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家暴的我,在父親的葬禮上一滴淚也沒有

被家暴的我,在父親的葬禮上一滴淚也沒有

一個因家暴患上強迫症的女孩,兩個“她”一直在糾纏。父親走了,本該無疑的人生悲事,竟裂變成艱難的兩端。

文 | livinee (成為一名記者藝術家)

1

我決定去看心理醫生。

我覺得我有強迫症。已經很久了,我無法控制腦袋裡的怪東西。地面上的頭髮和髒東西都會壞了我一天的心情。它們就像一根一根刺,扎進我的大腦皮層。為了讓它們消失,我甚至會幻想吃掉它們的場景。

男老師站在講臺上課,我會被叛逆和邪惡包圍,甚至罔顧師尊幻想一些惡作劇甚至很汙的場景。遇到好相處的人,我腦中會響起一聲不屑“這人真好騙”,討厭的人,我會冒出“這種人就該被強姦”的惡毒想法。我抗拒這些想法,但我越這樣,它越洶湧,越無法抑制,這讓我無比痛苦。

離校前一個月,無所事事,我想該直面我的毛病了。給我做諮詢的是一個心理學博士。聽完我的描述後他皺眉撓頭,沉默,我的心一下掉冰窟窿了。但正是這笨拙的新手姿態,讓我感到安全,在他磕磕巴巴的提問下,我坦白了我的故事。末了他抱怨我來得這麼晚,馬上幫我安排了下週的諮詢。

事實證明,這位諮詢師確實有兩把刷子。第二次見面時,他幫助我挖出“病因”:我的強迫症來源於本我與超我的矛盾。

或者更具體點說,它來自我的父親。

被家暴的我,在父親的葬禮上一滴淚也沒有

2

我的父親是個情緒無法自理的巨嬰,經常拿我當出氣筒。四年級他從老家把我接來深圳,沒過多久我就被打了,只因為我沒有按他說的撿起地上的印章,他一腳把我從房間踢到了走廊。

去超市購物時,他會莫名其妙用手推車撞我屁股。我不願意幫他去買菸,他伸手就是一巴掌。

他對我的折磨不僅在肉體上。我身材瘦小,穿著表姐淘汰的過於寬大的衣服時,他會用厭惡的眼神叫我滾遠點。上幼兒園的弟弟不願意吃飯,我好不容易想出辦法哄他吃,父親卻嫌我笨。就連電腦網速不好,他也能跑來房間罵我。

我對他的恨還來源於一次,他懷疑母親和初中同學曖昧,當著我和弟弟的面推搡她,打她巴掌。而我就站在一旁,就像他打我時母親的反應——什麼也不做。

他的存在讓我心驚肉跳。為了避免和他接觸,在家時我儘量待在房間裡,但我無法逃脫,客廳總能傳來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每當他回家,經過我房間或推開我房門時,我都能清楚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家讓我戒備,我曾想過自殺,一種樸素的迷信給了我韌性——聽誰說過,小時候吃苦,長大就會順。我幻想過某一天,他將從我的生活中消失。

只是,我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降臨。

被家暴的我,在父親的葬禮上一滴淚也沒有

3

和他共同生活了五年之後,他被檢出鼻咽癌。我常常逃避去醫院照顧他的責任,因為免不了被他罵“蠢”,這讓他不悅。

母親和他的爭吵漸漸多了起來,有一天他們在客廳動了手。吵完,媽媽站在房間門前,對我和弟弟說:“他已經變態了,當心哪天他帶你們同歸於盡!”

這句話讓我有了陰影,說什麼也不願意去看他。直到那天晚上,外公外婆從老家趕來,急促的敲門聲把我從睡夢中吵醒。

當時母親在醫院,我、弟弟和奶奶在家。迷糊中,我聽到外婆對奶奶說,“收拾衣服吧。”奶奶在客廳慟哭,叫著兒子的名字,而我好像明白了些什麼。

他去世了。

當即我沒有一絲哀傷,反而感到一陣解脫,甚至有些許慶幸,不用擔心他拉上我求死,也不用擔心全家耗盡錢財心力。

然而,這個想法只存在了幾秒鐘,隨即被強大的超我所抑制了。父親去世,女兒必須感到傷心,這是天經地義。我試圖說服自己,表演出傷心的情緒。躺在床上時,我幻想父親的魂魄在窗外,我幻想父親還沒死,我幻想這一切只是上天開的玩笑,不知不覺我竟流下了眼淚。我用盡全力讓自己相信,儘管父親打我,我依然愛他。

親戚來探望我,我拼命哭喊:“前幾天明明好好的,怎麼就走了。”我要吃不下飯,不願見人,沉浸在喪父的悲痛中,這樣才能讓他們相信我是一個好女兒,當然,也讓我自己相信。

出靈那天,我和幾個姑姑在靈前跪拜,她們像奶奶一樣,邊哭邊喊他的名字。那天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明明很用力去哭,但就是一滴眼淚也出不來,只有嘶喊。

起身時,挨著我的小姑專門看了我一眼,我很擔心她是不是發現了我臉上沒有一滴淚痕,是不是發現了我其實一點也不傷心。這讓我心裡很不好受,我不願別人覺得我是不孝的,也不願這麼看自己。

於是,在父親的屍體進火化爐前,我哭出來了,身子癱軟在地,哭得撕心裂肺,直至姨夫把我從地上拉起。

他去世的頭幾年裡,即使沒有外人在場,我依然要求自己用各種各樣的儀式去緬懷他。寫日記,坐在回家的車上淚水汪汪……我用我持續的悲痛來說服自己——我是愛他的,我並非不孝。

但與此同時,我卻經常做同一個夢。夢裡他還活著,打我、嘲諷我、壓迫我,我感到痛苦,我疑惑他不是死了嗎?當夢醒,我往往長舒一口氣,暗自慶幸:還好還好,只是個夢,他已經死了。

被家暴的我,在父親的葬禮上一滴淚也沒有

4

父親去世六年了,我依舊經常陷入這樣的夢境,夢裡他仍活著,讓我慌張,夢醒後一陣輕鬆。

此前,我從未將強迫症和父親去世後我內心的道德衝突聯繫在一起,但細究起來,確實又是這樣。他走後,我暗自和衛生間地板上的兩三根頭髮較勁,會偏執地認為它們毀了完美的一天。上大學後,強迫症還蔓延到了人際交往上。它讓我難以快樂,時時活在明知不該卻無力控制的道德自責中。

我沒有也無法認真處理父親去世帶給我的道德衝突,因而本我和超我一直處於矛盾狀態中。前者控制著我“本能如此”,後者卻像無形的枷鎖,控制著我“應該如此”。

但這悲傷的面具或許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自己,或許騙得了意識,卻騙不了內心。這六年的戰役,超我告捷,本我節節敗退。那些重複的夢境,就是本我退無可退後向我的求救,我卻一直視而不見。這激烈衝突的結果,就是這愈發嚴重的強迫症,它像毒蛇,正一寸寸地將我吞噬。

最後我決定,今年不去祭拜我爸了。

——————————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