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鵬程再談王陽明:今人只理會天下,自身卻放在一邊


龔鵬程再談王陽明:今人只理會天下,自身卻放在一邊


自清朝以來,大家都用經學和理學對立的框架來看待明清學術史。

表面上看,此說甚為合理。因為宋明理學家似乎確是只講心性,不究經傳;只重德性,罕言經世,所以清代才轉而要通經致用。可是細究起來,實況多有不然。

先看些文獻。近人讀書粗心,所以先要摘些文獻來讓大家看看。

《明儒學案》卷十姚江學案,就記載了許半圭“於天文、地理、壬遁、孫吳之術,靡不究心”;王文轅“嘗曰:朱子注說多不得經意”,又在陽明去南贛時,語門人:“陽明此行,必立事功”。同卷亦載劉宗周言陽明之學“始出詞章,既逃佛者,終乃求之六經”。

卷十一論浙中王門,首舉範瓘,雲其:“卒業於陽明,博考群經,恍然有悟”。

又記朱節舉進士、官御史,以天下為己任,陽明教曰:“德業外無事功。不由天德而求騁事功,則希高務外,非業也”,巡按山東時,因流賊之亂,勤事而卒。

記錢緒山,亦云郭勳驕恣不法,舉朝恨之,獨先生據法以十罪論死。“先生身嬰三木,與侍御楊斛山、都督趙白樓講《易》不輟”。

卷十三則載季本為長沙知府,鋤擊豪強,“苦力眾經……考黃河故道,索海運之舊跡,別三代春秋列國之疆土、川原。涉淮泗、歷齊魯、登泰山,踰江入閩而後歸。凡欲以為致君有用之學,所著有《易學四同》《詩說解頤》《春秋私考》《四書私存》《說理會編》《讀禮疑圖》《孔孟圖譜》《廟制考義》《音律纂要》《律呂別書》《蓍法別傳》,總百二十卷……”。

又論黃綰與修《明倫大典》“其於五經皆有原古。《易》以《先天》諸圖有圖無書為伏羲《易》,《彖》辭為文王《易》,《爻辭》為周公《易》……。《詩》以《南》、《雅》、《頌》合樂者,次第於先,退十三國於後,去《國風》之名,謂之『列國』。魯之有《頌》,僭也,亦降之為列國。《春秋》則痛掃諸儒義例之鑿,一皆以聖經明文為據。《禮》經則以身、事、世為三重。凡言身者以身為類,容貌之類。凡言事者以事為類,冠婚之類。凡言世者以世為類,朝聘之類。《書》則正其錯簡而已。”收其書《五經原古》各序。

卷十四論顧應祥,則曰:“先生好讀書,九流百家皆識其首尾,而尤精於算學。今所傳《測淵海鏡》、《弧矢算術》、《授時歷撮要》,皆其所著也”。

卷十五論萬表,又盛讚其“寓常平之法於漕運之中”。於王宗沐,亦稱其能修舉漕政,且講求海運,試之有效。

以上皆屬浙中王門。江右王門部分,卷十六雲鄒德溥“所解《春秋》,逢掖之士多宗之。更掩關宴居,覃思名理,著為《易會》”。

卷二十一雲陳嘉謨“出任四川副使,分巡上川,南擒高酋,平白蓮教,平鳳土官,皆有功績”。

卷廿四言鄧元錫“年十七,即能行社倉法,以惠其鄉人。……著述成《五經繹函史》”。

在南中王門方面,卷廿五引薛應旂語云:“義協則禮可以經世,不必出於先王;理達則言可以喻物,不必授之故典。”卷卅六又詳述唐順之之事功。於唐鶴徵則曰:“其道自九流、百氏、天文、地理、稗官、野史無不究極。”

以上皆王學中講經學、務博雅、重經世之例。

似此之類甚多,不能具引。且本文也非明儒經學或經世之學的通考,沒必要一一摘鈔。以上舉例,只是想讓懷有刻板印象,覺得理學家都不懂經學、都不講事功的人,知道事實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兒。

陽明本人就頗有事功,唐順之、朱節、萬表、陳嘉謨等也有事功,其餘立身剛正,能對抗朝廷惡勢力的更多。降而至明末,抗節而死或起兵與清周旋者,亦不乏理學心學中人。因此,理學心學絕非閉目搖手,獨自內證其心,不理世事的學問。否則東林與閹黨之爭便無法解釋,劉宗周黃宗羲先後抗清之舉亦難以理會了。

這是就史事上說,再由學理上看。講王學者,如黃綰《春秋原古》序就說:“春秋者,夫子經世之志,處變之書”。這樣申言經世之學的人其實並不罕見,治經,甚或研究禮制、討論歷數、山川地理、漕糧兵農者,亦不乏人。可見講理學心學的人也不見得就反對道問學、就不談經世。關鍵在於談法不一樣。請看以下這幾段話:

吾儒主於經世學問,正在人倫事物中實修,故吃緊於慎獨。但獨處一慎,則人倫事物無不中節矣。(卷二十‧王塘南‧答郭存甫)工科郭興治言︰“當此干戈倥傯之際,即禮樂潤色、性命精微,無裨短長”,先生言︰“……天下治亂,繫於人心;人心邪正,繫於學術。法度風俗,刑清爵省,進賢退不肖,舍學,則其道無由”(卷廿三,鄒之標)後儒將止至善、做明明德親民到極處,屬末一段事。審爾,則顏曾並未出仕親民,止至善終無分矣。……今人但在天下國家上理會,自身卻放在一邊(卷三一,塗宗濬,證學記)。

這些言論,都表明了當時已有一種把治心和治事、修身和經世平天下分開的風氣。主張經世的人,認為干戈倥傯,必須要講經事實務,以治國平天下。主張修身者,則批評講經世之學只是逐外緣而動,只理會天下而不重自家身心性命。

對此俗見,上述諸儒一致認為非本末一貫之學。學者發其本心良知,體現於一切人倫事物中,才是真正的經世,世也才經的好。因為世事之根本仍在人心,李材《大學約言》有云︰“齊家不是兜攬家。蓋在家身,家即是修之事矣。治國不是兜攬國,蓋在國身,國即是修之事矣。平天下不是兜攬天下,蓋在天下身,天下即是修之事矣。故家、國、天下者,分量也;齊、治、均平者,事緒也”。

從王學來看,修身與齊家治國平天下,不能打成內外或兩截。治國平天下當然事緒較雜、分量較重,但性質與修身一樣,不能誠意正心,身固然修不好,國又焉能治得好?反過來說,身、家、國、天下都是要修要治要平的,又豈能止於修身?如此說,才是本末一貫。

陽明本人即曾說︰“道問學即所以尊德行也。晦翁言︰『子靜以尊德性誨人,某教人豈不是道問學處多了些子?』是分尊德行道問學作兩作”。發展到劉宗周,仍是說︰“良知與聞見之知,總是一知。良知何嘗離得聞見,聞見何嘗離得心靈?”。因此這個本末一貫、尊德行不離道問學、修身與經世不二的立場,乃是整個心性之學的基本性格。諸家雖多異同,但那是在這個格局中的歧異,若背離了這個基本型態,則根本就不會被承認,立刻會受到批判。

需如此看,才能發現明代講理學心學的人治經、博學、乃至講求經世者殊不罕覯。

泰州學者趙大州“杜門著述,擬作二通,以括古今之書”,內篇就叫《經世通》,外篇為《出世通》。浙中王門季本“苦力窮經”;南中王門薛應旂批評“今之學者,離行言知,外事言學”,都屬其例。祁彪佳自訂讀書課程,亦謂︰“非經濟、理學書,必不經目”。

可見在他們心目中,經濟非另一路學問,講心性之學亦仍要讀《禮記集註》一類書。

把經世和修身治心分割對立起來,是反對理學心學的人自己之觀念,然後反過來扣到理學心學身上;說他們只重治心修身而不能經世或不屑經世、只知尊德性而不能道問學。繼而一再批評理學心學在道問學上如何如何不夠精密、在經世實用上如何如何迂拙。爾後才能自謂其經學考證為樸學、其經世致用為實學,比理學心學高明。

然而,理學心學家未必不實。只不過他們的實踐性,並不只在社會實踐上,而是整個人的實踐。理學心學家未必不治經,但言經術必關聯於心術,亦與只從文獻史料去看待經典的人不同。

這兩種經學觀、經世觀、實學觀的對諍,明代本來就已存在。前引文獻批評當時人“但在天下國家上理會,自身卻放在一邊”者,即為此類質疑理學心學之風氣。復社陳子龍張溥等編《皇明經世文編》,慨然以天下為己任,亦可見風氣之一斑。其風因明末時代之激,當然越來越軒昂,以致於在清初蔚為巨觀。其後又經過乾嘉樸學之推闡、近代學人之發揚,遂成了現今我們觀看明清思想史的主要觀點。

可是這種把經世和修身治心打成兩橛的態度,對理學心學來說,並不相應。以那個觀念框架去看,當然也看不見上文所述明代講理學心學的人同時也治經、也博覽,且講求經世致用之事實,不曉得不是反心學才能經世,心學本來也就經世的。

由於長期把治心和經世、理學和經學對立起來看,所以對王陽明及其後學的學術性格便都無法掌握。

以劉宗周、黃宗羲為例。

《劉子全書》分四大類︰語類、文論、經術、附錄。其重經術,不是特別顯然嗎?其論經,固然仍以《周易》《論語》《曾子》《大學》為限,但他另有《禮經考次》,見卷廿一。言欲釐清經書面目,復孔子之旨;表彰儀禮,以見周公致太平之意。

《劉子全書》重訂者為董瑒,《姚江書院志略》捲上所收董瑒〈書院規要六事〉就說︰“朱子曰︰『天生一個人,便須管天下事』,此安定經義之外所以有治事齋也。如《劉子全書》中於講學論道外,定變、行軍、治民、措餉,種種都是致知實際。《劉子年譜》中於讀書授徒外,擊璫鉏奸、保民御亂,種種都是誠意工夫”。

董氏在劉宗周門下,頗以錢德洪之於陽明自比,編輯遺文,體會甚深,乃黃宗羲之外,對劉氏學術闡發最力的人。而他對劉氏學術之概括,就顯示了證人宗旨並非不講經世。恰好相反,誠意、致知,這些心學工夫就發顯於治民措餉、保民御亂的事功中。

再就證人社之學風來看。祁彪佳《日記》載︰“管霞標深有憂時之懷”,而王金如“則更有甚焉,真以社稷民生為己任”。董瑒也說王氏是“浙東子弟,其父祖嘗從劉子、聘君學者,至今言進退之勇,救世之切,尚思徵士”,劉宗周〈祭王生金如〉則說他是“豪傑”。可見證人之會,本非只講心性修養而已。

證人社,又非僅恃口舌講論而已,在救災賑濟等社會工作上貢獻卓越。日人馬進夫〈善會、善堂の出發〉一文,於該社與當時救災之關係,如設藥局、立掩骼會、議施賑等(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1983)考之甚詳。足證證人社集也是頗具社會實踐力的。

據此可知:只把證人視為證心,而且是隻重個人修養,明道而缺乏實用、重內聖而輕外王,尊德性而不及道問學,是不對的。祁彪佳〈與施田明〉有曰︰“蓋學問經濟,賦於天、成於人者,合併以出,始有徹內徹外之妙用也”。諸公之學,徹內徹外,今卻將之打成兩橛,謂其有內無外,豈不冤哉?

證人社集,後來岐為兩途,一部份較偏陶奭齡石樑,一部份較偏劉宗周。依黃宗羲描述︰“證人之會,石樑與(劉)先生分席而講,又為會於白馬山,雜以因果、僻經、妄說,而新建之傳掃地矣”。其不同,主要在雜於禪風,而非於理學大本有異。縱使是陶奭齡,亦仍是講內外一貫的,故祁彪佳〈山居拙錄〉載︰“與鄒汝功、鄭九華入城,至王文成公祠。諸紳至者,陶石樑之外,有董黃庭、徐檀燕、倪鴻寶。主會者為王士美,舉『有用道學』為說,石樑先生闡明致知之旨”。問有用道學,而答以致知,正是陽明之旨,知行合一,非分做兩件。

又陶氏作〈遷改格序〉雲︰“遷改格者,證人社諸友,深信唯心之旨。以為片念之微,喘言蠕動之細,其邪正淑惠,皆足以旋轉乾坤,變易世宇。此實理實事,斷在不疑”。《遷改格》乃秦弘祐仿袁黃《功過格》而做,陶序雖覺其言功過僅涉於功利之念,但覺得做為儒者進德之階亦無不可,所以用《易經》說利的方式,說正誼謀利、明道計功,功利云云,儒者所不廢。劉宗周則基於義利之辨,深不以為然。此為兩派之歧。但無論如何,陶氏的心學立場並未改易,仍是主張心若能改善,則可以旋乾轉坤,此亦徹內徹外之說也。

此類說法,還可以見諸劉宗周將出仕時,社友贈別之言,祁彪佳《日記》載︰崇禎已亥八月,劉被召,欲北上,二十日“午後,與季超兄、文載弟出,送劉念臺北上,念臺詢以用世之學,餘大略以格君為言。要使主上敬而信之,斡旋自大,不在一二事之爭執也」。格君,用的正是陽明學的主張。《傳習錄》上: “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體之正”。君心若正,禮樂政刑才能舉措得中。此與石樑謂片念之善足以旋轉乾坤云云,何其相似!殆彼等共許之說,可無疑焉。

此類唯心之說,最常遭到的詰難,就是說它只是“動機倫”,而政治事物並非動念良善即可,還有許多禮樂政刑、錢穀兵農的事須要打理,豈能只講誠意正心即可?殊不知講心學的人並不是說只要誠意正心就可,而是說禮樂政刑等“治具”,若由不良善的心念操縱,其害不可勝言。因此內外一貫,講求治具之同時,亦需講治心。君主法治之良否,事實上即表現了它的心術。

以劉宗周《中興金鑑錄》七大卷為例。此書先述〈祖鑑篇〉。暢言朱元璋平陳友諒張士誠,北伐元朝,南下閩廣,西定巴蜀,弭平雲南之用兵方略;建國後,崇儒術,謹天戒,重民事,求賢納諫之政策;以及吏戶禮兵刑工六部所行諸切於中興之要的大政(如衛所制、禁宦官掌兵干政、宗廟時享禮、學校教育及科舉制、頒大明律、定四川茶鹽之制等),為當代之鑑。

其次〈近鑑篇〉,講趙宋南渡後如何中興,強調進退君子小人為盛衰之徵。三為〈遠鑑篇〉,列舉東漢光武、東晉元帝、唐肅宗之中興方略,如光武如何退功臣、進文吏,明慎政體,減輕賦稅、興修水利等等。四為〈王鑑篇〉,說三代中興之主夏少康、殷高宗、周宣王之政績及歷史教訓。五〈帝鑑篇〉論堯舜禹湯周武王之業績與治法,且雲其“治法”亦即是“心法”。

這是另一種資治通鑑,由近而遠,由粗淺到高深地講治國之道。但前後宗旨一致。論治國,首在“崇尚經術”,謂漢高祖不事傳書,唐太宗徒勤翰墨,唯明太祖推崇儒術,故能開明代一代文明之運。次為謹天戒,遇災思懼,遇祥亦思懼,以克永天心。三為重民事,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才能祈天永命。四是求賢。五是納諫。這些治法,比戶禮兵刑那些措施制度,更為根本,亦更具原則性。

而這些治法又皆本於心法。因此他認為凡有志於治國者,須求端於“設誠之地”,明明德而修聖政。如何明德治心呢?他舉堯舜禹湯文武之心法為說,論釋甚繁,但基本上是強調君王應欽明文思、允恭克讓、克艱、以敬勝怠,以義勝欲,才能“百姓昭明,諧和萬邦”。

由這樣的論述看,劉宗周豈無經世之學?其“致知實際”與“誠意工夫”正在此等處,但非與誠意正心打成兩橛而說罷了。彼治心即是治事,治法即是心法,且論治首崇經術,並以史事闡明治法,以見中興太平之綱紀。後來黃宗羲辦證人書院時所揭櫫的方向,淵源具見於此。而劉氏本人這種學術型態,事實上也是早期證人社風之發展。

黃宗羲秉承此一學風,故也同樣力斥理學與事功兩分之法。曰:“儒者之學,經天緯地。而後世乃以語錄為究竟,僅附答一二條於伊洛門下,便廁儒者之列,假其名以欺世。治財富者,則目為聚斂;開閫捍邊者,則目為粗材;讀書作文者,則目為玩物喪志;留心政事者,則目為俗吏;徒以生民立極,天地立心,萬事開太平之論調,箝束天下。……遂使尚論者以為立功建業別是法門,而非儒者之所與也”。其實“事功、節義,理無二致”“事功必本於道德、節義必原於性命,離事功以言道德,考亭終無以折永康之論;賤守節而言中庸,孟堅究不能逃蔚宗之譏”。

好了,證據不必擺太多,文獻都在,只是過去眼睛害了病,把事情都看歪了。現在調整過來,自能看清真相。王學本身,是在把道德心性問題跟經世致用分開的氣氛中出現的,努力想矯正之,故提倡知行合一、內外一貫、治法心法不二。可惜它在當時畢竟還太弱勢了,以致後來竟被找來作為亡了國的替罪羔羊,說就是因為大家都袖手談心性,不通世務,所以才會亡國。鬧到現在,教科書、研究論文,都還以這個錯誤觀點為基礎視域,一犬吠影、百犬吠聲呢!

介紹這個真相,本身也有我經世之意。因為現在整天誇誇其談,指點江山,說國家社會該這樣那樣,而自己毫不修身的人也太多了。


龔鵬程再談王陽明:今人只理會天下,自身卻放在一邊


龔鵬程,1956年生於臺北,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等,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現為世界漢學中心主任、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推廣中心主任。擅詩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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