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亓錚將我抱進馬車裡的時候,魔教總壇已是火光沖天。
朝廷的官兵到了。
細密的雨絲打在檀木車壁上,卻仍舊抵擋不住沖天的熱浪,燒焦的氣味直衝鼻腔。
“少夫人,慢點兒咳。”驚魂未定的蔓兒連忙幫我順氣。
入了秋,我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
亓錚緊緊攥著我的手不捨得鬆開,一遍遍在掌心裡摩挲著。手上的厚繭磨得手背有些癢癢的,那輕緩的力道里夾雜的不捨一時間讓我有些手足無措,終是沒能狠下心來抽回自己的手。
直到左右護法催促,他才終於放了手,“等我寧兒,等我去接你。”
我合了簾子,隔絕那雙灼烈而熾熱的眼眸。良久,才淡淡地應了聲。
“寧……寧兒?”亓錚的聲音驚喜地破了音,驀地撩開簾子,“你應了?”
亓錚喜形於色的模樣像得到糖果的孩子,哪裡還有半分江湖上聞風喪膽的魔教少主的樣子。
這些年他待我極好,就算再硬的心腸也狠不下心來一而再再而三地傷他。輕輕地從亓錚的手中拽出馬車簾重新落下,掩唇咳了起來:“冷。”
這時他才恍然驚覺,連忙解開身上披著的墨色袍子遞給我,卻是朝著蔓兒冷聲道:“好好照顧少夫人。少夫人若是有一點閃失,提頭來見。”
蔓兒不敢怠慢,哆嗦著唇忙應下。
魔教出了叛徒,跟朝廷裡應外合,要一舉滅掉魔教。亓錚擔心我的身子經不起折騰,連夜將我跟他的妹妹亓玥從密道送出了城,前往青雲山。
我自小便在青雲派長大,那裡也算是我的孃家。時隔三年重回青雲山,我竟然有些恐懼這一日的到來。
但又,萬分期待。
2
馬車行了七日才到青雲山。山腳下,遙遙地便瞧見青雲派的眾弟子在等候。
那時太陽已經落了山,黃昏的餘暉透過淺薄的馬車簾子透射進來。我將馬車簾子撩開一道縫隙,站在最前面的那個白衣男子負手而立。衣袖獵獵翻飛,三千青絲隨風舞動。
熟悉的容顏似乎滄桑了許多,指甲緊緊深嵌入掌心裡才勉強保持清醒,不至於淚流滿面在蔓兒面前失了態。
亓玥先我一步下了馬車,滿心歡喜地撲進那道白色的胸膛裡。
“這馬車坐得我好累。”亓玥抱著他的胳膊撒著嬌,絕色的容顏巧笑嫣然,“這麼早就出來等我?”
我正要下馬車的身形一僵。下意識地抬頭看他,冷不防地與他的視線相撞。沉靜如古譚的眸望著我,剎那間心慌意亂。
我又咳了起來。
這回咳得險險沒喘過氣來,蔓兒嚇得忙拍著我的背,小臉一片慘白,冷汗岑岑。
“嫂嫂你慢點兒。”亓玥見我漸漸止了咳,鬆了口氣,笑道:“哥哥又該心疼了。”
亓玥很喜歡笑,唇角勾起來的時候會旋開兩個深深的梨渦。我沒有看她,只是望著那道身影,強扯出一絲笑容,“好久不見……世叔。”
久病的憔悴使得我看上去還要老上幾歲,眼角甚至還生了幾道細紋,可他的容貌依舊風華絕代。我下意識地想要落荒而逃,卻又那麼迫切地想要再多看他幾眼。自卑與思念極其矛盾地強烈碰撞,心裡有些後悔施的粉太過寡淡。
陸琰只是盯著我沉默不語。良久,才道,“好久不見,阿寧。”
他這一句熟悉的阿寧,又讓我的心狠狠痛起來。
一連下了幾日的雨,我稱病嫌冷不想出門,躺在床上養病。
這日難得天氣晴朗,蔓兒非拉著我出去走走,“少夫人可不能總窩在床上,散散心病好得更快不是?”
我害怕見他,也沒臉見他。
即便我思之如狂。
終究拗不過蔓兒的軟磨硬泡,被她攙扶著出屋。
3
陸琰,是我的世叔。可雖說是世叔,統共也不過大我十二歲。
爹孃去的早,將七歲的我託付給陸琰照顧。這一照顧,便是十年。那個時候,他還是年輕的掌門之子,不知什麼時候我對他的感情發生了變化。
我喜歡他。或者說,愛之入骨。
我打算跟他表明心跡,在我及笄的那天晚上,可是命運之神卻跟我開了個天大的玩笑。酒壯人膽,不小心多喝了幾杯。結果第二日醒來,亓錚在我的床上。
千算萬算,想到了無數種結果。可萬萬沒想到,竟然會是這種。
至今我仍然記得那日清晨陸琰驚愕的神色,這也成為了我日後夜不能寐的魔障。整個青雲山乃至武林江湖都知道,青雲派掌門的侄女傷風敗俗,未出閣就先跟男人廝混在一起,即便陸琰再怎麼力挽狂瀾也堵不住世人的悠悠之口。
名聲盡毀的我沒人會願意娶,更談何配得上陸琰。我不忍他因為我的事費心傷神,於是後來,我主動去找陸琰,嫁了亓錚。
“回去罷。”我緊了緊衣領。早上寒露重,有些寒冷。
“再走走再走走。”向來聽話的蔓兒竟然頭一次反對,“這青雲山著實漂亮,入秋了還沒有絲毫破敗之象呢。”
我沒心思探究裝作漫不經心的蔓兒心裡打的什麼算盤,卻是比較贊同她的話。
青雲山的景色在江湖享有盛名,而且前面就是陸琰為我建造的花園。
撥開掩映的枝葉,尚還能嗅到幾絲怡人的花香。我離開的這三年裡似乎仍舊被人精心打理著,一如我離開時的那樣。
陸琰建造這園子的時候,是在我失去雙親的那一年,他才將我帶上青雲山不久。為討我歡心,抱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我挑了一處景色極好的地方,將一包花種交到我手心裡。
時間太過久遠,其中的細節記不太清了。只是模糊得記得他極耐心地柔聲哄著小的時候時常吵鬧要找我爹孃,他便親手栽了許多的花,告訴我,我的父母變成了花神,精心培育就會見到他們。
陽光正好,清風徐徐,卻是不敵他垂眸的淺淡一笑。許是他的笑容太過溫暖,那時傻乎乎的我信了這幼稚而傻乎乎的謊言。於是自那以後便日日來這裡澆花小心小心翼翼地呵護,無論颳風下雨甚至在下暴雨的時候給他們撐著傘,而陸琰永遠在旁邊觸手可及的地方默默地陪著我。
後來,我不鬧著找爹孃了。可能就在那時離不開他了吧。
撥開掩映的枝葉,尚還能嗅到幾絲淺淡的花香。我離開的這三年裡似乎仍舊被人精心打理著,還如我離開時的那樣。
隱隱聽見人語聲。
我微微蹙眉。這片花園陸琰不讓任何人來這裡,為何會有人進來?而下一刻,我本欲上前查探的身子猛然頓住。
是陸琰的聲音。他的話音未落,亓玥嬌笑的聲音遙遙地傳來。
他們朝這邊走來,亓玥挽著陸琰的胳膊在他耳邊小聲說著什麼。陸琰微俯著身子側耳聽著,親暱的模樣像極了一對戀人。
4
這片曾經只屬於我跟陸琰的花園,此刻卻有了新的主人。旖旎花海,郎才女貌。我站在海棠樹旁看著他們,眼眶發澀,恍然覺得自己成了外人。
江湖傳說早有他們相愛的消息,可我卻一直欺騙自己只是傳言罷了。如今親眼看到,暗罵自己愚蠢。
江湖第一美人,足矣配得上陸琰。
突然覺得自己很自私。我有什麼資格對他的事評頭論足呢,應該祝福他才對。
對,祝福他。
喉間湧上一抹腥甜。趁他們還沒有發現我,跌跌撞撞地推開蔓兒捂著劇痛的胸口逃離這裡。不知跑了多久,眼前一黑,載到在地。
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上燈了,窗外淅淅瀝瀝的,似乎又下了雨。
手似乎被什麼人握著。費力地轉過頭去,便瞧見亓錚的那張稜角分明的容顏。似是幾夜未睡,眼瞼下面有兩團烏青。手指一動,亓錚立即驚醒,連忙看向我。
“你醒了?”亓錚分外欣喜,臉上的疲倦一掃而光,“想吃什麼,告訴我,我讓下面給你弄。”
掃了一眼房間,仍舊在青雲山,估計是亓錚聽聞我暈倒的消息連夜趕來的。
心裡對他的愧疚又多了幾分。亓錚知道我不愛他。除了第一次,成婚三年再也未同過房。可是他說願意等,願意等我回心轉意的那天,可是我著實不能給他回應。
“想喝點湯,雞湯吧。”其實我並不餓,只是不忍看亓錚失望。一說話才發覺聲音啞啞的,不等我開口,一杯溫熱的茶水便遞了過來。
難為殺人不眨眼的亓錚能細心至此。燭光昏暗,紗帳半垂,臥房裡的氣氛甚是曖昧。我低著頭接過茶盞避開亓錚灼灼的目光,“那個,魔教那邊……處理好了嗎?”
他的神色僵了一下,沒有肯定也沒有否認,“不用擔心,幾個小嘍囉罷了。”
擔心倒是不擔心,亓錚可是魔教少主,怎麼可能會輸。只是我不想再看亓玥跟陸琰恩愛的模樣,每一句嗔言笑語都是對我凌遲般的極刑。
我只想知道,還有多久能離開這裡。
5
亓錚仔細地為我掖好了被角放下了幔帳,方才吩咐人下去給我熬雞湯。他走後很久,我恍然想起一直不見蔓兒,估計是受了罰。
那丫頭雖是亓錚的眼線,但素日裡相處習慣了倒也還順心。不等我穿上鞋子去找亓錚,門外響起一陣敲門聲。很輕,很徐緩,不是亓錚。
許是是門派裡哪位師兄來送炭火。我畏寒,炭火都是三兩天送來的。輕輕打開門,門外站著的卻是陸琰。
心臟漏停半拍。
我半倚在門邊擺弄著胸前的髮梢,故作漫不經心道:“世叔有事?”
他比我高出大半個頭。月光下,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一片陰影,離得近似乎還能隱隱嗅到他身上特有的雅香。
自父母亡故,陸琰在我的人生中充當的角色便完全替代了他們,甚至加上了心上人的身份,便是我此生的全部。這些年我一直刻意地跟他保持距離,嫁到亓家之後更是連封家書也不曾給陸琰寫過,但是這空氣中夾雜的極淡的馨香卻是差點沖毀了我咬牙死死堅守的底線。
由於月光暗,低著頭的我並沒有被陸琰發現什麼異樣。靜默良久,他才緩緩啟唇:“身子好些了?”
我點頭。
許久陸琰都沒有再說話,氣氛有些微妙。可能陸琰只是象徵性地問候一下,或許他並沒有特別想我。這個想法一冒出來便在腦海裡再也揮之不去,如鯁在喉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卡在那裡十分難受。
他忽然抬手,將我額角的碎髮掖到耳後。微啞的嗓音在我耳邊響起:“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耳朵上尚還殘留的溫熱細膩的觸覺不覺讓我耳根發燒起來,心跳劇烈跳動,我捂著唇再次咳起來。
他有些慌,連忙輕拍我的後背。久別重逢的溫柔沒有因時間的推移而削減半分,我狠下心來刻意拉開的距離也瞬間回到原點。似乎一下子回到了三年前,我們之間沒有亓錚也沒有亓玥,仍舊是這世間最親密的人。
眼眶一熱,三年來的委屈與思念之苦轟然決堤。真的很想撲在他懷裡狠狠抱著他大哭一場。明淨的月光下,心上人就在眼前,觸手可及。
可是我不能。
好不容易止了咳,指甲卻是幾近嵌入掌心肉中才勉強壓下這荒誕的衝動。不著痕跡地後退兩步,淺淡地朝他笑了笑。
“很好,亓錚也……待我很好。”
我能怎麼說呢,告訴他自從那天以後,便心如死灰了無生意,日日煎熬生不如死?否則又怎會相思成疾,久病至此。
又是一陣沉默。
正思索著怎樣打破這微微的尷尬,他突然抱住我。腦袋撞在他寬闊的胸膛上,有點痛,但是漂泊已久孤寂的心卻莫名心安。
“我好想你,阿寧。”
6
幾乎是晴天霹靂。
他走了許久,我依舊不能從這震撼裡回過神來。
亓錚回來的時候,我才發覺已經是淚流滿面。連忙擦去淚痕,才站起來朝他走過去。
“這山雞是從青雲山抓的,陸琰說這裡的山雞最為滋補。”他頓了一下,看不清神色,“你也最愛吃。”
亓錚盛了一小碗,吹得涼些了,才遞給我,“我今晚就得回去了,你在這兒好好調養身子。給你換了個聽話的丫鬟,不聽話就隨便打殺了再換。”
他說得風輕雲淡,我已經猜到了蔓兒的結局。亓錚走了,我呆望著漆黑一片的窗外,了無睡意。
新丫鬟叫綺兒,戰戰兢兢地服侍我,不敢多說一言。只是從師兄弟們口中隱隱瞭解到,陸琰似乎要跟亓玥成婚了。
我漫不經心地撥弄著爐中的炭火。他們走後,撐著牆壁哇地一聲又吐了許多血來。
由於久病的緣故,我身邊從不缺大夫,從魔教跟著來的隨行大夫不消片刻便急匆匆地趕過來。把脈許久,說了翻十分官方的又聽得不下萬遍的話。
“少夫人鬱結於心,有什麼不開心地要說出來,不要總憋著。”這次,倒是減去了“多出去走走”這句話。
晚上,房間裡傳來窸窸窣窣地聲響,睡夢中似乎有人在摸著自己的臉頰。
我雖然身子弱,但武功可是陸琰親自教的。睜開眼睛,幾乎是下意識地出手成爪,逼向那人的要害。而那人也並沒有躲,任我掐住自己的喉嚨。
“世,世叔……”
許是還沒睡醒,竟然看到了陸琰。
不知所措地鬆了手,而這時才發現,陸琰臉頰上可疑的酡紅。深深的眼眸目光灼灼,深處的波濤洶湧的情慾讓人心驚肉跳。
“阿寧。”他柔聲地喚著我的名字,驀然俯身攫住了我的唇。他發起狠來,十分粗暴地吻著,全然沒有往日的淡然溫柔。
我喘不過氣,大腦一片空白。
這是夢麼?為何感覺這麼真實。
7
身上細密的吻痕告訴我昨夜那不是夢,可是身邊空空如也,床褥也一片冰涼。
他大概天沒亮就離開了。事發突然,我不知道陸琰是什麼意思,本已經死寂的心突然有有了萌動。按道理我不應該與他有太多的牽扯,但是還是忍不住,哪怕只是這短短一夜。
我翻找了件高領的衣裙掩去那些痕跡,忍著腰痠背痛匆匆地去找陸琰。
大師兄染竹從陸琰的房間裡出來,見到我愣了一下。“阿寧,”他叫住我,目光有些躲閃,“掌門不在。”
可我分明看到染竹端進去的洗臉水是用過的。
他在躲我。
我盯著緊合的雕花木門,死死地盯著。
為什麼呢?昨夜為何要去我房裡,做了那樣的事……又不肯見我?
在陸琰的放門前站了整整一日,他依舊不出來。綺兒嚇壞了,哭著拉著我的衣袖求我回去。
我一直在等陸琰。這段時間想了許多,甚至想到他可能是把我當成了亓玥,可是為何那天晚上叫的是我的名字呢?
沒日沒夜地咳著,甚至咳出了血來。夜不能寐的夜晚,綺兒拿來些安神香點上,我才能夠勉強睡一會兒。
可是很多天以後,陸琰沒有等來,卻等來了亓錚。
那日我睡得格外地早,睡意朦朧間門外卻忽地傳來一聲巨響。亓錚彷彿地獄裡的修羅,紅著眼睛一腳踹開門,狠狠掐著我的脖子。我第一次見他這般模樣——他本來該有的模樣。
可是亓錚待我溫柔至極,我竟然忘了背叛他的人沒有一個有好下場。
“奚寧!爺對你不好麼你竟然跟陸琰上床?”他目呲欲裂,痛苦地一拳捶在牆上,對我咆哮:“為什麼!”
亓錚會知道這事我不奇怪,畢竟我身邊所有的人都是他的眼線。我並不怕死,只是有點不甘心。
那天晚上陸琰為什麼會來,又為什麼躲著我。
脖子上的力道驟然消失,我撐著身子劇烈地咳嗽起來。而下一刻,衣料撕碎的聲音應聲而至。我的心猛地一縮,下意識地反抗。
亓錚修長的手指狠狠捏著我的下巴,冷笑連連:“奚寧,這世上只有我最愛你。”
他鬆開我的手,卻並沒有放開我,“你當真以為,那天晚上我在你床上是因為我也喝多了酒走錯了房間?傻麼?青雲派防守那麼嚴……沒有他的授意允許,我武功再高能避得開陸琰?”
8
我身子一僵。臥房爐火燒得很旺,溫暖如春。而我此刻卻如置冰窖。
青雲山皆是男弟子只有我一個女子,陸琰刻意劃出一處靜謐偏僻的地方給我住。而想要來我院中,必須得通過陸琰的院子,那是唯一的路。
“哈哈哈……”亓錚仰天大笑,“你好好想想那夜的事,陸琰是不是給你一截香來著?你當真以為只是喝了點酒就亂了性?難道沒有覺得渾身燥熱麼?那天晚上你中了合歡香,不住地索取自己貼上來的。”
他說著難聽而下流的話,我的心卻越來越冷,細思極恐。
陸琰的確是給過我一截香。
那幾日亓玥來青雲派,由於魔教跟各派早已簽訂了盟約,故而不能太不給魔教教主的面子。陸琰親自陪著亓玥賞花,郎才女貌,派里人都說他們的天生的一對。
而那幾日我一直沒有見過陸琰,他似乎忙得忘了我。晚上想著白日裡師兄弟們的話,輾轉反側好幾天晚上睡不著覺,瘦了一圈。
他得知我睡眠不好才送來一截安神香,正巧在我及笄的那天。
我以為陸琰還是心疼我的,才鼓起勇氣喝了點酒要告訴陸琰這麼年對他的心意。可是左等右等不見他,去找他也找不到。染竹說,陸琰在跟亓玥下棋。
失落地回到自己的房間,燃了安神香。的確燃了香之後,隱隱覺得有些燥熱,我只以為是喝酒的緣故。那日的事是我的夢魘,從來不敢細想,如今亓錚親口告訴我這些我才恍然驚覺這其間的漏洞。
“陸琰喜歡玥兒,可是我爹想給玥兒找門更好的親事,畢竟青雲派是正派,而那盟約不一定何時就失效了不是?”他重新撫上我的臉頰,溫聲細語的模樣像對情人囈語,可說的話卻讓我徹底寒了心:“於是他見我對你有意思,把你送給了我。老爺子活不了多久,當家做主的還不是我?”
雖然反感亓錚,可是陸琰的做法更讓我噁心。
9
我的病好了,徹底好了。
我知道亓錚其實早就知道我喜歡陸琰,畢竟我那病俗稱相思病。
亓錚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一般,依舊溫柔地對我,極其寵溺。
魔教的叛亂平息了,可是亓錚在青雲山待了好幾日,並沒有要走的意思。
“玥兒跟陸琰的婚事定在了半個月後。”他似笑非笑地望著我,輕柔地擦掉我粘在嘴角的飯粒,“我們在他們大婚之後再離開。”
我默默地吃著飯,壓下湧到嗓子眼的噁心的感覺。
陸琰帶著亓玥下山去買新婚用的布匹。而我,蹲在那一方小小的花園裡,把那些曾經視若珍寶的花,一株一株地拔出來。
手被荊棘刺破也恍若未覺,遠遠趕不上心裡的疼痛。
如果,如果陸琰直白地告訴我他喜歡亓玥,將一切都坦白告訴我,或許我會自願嫁給亓錚來成全他……也不會像現在這般恨他。
“誰在那裡?”身後傳來一聲冷喝,緊接著,一把冰涼而鋒利的劍架到了我的脖子上。
不知不覺天色已晚。我緩緩地站起來,回過頭。
“阿,阿寧?”劍哐噹一聲掉落在地。陸琰不知所措地望著我,望著滿地的狼藉,呆住了。
我笑,“晚上好啊,妹夫。”
刻意將妹夫二字咬得極重,他的瞳孔驟縮,倒影出我笑得嫣然的模樣。
“跟玥兒逛的怎麼樣?美人在懷,定然很幸福吧?”我不知道說出這樣的話有幾分醋意,又有幾分恨意。盯著他的眼睛,那曾是我最愛的人。可是他卻為了成全自己,將我送給了別人。
他沉默許久,才輕聲道:“還好。”
低著頭不敢看我,是對我有幾分愧疚麼?忽地冷笑,扔掉手中的殘花。
“這些花開得殘了,我幫妹夫拔一拔。這麼美的地方,怎會有這麼醜的花。”
雖然拔了一天,可是畢竟近十年的光景一點點載種的,還有許多沒有拔。本來想派幾個下人明日接著拔的時候,那些人卻慌慌忙忙跑來稟告,基本都拔完了。
我問,誰拔的。
他們回,陸掌門。
10
陸琰一晚上沒有睡覺,拔掉了所有的花。
我站在溼潤的石階上,冷冷地望著滿身泥濘不停地拔花的陸琰。
昨夜下了一夜小雨,陸琰素白的袍子已經溼透,雙手也滿是血汙,可是他仍舊不知所疲。
這雙手再這樣下去,得廢。
他突然停下來,驀然抬頭,對上我的眼睛。
“阿寧。”他眉眼含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這樣是不是就好看了?”
陸琰舉了舉手中的布袋子,有些小心翼翼而討好地糯糯道:“我又重新種上了你喜歡的格桑。日後,你就能看到格桑花了……”
認識陸琰十三年了,從未見他這般狼狽。
“陸琰。”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幾次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問出了壓在心底一直都想要問他的話:“那天晚上的香,是你故意給我的嗎?”
他愣了一下。
“我及笄的那天晚上。”我盯著他的眼眸。
陸琰不知道我為何這麼問,但還是點了下頭。
我走過去抱住了他。忽然張口咬在他的肩頭,狠狠地,直到已經嚐到了腥甜味也沒有鬆口。
陸琰悶哼一聲,沒有推開我。
“我恨你,陸琰。”我附在他的耳邊輕聲道,能夠明顯的感覺到他的身子一僵。
對他的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有的時候我甚至都分不清到底是恨他還是愛他,愛跟恨,哪個更勝一籌。有的時候想得腦袋疼,心也疼。捂著心口蜷縮在被子裡的無數個無眠的夜晚,幻想了無數次歇斯底里地告訴他我恨他的場景。
可是真正站在他面前告訴他這話的時候,心情卻甚是平靜。我估摸著,大概是不愛了的緣故吧。
他沒有問我為什麼,也沒有任何疑惑的神色。那副受傷的不知所措的神色,告訴我他的確做了對不起我的事。
自那日以後,再也沒有見過陸琰。而我吃不下飯一直乾嘔,被大夫診出了喜脈。亓錚欣喜地抱著我轉圈圈,引得我又是一陣噁心乾嘔。
大夫說,已經一個月了。算著時日,是亓錚的孩子。
亓錚撫著我的小腹,突然道:“你想報仇麼,寧兒。”他啄了口我的臉頰,目光卻甚是陰狠毒辣,“我可以幫你。”
11
他打算躲在房樑上陪著我,一有什麼意外就立即跳下去幫我。亓錚說這話的時候,自然而親暱地摟著我的肩膀,儼然一副鶼鰈情深的模樣。我只感覺到由內而外的噁心,扶著門框又是一陣乾嘔。
若是以前,我可能會提醒亓錚讓他遠離陸琰的臥房在外面侯著,但是自從得知了他跟陸琰的交易之後,僅存的那些愧歉蕩然無存。
昏黃的燭光下,亓錚興奮的神色絲毫不加以掩飾,眼睛閃爍著嗜血的光芒。我不知道他為了這個計劃籌謀了多久,幾乎完美無缺沒有絲毫破綻。他說著,我聽著,不說一言。
魔教向來行事果決,說幹就幹,可我萬萬沒想到亓錚會挑在這一天。
陸琰大婚的那日,我敲暈了亓玥,穿上她的喜服,端坐在陸琰的房中。
淬了毒磨得發亮的匕首藏匿在袖子裡。
陸琰喝得醉醺醺地回來,卻並沒有掀開我的蓋頭。徑直走到桌案旁,只是一杯一杯喝著悶酒。
我自己掀起來,走到陸琰身邊,輕輕脫下他那身紅得刺眼的喜袍。
陸琰滿目愕然。
“很吃驚嗎?”我笑,手下的動作卻並未停歇,手指撫上那已經結痂了的深深的牙印上,呵氣如蘭,“知道我為什麼恨你麼?”
話音未落,匕首卻已經沒入了他的胸膛。
陸琰依舊沒有躲,任憑鋒利的匕首沒入他的肩胛骨。他苦笑一聲,“不該……毀了你的清白。”
他指的是讓亓錚去我的臥房,還是前幾天晚上,他上了我的床?
我抓著他的手放在我的小腹上,“摸摸看,你的孩子。”
我買通了亓錚的那個大夫。孩子,其實是陸琰的。
只差了半個月,為了讓亓錚留下這個孩子,不得不每日生忍著想要嘔吐的衝動,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陸琰的手抖了起來。
又是一下,再次刺進陸琰的胸膛。
“本來對你,依舊愛到骨子裡,對亓錚也尚還存在愧疚。可是這些時日,完全顛覆了我對你們的看法。”我咯咯地笑著,像個瘋子一樣,憐惜地撫摸著臉色慘白想要說話卻又說出來的陸琰的臉頰,看著他的身體逐漸癱軟滑落在地。唇瓣動了動,目光眷戀而不捨。
我附在他的耳邊,才聽清他說了什麼。
他說,對不起。
12
即便到了這般田地,他還是這般殘忍。我不想聽他說對不起,他做的那些事也不是一句對不起就能一筆勾銷。
可我想聽的話,他只會對亓玥說。
“哈哈哈……”亓錚笑著從房樑上跳下來,“做得漂亮,寧兒,根本不需要為夫出手。”
夜色薄涼,喜燭的燭光將整個喜房照亮,也將亓錚因得意而猙獰的神色照得一清二楚。他身邊站著本該被我打暈在廂房的亓玥,望向陸琰的目光不再柔情似水,絕色的容顏因恨而幾近扭曲。
我萬萬沒想到亓玥也會參與,這場陰謀,也將我算計在了其中。
不過無所謂了,後面的事怎麼發展跟我沒有任何關係。我抬頭看了眼房梁,褪去火紅的嫁衣扔在了地上。
亓錚向我走來,十分滿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日後,我定會好好待你。”
我輕笑一聲,笑得很涼。以後的日子不會有亓錚,我會帶著我的孩子遠走高飛,遠離江湖。
房頂上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終是讓亓錚察覺到了什麼不對勁。他斂了笑容,神情嚴肅起來。但是一切都太遲了,尚還貼著喜字的窗戶被染竹踹開,緊接著幾十把劍駕在了亓錚的脖子上。配合默契速度之快甚至讓亓錚沒來得及拔出劍來。
亓錚的計劃幾乎完美。但,也只是幾乎而已。
身為外人的他根本不知道青雲派的房梁是不能夠站人的。青雲派善劍,輕功卻平平。亓錚只以為輕功一般的青雲派不可能察覺他,卻不知為防善於輕功的賊人,房頂房梁是重點監察的地方。陸琰大婚,那裡早就被無數弟子監視,密不透風。
當然,即便如此也難以察覺魔教少主那極其微弱的氣息。最重要的是,我在陸琰大婚的前一日找到了染竹向染竹告了密,因為只有染竹能救他。
我承認我實在太懦弱。日子一天一天臨近,亓錚越來越興奮,我卻越來越寢食難安,真正要殺他的時候才驚覺自己根本下不去手。
原來他一直都被我深深地埋藏在心底,藏到最後甚至與自己的骨血融為了一體。
“賤人!”憤恨的亓錚向我扔出一截暗鏢,被染竹攔住,強按跪在地上。
誠然,亓錚愛過我。
可是他現在已經瘋了。
他忽然仰天大笑,笑得喘不過氣來,“殺死自己愛人的感覺如何?那合歡香,是玥兒給陸琰的,合歡香跟安神香極像,他一個正派掌門怎會識得這魔教的邪香?本來以為他會自己點上玥兒好跟他生米煮成熟飯,可誰成想竟然給了你!玥兒那麼喜歡他,他卻不曾正眼看過玥兒一眼。甚至玥兒給他下合歡香,他也找你去解!”
告訴我陸琰狠心設計我的,是亓錚。如今告訴我陸琰愛我的,也是亓錚。
我愣愣跌坐在地上,一時間分不清那句是真那句是假。心底深處期許著他說的是真的,卻又不敢面對害陸琰如此的人,是我。
尾聲
染竹將亓錚交給了朝廷。魔教作惡多端,已被朝廷盡數剿滅。
一轉眼春深夏至,那院子的格桑花已經全開了,隨著微風搖曳生姿。
即將臨盆,我放下手中給孩子做的小鞋子,揉了揉疲倦的眉心。
這孩子著實不老實,一點也不像他的爹那般溫文爾雅,在肚中翻來覆去一刻也不消停。
“拜見掌門。”院子外面整齊的行禮聲使得我抬起頭來,大踏步向我走來的青衫男子笑著揚了揚手裡嶄新的布匹。
我笑著嗔怪道:“來了就好,怎麼又帶這麼多東西。”
染竹放下大大小小的包裹,“師孃快生了,弟子怎能不表示表示。”他停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問道:“師父他……還沒醒?”
提起陸琰,我的心又痛起來。
陸琰“成親”以後,青雲派群龍無首,染竹暫代陸琰,成了掌門。
回頭望著屏風後面安然入睡的陸琰,緩緩搖搖頭。
我沒想要真殺他,淬在匕首上的毒也不會致命,頂多昏睡兩日。那日我本來以為是亓錚偷換了我那毒,可誰成想,其實是陸琰根本就沒想活。
回到喜房的時候陸琰喝得那杯,是準備給自己的毒酒。若不是用青雲派僅此一顆的回魂丹,怕也救不回他。
撫著高高隆起的小腹,“沒事,我等他醒來。”
可是他如何能醒來,何時能醒來,我不知道。只是孩子出生,他怕是不能親眼看到了。
過去的一切都已是過往雲煙,隨著亓錚和魔教的消失成了水月鏡花,哪怕……空了一個人的牽掛。(作品名:《段香劫 》,作者:二玖十八。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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