出身相近的女孩兒在一處,婉兮更覺自在了許多,便瞄著左近一輛車,偷偷拈了枚酸棗子丟了過去,“噠”地正打在對方的車窗上。

皇上,請您雨露均霑,還要愛護身體啊!

那邊廂車簾緩緩挑起,露出一張蒼白的俏臉來。那女孩兒晃晃悠悠朝婉兮的方向望過來一眼,見婉兮一臉的促狹,便瞪了婉兮一眼,便要將窗簾放下。

婉兮沒覺尷尬,反倒因為那一瞪而笑了。她喜歡這女孩兒的性子。

她便回手從手邊的包袱裡抓出幾樣酸棗子、蜜果子,用帕子包在一處,呈掌心大的小包兒,瞄著左右不注意,又扔進那車子裡去。

對方隱約傳來“哎喲”一聲,想是車廂狹窄,竟被小包兒給砸著了。

婉兮在自己車裡捂住臉,偷偷地笑開。

秀女進宮,實則是大黑夜的就已經在神武門外等候。直到天亮,宮裡才開了神武門叫秀女們車進來。所以這大半天的,如果身畔不備點吃喝,自然是會白了臉。

可是進宮引見是大事,秀女們哪個都怕吃了喝了到時候在御前出醜,所以都寧肯餓著肚子。婉兮倒是不在乎的,於是臨走時私下背了些酸棗子,又抓了幾個黃米麵的蜜果子。酸棗子解渴;黃米麵最頂肚子,咬一口便能頂上半天。

鄰車那女孩兒一臉蒼白、兼之晃晃悠悠,顯見是快餓暈了。她丟過去這幾個酸棗子、蜜果子,希望能幫到那女孩兒,祝她心想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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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乾宮。

嫻妃的家下女子塔娜急匆匆走進,見了嫻妃便急忙蹲禮:“稟主子,內三旗的秀女已經都進宮了。”

坐在南窗下炕上的嫻妃那拉氏不由得冷冷一笑:“又來了。每三年一回外八旗選秀,卻每年就是一回內三旗的引見!都道外八旗的閨秀難防,依我看反倒是內三旗這幫賤蹄子才最是防不勝防!”

塔娜知道主子這是又想起了痛恨的幾個人:頭一個就是包衣出身的貴妃高氏;二一個則是便是同為包衣出身,去歲剛生下皇子的嘉嬪金氏。接下來或者還有剛被攆出去的官女子五妞。

身為主子陪嫁的家下女子,塔娜小心替主子分憂:“主子且放寬心。雖說貴妃娘娘和嘉嬪娘娘同樣都是包衣出身,可她們總歸是重華宮潛邸出來的老人兒,才能獲封貴妃和嬪位。如今皇上登了大寶,包衣出身的就算得了皇寵,也沒有資格獲封高的位份,總要從答應、常在熬起。等熬到主位了,怕也都人老珠黃了。”

嫻妃這才松泛了些,斜身靠住迎枕,靠住南牆明瓦暖窗,微微闔上眼。

“嗯,話雖這樣說,可是我總不能不防。”

皇上,請您雨露均霑,還要愛護身體啊!

“你倒說對了一事,如今從皇后始,後宮裡凡是得些臉的主位,都是重華宮潛邸裡的老人兒。既是老人兒,便都是先帝雍正爺指的,沒一個是皇上自己選的。先帝爺爺的脾性你還不知道?跟咱們皇上哪裡是一個路數?所以我倒擔心,如今皇上選秀終於可以盡著自己的心意,挑選自己喜歡的人了。”

塔娜聽著也是忍不住皺皺眉。

主子說的沒錯,不說別人,頭一個就是皇后。皇后天性簡素,可不最合先帝雍正爺的性子?可是現在的皇上爺,可是凡事最愛華美的。雖說皇上表面也說敬重皇后的簡素,可是敬重又如何等同於喜歡?

更叫塔娜心煩的是:自家主子可不也同樣是先帝爺指婚給皇上為側室福晉的!若依先帝與皇上性子迥異,那主子豈不是也……不合皇上心意?

嫻妃倒沒留意塔娜的神色,自顧閉著眼又道:“況且內三旗選秀,與八旗選秀,總歸標準不同。八旗選秀,首重家世門第、阿瑪官職、賢良淑德;卻不重相貌。所以皇上縱然選了,為的也不過是朝堂,倒未必就是皇上自己喜歡。”

“內三旗選秀卻不同了。內三旗都是皇上自家的奴才女子,自然不在乎家世門第,皇上儘可按著自己的心意,挑眉眼標緻的。”

嫻妃說著不由得又想起那個五妞,可不就是被皇上誇了句“明眸善睞”嘛!

嫻妃便霍地睜開眼:“這回咱們總要防患於未然。你去盯著些,多聽聽內務府和敬事房那邊的動靜。今年若有被皇上多看幾眼,或者親自問過話的,你要一個不漏,都給我先打聽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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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女引見都是按著旗屬,先滿洲佐領,再旗鼓佐領的次序進行。約到午時,終於排到內府正黃旗下旗鼓佐領內管領,婉兮在車裡大大伸了個懶腰,這才下車。

之前鄰車那女孩兒也下了車,見了婉兮,主動先點了個頭,隨後便臉紅了。

婉兮看得歡喜,主動湊過去,悄悄拉了拉那女孩兒的手:“姐姐面色好些了。”

秀女車上和衣襟上都懸著牌子,上頭記著某旗某官某人之女某氏。婉兮一瞟之下,見牌子上只寫著:“陸士隆女,陸氏,年十七,小名語琴。”

不合規矩。

婉兮心下一動,不由得低聲問:“莫非姐姐……是漢人?”

那那女孩兒咬了咬唇,沒說話,卻已等於是默認了。

婉兮忙看向左右。

秀女們已經陸續下了車,正都左右顧盼。女孩兒家的心思都是一樣,總想看看周遭有沒有出現眉眼極為出挑的,也好心下做好暗暗衡量。

婉兮一看之下,便急忙上前將那女孩兒馬車上的牌子扯下來,藏進她自己袖筒,然後低聲囑咐那車伕:“先離開。”

然後又伸手將那女孩兒別在衣襟上的牌子給翻轉了過去。

那女孩兒驚愕,低低問:“這又何故?”

婉兮左右小心打量這諸位秀女,壓低聲音急促回答:“宮裡選秀,歷來只選旗籍女子。你是漢人,斷無資格。雖說既然來了定有上頭的主意,可是這些秀女都不知道,免不得有誰看你礙眼,或者會用這個坑害於你。”

那女孩兒妙目一轉,已是不自禁反握住了婉兮的手:“倒未曾想會遇見這樣的你。”

婉兮眨眼一笑:“我雖在旗,也是漢姓人,自該幫你。”

語琴定定看婉兮襟上的牌子,深深點頭:“婉兮,這樣好的名字。多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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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時內務府官員已經編定了排單,高聲誦讀。秀女們被分成五、六人一排。婉兮被分在第六排、第四名。

官員唸完排單,走過來前前後後將一群秀女都看了一遍,小心囑咐:“都記著,待會兒閱看只站不跪,便是見了皇上和皇后也不必請安、不用說話。萬勿自圖表現,貿然言行,犯了僭越!”

“主子們手上自有籤牌,跟你們衣襟上佩帶的內容一致,主子看完自有旨意,你們不必私下議論打聽,只聽天命即可。”

“閱看畢,皇上賜宮宴,自有人引你們去領宴。領宴完畢,上頭的旨意便也已有了,或記名叫復看,或撂牌子各自回家、悉聽婚嫁。都聽明白了麼?”

按照排單次序站好了的秀女們都盈盈拜了下去:“謹遵大人教誨。”

語琴排在了婉兮後面,為第七排、第六名秀女。婉兮悄然回頭朝她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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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請您雨露均霑,還要愛護身體啊!

御花園,皇后端坐延暉閣上,淡淡垂眸,看向樓下一排排被引到樓下的秀女。

每次一排,敬事房太監便會端上朱漆大盤,呈上這一排秀女的排單和籤牌。皇后依次看過,或叫記名,或直接撂了牌子。

皇后鳳儀端莊,恪盡皇后之責,可是心下卻不時揣度皇帝用意。

今日初看,皇帝竟沒來。皇帝叫趙進忠來回話說,將初看之事全交給她,由她來選。

素春看出她略有遲疑,今早替她更衣時便寬慰:“皇上這是愛重主子,凡是主子做的決定,皇上無不滿意的。”

“再說嫻妃娘娘不是本就不滿主子挑選的人麼?這回更好,皇上乾脆全權都放給主子一個人看了,正好叫那位好好氣上一回!”

“話雖這樣說,”皇后扶了扶頭上鈿子:“我可以不計較嫻妃,卻不可不計較皇上的心意。從前選秀,皇上必定親臨,這一回忽然不去了,這背後恐有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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