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叫一應一生:八歲的兒和十七歲的媽

一叫一應一生:八歲的兒和十七歲的媽

一叫一應一生:八歲的兒和十七歲的媽 ‖老家許昌

文‖訾金鳳


外婆“說古”

念念不忘是續娘

“我續孃的話:描雲繡花不算巧,紡花織布有功勞。只見大車拉白布,不見大車拉花草。”

“我續孃的話:嬌憐憐,病懨懨,笞打咒罵跳鑽鑽。”

“我續孃的話: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敬我一丈,我敬人天上。”

小時候,冬夜漫長,普通百姓家還沒有電視機,晚上寫完作業,我和表妹們就偎在被窩裡聽外婆“說古”。外婆說的最多的事是民國的事,說的最多的人,是她的續娘。

於是,在以後的幾十年間,我腦子裡飄浮的一直是博愛縣民國時期的風俗畫面:青蔥幽深的竹林,琳琅滿目的瓷器,殺富濟貧的響馬,酸辣爽口的水席……以至於每次踏上博愛的土地,我的思緒都是恍恍惚惚的,不知是走在百年前還是百年後。

恍惚中,一幅畫面卻是明晰秀麗的,它刻在我心中,成為高清定格板。

一叫一應一生:八歲的兒和十七歲的媽

1922年春天

八歲的兒,認了個十七歲的媽

一九二二年春天,“奼紫嫣紅開遍”的田野上,桃紅梨白柳葉青。田間小路的盡頭,蹦跳著一個八歲的小男孩兒,他時不時停下來轉身朝後招招手。後邊,嬌喘吁吁地走著一個十七歲的小娘子。小娘子頭裹藍底白花方巾,身穿素淨棉布衣褲,三寸金蓮週週正正,踏地有聲,胳膊上挎一隻大漆竹籃。

這小娘子就是五嬌。在孃家上有四個兄長,四個姐姐,父母取名叫五嬌,人稱五嬌“小官人”——當時方言小美人兒的意思。那個男孩兒叫文,是五嬌的兒子。今天,是八歲的兒子,帶著他十七歲的母親,到外婆家去認續娘。

什麼?什麼?十七歲的母親,八歲的兒?

是的,十七歲的母親,八歲的兒。請聽俺慢慢道來。

文在一座繁花掩映中的四合院門前停下,指指虛掩的大門,意在告訴五嬌,外婆家到了。

五嬌看這戶人家,青磚灰瓦,門樓高大。門楣上掛一橫匾,上寫“耕讀人家”,門口兩隻石獅子,威風凜凜。五嬌心中並不覺得陌生恐慌,倒覺得前世或今生的夢裡來過這裡。

文如魚歸大海,滑溜溜地跨過門檻,穿過天井,跑到院子裡,連呼帶叫:“外公,外婆,我們來了!”

外公外婆和舅舅們從堂屋裡迎了出來。執手、寒暄、流淚、哭泣、喝茶,按下不說。

認親開始。

八仙桌兩邊的太師椅上,端坐著文的外公外婆。外公精瘦,不苟言笑;外婆富態,慈眉善目。三個舅舅均長袍短褂,整齊利落,並排而坐。八仙桌前,擺放著兩隻玉米皮編織的新墊子。五嬌恭恭敬敬地跪下(至今不知道她男人為何沒到場)給二老磕了三個響頭,直起身子叫道:“續娘,續大,五嬌給二老磕頭行禮了。”

一叫一應一生:八歲的兒和十七歲的媽

續娘起身把五嬌拉在身邊,又一次淚水漣漣:“閨女,今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不許叫我續娘,我就是你的親孃了。我也不叫你續閨女,你就是我的親閨女。文的媽不孝順,年輕輕地拋下我們走了,我們老兩口今後只有你這一個閨女。”

隨後續娘又拉著續閨女認了續哥哥:大哥務農,二哥經商,三哥當差。五嬌躬身大哥二哥三哥這麼一叫,三個漢子哽咽答應。這一答應,三個哥哥照顧這妹妹幾十年——這都是後話了。

續娘又拉著外孫,把他摁到墊子上認孃親。外公起身,語重心長地說話了:“五嬌啊,今後要把文這孩子視為己出,吃穿用度不偏不護。你們家裡貧窮,你的孩子倘若吃糠咽菜,文就不能精米白麵;你的孩子倘若破衣爛衫,文就不能綾羅綢緞。嬌子如殺子,萬不可怕人家罵你後孃心,百般袒護文,最後害了我的外孫子。文,你也給我記住了!”

五嬌和文連連點頭。

八歲的兒子趕忙叫一聲:“媽!”

十七歲的五嬌趕忙應一聲:“哎!”

這一叫一應,五嬌把文養大成人,成人後的文給五嬌養老但未送終。文走到了媽的前頭。

一叫一應一生:八歲的兒和十七歲的媽

互送禮物。

續娘從八仙桌的匣子裡拿出一個紅綢包裹,打開,裡邊是銀元和首飾。五嬌又躬身收下。她知道,這不只是錢財,是續娘對外孫的繼母不言而喻的希冀。

以後的幾十年間,五嬌逃過荒要過飯躲過日本人,但箱底一直壓著幾塊兒玉佩,這玉佩應該就是續娘送的吧。

五嬌從竹籃子裡拿出兩雙黑布鞋,雙手捧著送到二老面前:“媽,大,你們試試,不知合腳不合腳。這是照著姐姐留下的鞋樣子做的。”

續娘接過鞋子,端詳著鞋底鞋幫,嘖嘖稱讚道:“好手藝,這針腳密實均勻,鞋幫上得周正結實,才十六七歲的閨女,比文的媽做得好!不用試,肯定合腳,合腳。”

續大的話不多,一直默默地看著這個嬌小憐人的續閨女。

回家的路上,文,拽著五嬌的衣服襟,不蹦不跳,乖乖行走。從此以後,五嬌拉著小她9歲的兒子,走孃家,走續孃家,去姑家姨家舅家,去大姐二姐三姐四姐家,文叫她“媽”,她歡快地“哎”。田間小路上,總能看見他們娘倆的身影。

十幾年後,五嬌把自己如花似玉的外甥女娶進門給文做了媳婦,兩口子恩恩愛愛一輩子。文的媳婦一輩子給五嬌喊媽而不喊五姨。

一叫一應一生:八歲的兒和十七歲的媽

1941年

續娘,續哥哥和36歲的五嬌

十九年後的1941年,五嬌的男人,文的親爹,在貧病交加中死去。五嬌家裡已經揭不開鍋了,更不要說為男人打造棺材。萬般無奈,婆婆答應五嬌的請求,把自己的棺材先讓兒子用了。

出殯那天,婆婆娘家的侄子們知道了此事,帶著一干人馬大鬧靈堂,逼著五嬌起出男人的屍首,用草蓆裹著埋了,不能佔用他們姑母的棺材。可憐36歲的五嬌,懷抱著4個月大的小兒子,拉扯著三個七八十來歲的二兒子三兒子和小女兒,跪在婆婆娘家侄們的腳下求情,說日後大兒子文回來後,一定給奶奶再打一副好棺材。

孃家侄們黑著臉不答應,硬要掀開棺材蓋起屍。五嬌把孩子往地上一擲,撲到棺材上連哭帶喊著:“你們敢,誰要是掀開棺材蓋,我就撞死在這裡!”

在場的鄉鄰,無不嘆息流淚,不知如何是好。雙方就這麼僵持著,眼看就要正午了。

就在這時,村東頭來了一幫大漢。

八個黑衣黑褲年輕力壯的小夥子,抬著一口漆黑髮亮的棺材,速速地朝史家大院走來。

文的三個舅舅,身著素衣,面色凝重,走在棺材的後面。

原來,文的外婆聽說了女婿要被草蓆裹屍、續閨女要撞棺拼命,果斷命三個兒子抬了自己的柏木棺材火速前來救急。

終於,五嬌的男人睡在母親的棺材裡在最好的正午時分安然入土。

五嬌的續孃的棺材留下給了婆婆備用。

五嬌暗暗對續娘續大發誓要一生一世善待文兒。

“文革”期間,文被遊行批鬥。造反派多次動員五嬌揭發批判文的“滔天罪行”。五嬌帶領全家一二十口人保持沉默。一家老少承受了逃亡、被排擠、遭歧視等種種不幸。正是一家老少的無言堅持,文,在十年動亂中最終保全了性命。

這,大概就是五嬌又一次實踐了對續娘續大的承諾吧。

一叫一應一生:八歲的兒和十七歲的媽

1983年,當年的八歲兒遭車禍身亡

1986年,當年十七歲的媽安然離世

1983年,苦盡甘來的文遭遇車禍不治身亡,不滿七十歲。家人瞞著癱瘓在床的五嬌。可是沒過多久,五嬌對外孫女鳳說:“你大舅不在了。你們不必瞞了。他託夢給我,說以後不能按月給我生活費了。二十多年了,你大舅都是上午發了工資,晚上就把生活費送過來的。這個月過去三天了,我知道,他不在了。”外孫女鳳眼見著外婆神色黯然,老淚縱橫,不知怎麼勸慰是好。

1986年,八十一歲的五嬌在“奼紫嫣紅開遍”的季節安然離世。文的獨生兒子,專程從省城回到博愛縣,作為長子長孫,為奶奶披麻戴孝,摔盆扛幡,送至墓地,完成了父親的遺願。

看到這裡,大家知道續閨女認續娘是怎麼回事了吧?

妻子亡故後,丈夫再婚的妻子到前任妻子的孃家認親:認其父母為續爹續娘,續爹續娘認女婿的再婚妻子為續閨女。為了外孫不受後孃虐待,續爹續娘一般都對續閨女很好。

續閨女不忘二老重託,忍辱負重,把前任的孩子養大成人。

中國的每一幅風俗畫裡都蘊含著厚重的內涵:關乎孝義、道義、情義、希冀、願望、祝福、託付……今天,我把這幅風俗畫再次描繪一番,獻給畫中的主人公。

相信他們在天堂,依舊是親人,是親戚。

一叫一應一生:八歲的兒和十七歲的媽

【作者簡介】訾金鳳,許昌師專畢業。鄭州45中學退休教師。中學高級語文教師。河南省首批骨幹教師,鄭州市優秀教師,鄭州市優秀班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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