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巢與洞穴

 不知是因為上了年紀,還是因為成長在匱乏年代,我發現媽媽的囤積癖越來越嚴重。

鳥巢與洞穴

媽媽每天都在研究商場的打折廣告,大量購置減價的東西,家裡的角角落落都被堆滿了。每次我回家,要一路途經米袋、衛生紙、洗衣液、肥皂、餅乾,跨越各路雜物,才能艱難地抵達我的書桌。另外,各種廢棄物,媽媽也是絕不丟棄的,包括皮和我穿過嫌小的衣服,早就過期的酸梅粉、綠豆糕、蛋撻皮,變形變色已經不知為何物的可疑物,網購的各類包裝盒。喝完酸奶的瓶子,媽媽也要洗了收起來,塑料袋也是,家裡飄揚著各色袋子。

媽媽偶爾到我家來,環顧四周,嘆氣說:“很空曠,不像個家,不聚氣。”

一開始我嗤之以鼻,指出她落伍的審美觀念,併購置了幾本日式收納書向她科普,告訴她提升家居品質的重要性。我媽戴上眼鏡認真地看了,感嘆說乾淨整齊,但之後仍然是一個一個洗晾她的塑料袋。

然而,即使舒適度欠佳,空間逼仄,我仍然很眷戀媽媽家。我越來越覺得媽媽家像個洞穴——任何一本建築史,不管是哪個國家的,介紹古代建築一般都從洞穴開始。《中國古代建築史》開篇就是山頂洞人的穴居之處。古代的人類,茹毛飲血、衣不蔽體,最後他們找到了洞穴,躲避野獸和風雨。

古人白天採集野果,搞不準還摸點蟲子、抓只小鳥來補充蛋白質。晚上,他們回到洞穴。在洞穴裡,他們儲存食物、繁衍後代,學會了用火燒製熟食,走向文明。在古洞的牆壁上,留有人類最初的痕跡。世界各地都有出色的洞繪流傳。

而動物界,與擇偶相提並論的大事,就是築巢了。一隻雄鳥往往要花數月時間,銜來樹枝、草和羽毛,辛苦地修建家園。有一些鳥窩漂浮在水湄,以樹葉覆蓋,躲避天敵;有一些鳥窩用蜘蛛絲拴在樹間,像吊床。鳥巢還有帶內外間的,有防水隔層的,有大小套房的。這個建房工匠的技術,和雄鳥的毛色、鳴叫聲一樣,會成為雌鳥擇偶的一個指標(人類中,擁有豪宅的“高富帥”,擇偶也更容易)。而狼無論到哪裡,首先是找地方挖洞藏身。洞裡出去的小狼,重返狼穴時,仍然會激動不已,因為那裡殘留著母親和兄弟姐妹的體味。

未出生時,我住在媽媽肉身的巢穴裡;成年後,我仍然不時返回她幫我遮風避雨的巢穴……洞穴並不是密室,它是開放的、不密封的,可供後退容身,也能讓人抽身離開、遠去出征、步入光明地帶,它可以實現外部與內部的空間對話,也是人與人情感互動的地方。相形之下,那些供短時寄居的場所,比如旅館、客居處、辦公室,更像是橋樑和過道。再看那些用過的塑料袋、舊衣服、米袋、油瓶,已經不那麼礙眼了。它們就是媽媽用來搭窩的樹枝和草。我每次回家,都脫了鞋子,換了睡衣褲,爬上床,把書擺一圈,然後掏個洞,坐進去一本本看,好像坐在一棵長滿了書的樹邊,隨時可以採摘知識的果實。皮也跟著我養成了這個習慣,一放假就飛奔上床看書。媽媽在灶臺、飯桌、水槽環繞的三角地帶裡,遊刃有餘、不疾不徐地操刀點火,把燒製好的食物一盤盤端上來,就像一隻從容壓場的大鳥,而我和皮,真像兩隻被餵哺得飽足的快樂小鳥。飯後,三個人靠著、躺著、坐著,看各自的書。媽媽文化程度不高,遇到認不得的字,她就用紙抄下來,然後問我。皮看到有趣的段落,會咯咯咯地笑個不停。除此之外,家裡靜如平湖。這個家,是我們仨溫暖廝守的巢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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